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时已入夏。
    春日苦短,明明前一夜的天还是冷的,一觉睡醒,这日头便热辣辣地挂在了天上了,照得人几欲流汗。身上的被子早已换了清凉的料子做面,可是甫一睁开眼,便觉得身上腻腻的,十分不舒服。
    伸手抹了下额,入手处皆是汗水,裴贵妃便无端端恼火起来。
    她平日里最是怕热,年年都恨不得夏日不来才好。可是这一年又一年,这酷暑总归是要来的。
    她皱眉,烦闷地撩开帐子喊道:“锦眉。”
    锦眉是她贴身服侍的宫女,今年已有二十三岁。
    宫中的惯例,到了二十五岁,宫女便可离宫。她不舍锦眉,却也不舍得将她困在这宫里一辈子。若是两年后她不出宫,那就只能等到是五十岁那一年了。等到那时候,她年老力衰,又无人可依靠,可要如何是好?
    裴贵妃心中郁结,既想将她留下又想让她出宫。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想。一想,她便觉得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似的,难受得厉害。这皇宫,就是只吃人的怪兽,这一道道宫门,那就是怪兽一张张大开的嘴。各宫檐下挂着的一盏盏宫灯,那便是怪兽的眼。盯着她们,看着她们一日日老去。美貌不再,身材日渐臃肿,华发丛生,坐在凄冷的宫殿里对镜哀泣。
    时间过得这般快,她分明似乎还在府里抱着自己的幼弟,听着那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的说着话。
    母亲怀孕的时候她正巧不在家中,等到两个孩子落了地,她匆匆赶回来,却发现母亲一点也不觉得欢喜。她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依她来看,母亲又为裴家添了两个嫡子,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就算老八生来眼盲,可是老九却是个极好的。
    然而,母亲脸上的笑容还是一日比一日要少,终于就那样不见了。等到她入宫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吃斋念佛,根本就连看也不看那两个孩子一眼。
    这件事一直都让她觉得疑惑,直到入了宫多年,生下了十三皇子后,她才无意中从太医口中得知,母亲当时可能是得了一种病。
    ——而且,是心病
    她依旧烦闷,却终于是觉得自己解开了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谜团,淡然了许多。
    真的是一眨眼,十几年便流水一般的过去了。
    “娘娘,您怎地出了这许多的汗?”
    裴贵妃怔了一下,随后将脑子里被锦眉的话给打乱了的思绪匆匆收拾了一番,道:“天太热了些,你让人去领些冰来。”
    这才初初入夏,离三伏天还远着呢,宫里还未曾开始大肆用冰,便是皇后娘娘那也未曾提起……锦眉有些踌躇,悄声道:“娘娘,这事怕是不好。”
    裴贵妃摔了手里抓着的那截帐子,猛地往地上一丢,恨声道:“难道她不用,我便也要被活活热死才成?”
    锦眉慌忙劝慰:“娘娘何必说这样的话,倒不如暂且再等几日如何?便是您不提,等过几日,皇上也该想起您来了。”
    “皇上?”裴贵妃仰面躺在床上,苦笑了声,“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
    其实锦眉哪里知道,那汗虽有热出来的,却也有吓出来的冷汗。一冷一热混杂,叫她心里像是憋了一团火一般。灭不了,便只能随便寻个由头发泄一番。
    她只要一想起梦里的场景,便觉得心口一凉。
    她的十三皇子今年还只有六岁,她想起梦里那把高高举起的剑,就恍若见着了恶鬼一般。她那粉雕玉琢般的宝贝儿子被人高高挑在了剑尖上,血珠子一滴滴落在她脸上。
    泪水涟涟,跟血混在了一处,又是咸涩又是腥甜,叫她猛地惊醒。
    一张龙椅,足够害死多少人?
    一将功成已是万骨枯,更不必说要爬上那张龙椅了。
    这一刻,裴贵妃清楚的意识到,她若是不小心准备着,那把梦里的剑迟早有一日会真的捅在她儿子的心口上,他会死在她眼前!
