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为这个小山村,带来了奇妙的活力,土地庙前成了人和货物的海洋,欢乐的海洋。
    随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不但附近村寨的山民前来赶集,就连十多里外的山里,也有不少人得到消息,挑担肩捆,陆陆续续、络绎不绝地从崇山峻岭之间冒出,来到青螺村的土地庙前,汇入人潮声海。
    陈清华陪谢宇钲正逛着,忽然有家仆来找,对他耳语一番,只见陈清华的神色越听越凝重。
    “清华兄,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家仆的话音刚落,谢宇钲关切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
    陈清华对谢宇钲笑了笑:“哦,山里的矿上出了点事情,我这就得赶去。不知谢兄可有兴趣,也一起去矿上看看?”
    “哦?矿上?矿上不是有你的日本同学在打理么?”谢宇钲的目光从附近一个耍杂技卖玩具的摊主身上收回,瞥了陈清华一眼。
    “是的。那矿上的诸般事宜,还挺烦杂,幸好有敝人在日本的老师藤原先生,和一些同学帮忙料理,不然,我就没这么清闲了。”陈清华的目光已越过面前的集市,落在莽莽群山之上,显得忧心忡忡。
    “藤原先生?日本同学?”
    谢宇钲闻言,眼前迅即浮现出自己在山里遭遇的那对日本雌雄大盗,一时间心下大跳,左右瞥了瞥,但见眼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嘈杂不已,右手悄然摸向腰间,待手掌触及柯尔特的柄木,他心下才稍稍安定,强颜笑了笑,
    “不好意思,清华兄,我不喜欢东洋人,矿上既是有急事,清华兄可速速前去处理,我就在这集市上逛逛,跟马帮的人熟悉熟悉,免得明天去汤湖圩时,同伴之间无话可说,一路尴尬!”
    陈清华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谢宇钲一眼,但也没多想,随口应道:
    “那好罢,阿福,你就别跟我去了,你在家,陪陪特派员,随便逛逛。”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音对不远处的牛二等人喊道,“牛二,你过来。“待牛二屁颠屁颠地跑来,他又快速吩咐道:“牛二,我有点事,要去一趟山里,你和柱子几个,陪着特派员,到了饭点,就回家去吃饭,听到没?”
    “嗳,好咧。”牛二手上捏着的一个竹节小人儿,那小人儿正不知疲惫地翻着跟头。他听了中午可到陈府吃饭,脸上嬉笑的神情迅即一敛,将瘦弱的胸脯一挺,“大少爷,你就放心好了,有我陪着特派员,丢不了。”
    伲嘛?丢不了?几个意思?
    谢宇钲听了牛二这话,心里一下子变得颇不舒坦起来,看了看牛二,又看看主人陈清华,见他们面上并无异样,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
    陈清华带人匆匆往山里去了,谢宇钲在阿福和牛二等人的陪同下,在土地庙前闲逛着。
    阿福是个忠仆,陪伴客人尽心尽责,牛二是个泼皮,言行搞笑,不时打趣跟在身边的闷棍柱子,拿青螺村的村花梨花姑娘说事。看得出来,牛二对这闷棍很有些羡慕嫉妒恨。
    逛了一会儿,眼前是形形色色的地摊货物、饱经风霜颇有江湖意味的马帮客、笑得花儿般灿烂的孩童、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天顶是越来越炎热的夏阳,心中装着事的谢宇钲很快就变得心神不宁。
    便要求牛二带着到村里面走走,意在熟悉地形,以防万一。
    牛二早将手里的翻跟斗小人儿送给了刘寡妇的女儿,听了这话,自无不允。
    几个人又在村里搞起了巡逻,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都走了个遍。
    青螺村虽是山乡僻壤,倒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将村周的一些小景致,也附庸风雅地凑出了“青螺八景”。
    其中有三两处地方,还很有些野趣,不免多徜徉留连了一会儿,待得村里村外走遍,已是上午十点过后了。
    几个人来到村口,在王麻子店前凉篷下,坐了歇息。
    掌柜王麻子一听眼前的年轻人,就是昨儿在圳头让溪口刘家吃瘪的国府特派员,马上大声呼唤在菜园锄土的婆娘回来。
    让她烧一壶开水,自己喜孜孜地将珍藏的陶瓷茶具奉出,泡了上好的罗霄绿茶,又端出些山果点心,招待起来。
    品茗谈天之际,篱墙后转出一个年约五旬的跛子,捧着一个黄牛皮囊行来,经过店前,被牛二叫住。
    原来这是村里的哑巴铁匠,一手祖传的手艺相当出色,方圆百里都是晓得的。
    牛二闲来无事,起心逗弄地嚷嚷道:“喂,哑巴,打开你那宝贝皮囊给我们看看啊。”
    哑巴扭过头,颇不乐意。旁边王麻子立马窜上前去,训斥道:
    “眼前儿这位,便是昨儿主持公道的国府特派员,别有眼不识贵人。跟我进来吧你。”说着,将他拽进茶棚。
    哑巴铁匠无奈何,只好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皮囊放在桌上打开,将里面的铁器展示给众人观看。
    皮囊里面装着的,主要是铁马掌和辔头配件,另有十来柄闪着幽光的匕首,七八枚铁拳,三两副抓钩。
    谢宇钲见了那些匕首,眼前一亮,见其中一枚造型修长,柄上镶了两片软木,十分合眼,不由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把玩,琢磨着可以留下防身。
    牛二见谢宇钲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拍在哑巴手里,然后将桌上皮囊卷起,朝哑巴怀里胡乱一塞,挥了挥手:“看你也挺忙的,走罢,走罢!”
