傍晚,冯恪之驱车到了一二师所在的驻地,找到了何方则。
    白天的课训刚结束不久,士兵列队解散,夕阳斜射,驻地的操场上尘土干燥,随风飞扬。何方则站在操场旁,神色严峻,和几个军官还在议事。
    冯恪之等在后头,等何方则和军官说完了话,上去叫了一声“八姐夫”。
    何方则回头,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朝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抬手重重拍了下冯恪之的肩膀,笑道:“不错啊,小子!几天没见,就追求到了孟小姐!结婚的消息我看到了,恭喜你了,祝你和孟小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冯恪之微微咳了一声:“谢谢八姐夫。”
    “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我特意过来,就是想提醒下八姐夫,再忙,明天也务必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何方则顿了一顿,没说话。
    “姐夫,我知道你和八姐应该出了点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还是夫妻吗?去年过年,你说军务缠身,无法离开,没去南京。先前爹过寿,我听说你也是提前去了一趟,看了下爹就走了,没和我们碰头。这回我结婚,你人就在上海,无论怎么忙,明天你要是不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冯恪之说完,看着何方则。
    何方则略一迟疑,微微一笑,终于点头:“应该的。到时我去。”
    冯恪之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这么说定了,明天记得和八姐一起!”
    何方则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别,冯恪之离开。
    何方则将他送出驻地营房,回了自己的宿舍。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何方则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到置于床底的那口的衣箱上,身影在昏暗的夜色里凝住,一动不动。
    ……
    自从冯孟两家举办婚礼的消息公布之后,最近这半个月,上海各家报纸副版的编辑再也不愁没有料子可用了。每天,各种关于婚礼的消息频频见诸报端。自然了,除了正常的报道,譬如当日可能到场的来宾之类的等等消息之外,为满足广大市民的八卦之心,再深挖一遍冯家九公子的风流史,也是再所难免。据说钟小姐的住处,这些天也频频受到记者的探访。但钟小姐仿佛销声匿迹了,非但没有接受任何的采访,连人都没有露过半个面。记者失望之余,揣测婚礼在即,必是冯家对钟小姐施加了压力,这才叫她不得发声露面。
    那夜,和冯家人见面吃饭回来后,孟兰亭就没有出去了,也没去留意外头报纸上的关于婚礼的各种热热闹闹的报道和消息。
    除了让裁缝给自己量体赶制婚礼当天要穿的衣服之外,她这个准新妇,好似成了最空闲的人。周太太忙里忙外,却不让她参与任何的事,她也就深居简出,每天在屋里照旧看书学习,等着婚礼的到来。
    过了几天,孟兰亭老家亲族的几名长辈妇人也欣然抵达上海,被安排住在离周家不远的一处条件很好的寓所里,和周太太一道料理结婚的事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也不长,转眼,明天就是婚期了。
    傍晚,为婚礼准备的衣物,也都陆续送到了周家。
    明天的婚礼,其实要举办两场。
    先是在冯公馆里,举行一场隆重的中式婚礼仪式。然后,新人再到饭店举行西式婚礼。
    所以光是婚礼上的正式穿着,就有中西两式数套衣物。
    婚纱是由冯令美请的一个著名的英国时装设计师设计制作的,中式礼服,则出自上海最负盛名的老字号裁缝铺,专为达官贵人定制。
    虽然预备时间紧张,才半个月,但两边全力赶工,今天赶制完毕送来,婚纱和中式礼服,无不精致华丽,无与伦比。
    周太太让孟兰亭试穿,如有不合身的地方,由裁缝现场修改。
    她把礼服各自穿过一遍,周太太和孟家太太们围着她,这个替她整理腰带,那个替她拉平裙裾,啧啧称赞,夸耀个不停。
    衣服的事终于完毕,前来帮忙的太太们也陆续散去,这时,已经快要九点钟了。
    明早九点,冯家就会来迎她到冯宅举办婚礼。需早起洗澡、穿衣、化妆,等等事情还有大堆。
    周太太叮嘱孟兰亭早些休息,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婚礼。
    孟兰亭答应了,正要进屋去,门口有人敲门。
    周太太去开门,露出惊喜之色:“松舟!好些时候没见你了!快进来。”
    奚松舟面带笑容,朝周太太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孟兰亭也闻声而出,微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奚松舟坐下后,仿佛有些心神不宁,起先没有说话。
    周太太看了两人一眼,借故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客厅里,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
    周围十分安静。墙上的那面时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滴答答之声,清晰入耳。
    “松舟,有事吗?”
    孟兰亭打破了沉寂,问道。
    奚松舟抬起眼,凝视着孟兰亭带着微笑的脸,沉默了片刻,说:“恭喜你,也祝福你和恪之。给你们准备的结婚贺礼,我已送去了冯家。”
    “谢谢你的祝福。”
    孟兰亭向他道谢,真心实意。
    他点了点头,又从带过来的包里取出几本书和杂志资料,放到桌上,说:“这是我搜集的一些今年国外关于数学的最新研究资料,不知道你以后还有没有用。想着既然到了,还是给你送过来。”
    孟兰亭拿起来其中的一本,翻开浏览了下,抬起头。
    “谢谢你松舟,非常有用!”