    这般想着,原本酸软疲惫的身体蓦地便充满了力气。
    她撩开被子,黑发如瀑披在身后,月白色的中衣像是玉一般散发出莹莹的光亮来。位比副后的裴贵妃此刻瞧上去却恍若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裴家人都生有一副好皮相,裴长歌兄弟两是,裴贵妃更是。
    若是只看相貌,他们三个却是十足十的像是一家人。
    裴贵妃由锦眉服侍着梳洗了一番,换了衣裳便去了皇后那。
    她不得不去。
    即便她再受宠,她也不是皇后。这宫里的分位如此明确,她只能低头。饶是再不愿意,每日也得赶着是时间却给皇后请安。
    她到的时候,已经是坐满了一屋子的人。
    皇后只是笑着让她坐下,似乎对她迟到一事毫无想法。可是皇后的嘴从来都不只一张,她不说,自然会有旁人帮她说。
    “贵妃姐姐今日怎的来晚了?皇上昨夜不是歇在了安美人那吗?”说话的是个只有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了身水蓝,愈发衬得人肤白如雪,眉如远黛,唇色朱红。
    裴贵妃端起一旁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淡淡道:“十三皇子感染了风寒,我日夜是忧心自是睡不安生。”
    话音落,不单方才说话的少女,剩下的也有数人微微变了脸色。
    讥讽她这些日子缺了皇上是宠幸?那她就好好讥讽你们这一个个的生不出孩子来好了!看看这到底是谁比较容易被气着!
    皇后终于道:“病了这些日子,太医开的药可是不中用?”
    “太医院的药自然是好的,只是孩子年纪尚幼,这病气去得也就慢一些。”裴贵妃打起精神来同皇后说话。
    突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皇上吐血了!
    一时间,屋子里慌成了一团,几个年纪轻些的更是直接得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胆小的便直接嘤嘤哭了起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裴贵妃被她们给哭得头疼,重重一拍桌案,震得上头的茶盏都几乎摔到了地上,“哪个若是再哭一声,我便将她拖出去斩了得了!皇上好好的,你们这是掉的哪门子泪珠子?”
    话音落,一群人霎时噤了声。
    皇后在暗处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她十分的不高兴。
    裴贵妃这是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啊!
    可是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来纠结这个事。承祯帝的身子一直都很好,甚至连风寒这种常见的毛病也几乎从未得过,更不必说是什么严重的大毛病了。
    可是他今日竟然吐了血!
    不单这些人害怕,裴贵妃心里其实也害怕得厉害。
    几个皇子都已经成年了,若是这个时候皇上出了什么问题,谁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她怕的厉害呀!
    尤其是在做了那样的梦之后,她更是怕得厉害!
    裴贵妃这一刻将皇后都给抛在了脑后,她想也不想,便率先冲出了门,往承祯帝那而去。皇后在她身后气得咬牙,面上却只能露出个极为镇定的神情来,将一众人都给打发走了,她才赶去了皇帝那。
    谁都知道吐血不是小事,可是太医院的人竟然说查不出缘由来,这可就叫人不大高兴了!
    裴贵妃冷着脸将几个太医都斥了一顿,这才入内去陪着昏睡中的承祯帝。
    承祯帝是圆脸,熟睡的模样就像是个邻家的大叔,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气势。裴贵妃看着他,心里愈加烦闷起来。若是这是什么要命的急症,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他就这么死了,又会如何?
    太子的性子太过中庸,说起来也并不是帝王之材。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四面都蠢蠢欲动的阴影更是快要蛰伏不住了!
    她不能不为小十三做打算。
    他还那么小,可是生在皇家,就注定没有做一个真正孩童的机会。他在她眼里只是个孩子,可是他在旁人眼中永远都只有一个身份而已,他是承祯帝的第十三个皇子,也是皇位的继承人之一!
    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足够叫那些人动心,足够致命。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入宫的事,可是她每每看到自己的儿子,都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后悔。她后悔自己为何要让他生在皇家……
    思来想去,裴贵妃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父亲递了个消息。
    为了稳定人心,对外是绝不会将承祯帝的病情如实相告的。所以她只能先给裴家送个消息,告诉他们如今的形势有多严峻。
    而裴家这边,接到了她送出来的消息后,也是愣了好一会。
    永安侯同样觉得惊讶不已,承祯帝病得毫无预兆。这样的病多是急症,一个不小心便会丧命。凤城的风云骤然间便已经都聚集在了上空,大越的局势可能很快就要变了!
    同样的消息传到叶葵耳中的时候,却已经成了承祯帝微恙而已。
    或许这话旁人会信,可是对一直都在悄悄关注着事情的发展走向的叶葵来说,却没有这么简单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叶明烟口中的夺嫡之争,怕是要提前了!而且是足足提前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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