    哑巴傻眼了。这些铁器,是那些土地庙前摆摊的马帮客特别定制的,每一件都早交了定金的。如今眼见就要少上一件,哑巴不知怎么办好。
    牛二哪里管这么多,将脸一板,向身后柱子一招手,两人上前,将哑巴连推带搡,轰出茶棚。
    哑巴抱着皮囊,站在外面,咿咿呀呀,不肯挪步。
    王麻子见状,快步走出去,将哑巴扯到旁边,小声劝道:“这南京来的特派员,可是个大官。能看上你的东西,那是多大脸面。再说了,那溪口刘家,财势大吧?昨儿还不是一样,老老实实,交钱赎人。你还是走吧,牛二刚干上保甲队,劲头正足,还是别招惹他们的好!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随便安你个罪名,把你投到县大牢里,那不死也得脱层皮。你……还是赶紧走吧。”
    哑巴听了,神色一凛,赶紧点头,刚准备离开,就听后面传来牛二的声音:“等等!”
    哑巴的脸嗖的一下,变得苍白。
    却见牛二趾高气扬地步出茶棚,将一块光闪闪的大洋抛来,笑骂道,“想不到你哑巴手里出来的东西,也能让南京国府特派员看上,来,特派员看赏,去罢。”
    这一下子,哑巴铁匠才笑逐颜开,再三向牛二点头哈腰,对着谢宇钲千恩万谢。牛二笑骂着,扬脚踢了他几下,他才乐滋滋地去了。
    夏日炎炎,几个人饮茶谈天,正无聊间,陈府家丁找来,说是溪口刘可钧派管家送地契和抚恤金来了,同时请求面见特派员。
    一干人回到陈府,那管家正由陈父陪着,在客厅说话。见谢宇钲回来,两人都喜出望外。
    “特、特派员回来啦?”管家上前,双手呈上一份清单和一份请柬。
    谢宇钲接过一看,见清单上面列着对受伤人员的赔偿抚恤,金额还比较优渥,请柬上写了些客气话,却是刘可钧邀请特派员,在得闲时莅临溪口,去住上两天。
    谢宇钲看完,笑着请管家转告刘二爷,说有空闲的时候,自己会和清华少爷一起去的。
    管家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去了。
    下午,陈母带了几个大娘,来给谢宇钲裁制衣服。谢宇钲趁机拜托陈母缝制两个布包,准备拿来收纳刘可钧送的几封银元。
    陈母马上命人取了两条布褡裢来,并协助谢宇钲将那几封银元拆开,一一嵌进褡裢里。
    直到这时,谢宇钲才知道,民国以前的人们,大都用这种褡裢来收纳银元铜板的。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古时的人们出门,不少人就以这种方式,随身携带金银。
    这些大娘惯于女红,又得了陈母嘱咐,一个个飞针走线,眼见日影西斜,天渐渐黑了,两套长衫衣裤,便已做成。
    这时候,土地庙前的暄嚣也渐渐小了下来,马帮客们正纷纷收拾摊档,搭起大大小小帐篷,准备喂马做饭过夜的事宜。
    不久,土地庙方向燃起了一堆堆煹火,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青螺村的天空。
    陈家客厅内外,早早就掌上了灯,进山办事的清华少爷仍未回来,陈父又叫来几个村老,陪着特派员用晚膳。
    今天下午,陈府家丁队长刘头和牛二走遍村内,给受伤的村民一一发放汤药费和抚恤金,村人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特派员,更是千恩万谢。眼前这些个受邀来就餐的村人,难以按捺心中感激,一个个轮番上前敬酒,特派员勉力喝了几盅,迅速眼花耳热,霞飞双颊。
    陈父和牛二见状,纷纷挺身而出,挡酒护驾。众人不敢勉强,只好殃殃然地散开,各自归位,继续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吃喝得好不快活。
    筵席久久不散。
    谢宇钲心里一直惦记着明早的行程,早早借故离席,回到阁楼休息。
    睡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松柏茂密的山冈,又遇上了那两个日本人,打斗中一个日本人掏出了枪,向他扣动扳机。
    嘭嘭嘭嘭,枪响了。
    谢宇钲清晰地看见枪口焰光闪现再闪现,金黄的弹头一颗接一颗从枪口射出,在空气中急速旋转着,激起一股股湍流,直向自己袭来。
    他来不及躲闪,倏然惊醒。
    夜已经深了,外面院落里虫鸣唧唧,西窗近山处流泉飞瀑溅鸣。感觉到身下床板平稳,谢宇钲心里才踏实了些,缓了口气。
    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屋角亮着一个香头般的红点时明时暗,那是点燃了用以驱蚊的樟木枝,正在花架上的陶钵里,发出淡淡的幽香。
    就在这时候,室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一下子让谢宇钲毛骨悚然。
    因为这阁楼的地板,是由一块块杉树木板铺成,现在发出的这声响,是因为其中有某块较薄的木板受重过大,微微下陷,而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极细极微,持续时间也极其短暂,又淹没在阁楼外鸣泉飞瀑和虫鸣声里,谢宇钲本来是不会察觉到的。
    但此时此刻,他刚从恶梦中猝醒,回想这两天来的遭遇,感到自己实在侥幸,自然后怕不已,在这神志冷醒的当口,这细微声音落入耳内,就变得无比清晰了:
    室内有人!!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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