    奚松舟脸上露出笑容:“有用就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随后站了起来。
    “我也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的婚礼,我大约有事,无法出席,祝福你们。”
    他朝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吧。”
    孟兰亭放下手里的书,跟着送了出去。
    两人沿着巷子朝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奚松舟忽然停下了脚步。
    “兰亭,其实还有件事,刚才没和你说。我接受了美国芝大发的一个职位邀请,过几天就要出国了。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回来了。”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该我恭喜你了。作为朋友,我很高兴你有这样能够发挥所长的机会,你应该去的。”
    巷子里光线昏暗,幽阒一片。
    奚松舟注视着孟兰亭,忽然加重语气,几乎一字一字地说:“兰亭,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结婚,嫁给恪之。”
    “如果你有任何的隐情,或是这桩婚事,并非是你自己所愿。请你告诉我。”
    “相信我,就算是再大的难处,我也会帮你解决!”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松舟,谢谢你,但不需要。”
    “兰亭……”
    “是我自己愿意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松舟,来上海后,能认识并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是我的一个很大的收获。更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诸多帮助和关照。你离开,我正新婚,大约不能替你送行了,借此机会,送上我的诚挚祝福,希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奚松舟伫立了片刻,苦笑了下,声音沉闷无比。
    “谢谢你的祝福。兰亭,能认识你,也是我这一辈子的一件幸事。虽然求而不得,但我不会后悔。”
    “我该走了。”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转过身,沿着巷子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目送前方那个背影渐渐出了巷口,慢慢也转过身,低头,朝着周家而去。
    冯恪之就站在那个他曾不止一次候过她的墙边的角落里,身影隐在夜色的昏暗里,看着孟兰亭,低头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
    那道纤影,最后消失在了门后,不见了。
    他在夜色里伫立了良久,从兜里慢慢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打火机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身而去。
    ……
    晚上十点多,冯令美终于等到弟弟回了,一看到人,就抱怨了起来。
    “明天都结婚了,晚上还跑哪去了?礼服晚上刚送到,等着试穿呢!”
    冯恪之笑嘻嘻地赔罪,说被几个朋友强行拉去参加了一次婚前的最后聚会,随即站着,任由冯令美和裁缝帮自己试衣。
    他个高腿长,肩宽腰窄,两套定制的礼服,无论是中式婚礼所用的长袍还是西式的西装礼服,无不合体,穿上之后,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冯令美眉开眼笑,说:“时间太紧了,我本有些担心。幸好都赶上了。晚上周太太那边也打电话说,兰亭的礼服也很合身,没问题。”
    冯恪之郑重地说:“谢谢八姐,一直替我忙前忙后。辛苦了。”
    冯令美还是头回得到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一怔,随即笑了,帮他扯了扯衣袖,说:“好了好了,道什么谢!弟弟要结婚,要成大人了,我不替你忙,替谁忙!赶紧去睡觉,养好精神,晚上也是你最后住这里的一夜了。明天啊,你就和兰亭住到那边去了。”
    西爱咸斯路的那所房子,此前虽然空着,但花匠、工人一直都有,保养得很好,现在重新装修虽来不及,但这半个月里,动用人手,早收拾得里外一新,预备给他小夫妇婚后住。
    让两人婚后自己独住那边,这也是冯家长姐冯令仪的意思。
    冯恪之一笑:“行,那我去睡了。八姐你也早点休息,不要太累到自己。”
    冯令美忽然有一种感觉,总是长不大的弟弟,仿佛突然就懂事了起来,心中顿时老大宽慰,目送他的身影上去,送走了裁缝,忙完别事,十一点钟,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后,想到明早还要早起,正要关灯上床,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卧室的这架电话,是直线电话,知道号码的,都是亲近之人。
    这么晚了,应该是哪个姐姐想起什么婚礼的事,又打了过来。
    她趴在枕上,一手捶着自己有点发酸的腰,一边拿起电话,闭着眼睛“喂”了一声,用带了点撒娇的抱怨口气说:“又是我的哪个亲姐姐呀,想起了什么,不早点打来……我月事刚来,又忙这忙那的,老腰都要断了,现在还不让我睡觉……”
    “是我,何方则。”
    那头沉寂了一下,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冯令美一下睁开眼睛。
    “是你?”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没了,声音也变得冷淡了。
    何方则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沉默了下,说:“很抱歉这么晚还打你电话。先前我打过几个,你不在。”
    “什么事?”
    “晚上小九来找我,要我出席他明天的婚礼。我想问下你的意思……”
    冯令美那天把他剩下的衣物送还给他后,从南京替父亲过完寿回来,就通过自己的私人律师,和何方则签了离婚文书。
    当时连面也没见,自己签字完,把文件交给律师,再由律师交给何方则签字,随后取回。
    两人现在已经脱离了婚姻关系。
    只不过,消息还瞒着家里人,冯老爷也不知道。
    那头一直沉默着,仿佛在等她的回答。
    冯令美迟疑了半晌,哼了一声:“随便你,爱来不来!”
    那头低声说:“谢谢,我知道了。我明早准时过来。”
    冯令美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要挂电话,又停了一下:“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何方则迟疑了下,低声说:“你的老毛病还是和以前一样吗?你往腰下垫个暖袋,不要垫太高,太高了也不舒服,应该能缓些……”
    “关你什么事!”
    冯令美啪地挂了电话,关灯躺了下去。
    何方则握着电话,站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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