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了!
    在场的众宾客纷纷变色,他们虽已有准备,可当李凌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时,还是叫人难免感到一阵紧张。随后,他们又面面相觑,直到李知府抬眼望来,居然都未有人开口应答的。
    这事确实不好答应啊,作为扬州本地人,谁不知道现在局势有多糟糕,那可不是捐出几千两银子就能填补上的,那完全就是个无底洞了。而一旦此时答应下来,之后此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了。
    别说他们也在此番大乱中受了损失,家业不及当初,即便是安然无恙,这么大一窟窿,也不敢轻易答允啊。所以,哪怕李知府把姿态放得很低,他们也不敢真因一时情绪而坏了自家大事。
    等了有半晌,依旧不见人做出表率,李凌的神色就有些不善了:“怎么,各位就没一个想为本官,为府衙分忧,帮一帮我扬州百姓吗?”
    “府台大人还请息怒,实在是我等财薄力小,难为官府提供太多帮助啊。”被李凌这么一问后,坐于前列的几个富商终于扛不住压力了,赶紧给出个理由道。
    “是啊大人,我等既为扬州人,自然有心为乡亲们尽一分心力,但是……咱们在前番大乱中也多有损伤,光是家中财产都被贼人掠去过半,现在也就聊以糊口,实在拿不出太多银两粮食来接济城中百姓了。”
    “大人见谅,我等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一时间,他们纷纷开口,叫苦哭穷,就差说自家也要揭不开锅了,反正就是不肯松口答应出钱。在没有更进一步的有力说辞前,他们是咬定了一毛不拔。
    楚濂见状,神色间满是恼意,都想要拍案斥责众人了。他们的家底新来的李知府不知,他可是很清楚的,虽然远不如陆谢两家,但也都是家财万贯的主儿,而且在城破前早把自家值钱的东西和粮食都藏匿了起来,哪有他们诉苦时说的那么悲惨?
    不过他到嘴边的话却被李凌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只见他并没有太多怒意,而是颇为理解地点头:“各位的难处本官也是知晓的,毕竟我扬州所遭兵灾可是江南诸府之首,谁家不曾被乱贼祸害呢?
    “不过相比于你们,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更为艰难。同在一城,各位也是看在眼中的,他们的家宅被毁,每日更是只能以施舍的粥汤苟活,说一句朝不保夕都不为过。你们就忍心自己身边的乡亲这样苟延残喘,甚至最后饿死吗?”
    梁荣贵心下一惨,他确实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出现,可是,让他这时改变主意,尤其是在其他人还在坚持时主动站出来说愿意纳粮纳银,只怕自己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了。所以他身子只一动,便强行忍了下来。
    不止是他,其他一些人,也都在脸色稍变后,依旧按捺了下来。如果只是交好知府大人,那拿些银子出来也没什么,他们还巴不得花费几千上万两银子呢。可现在,要填这么个无底洞,实在叫人下不了决心啊。
    这时,李凌的脸色突然一变,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如刀似剑地掠过众人面目,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惊。而他的声音也为之一寒:“你们道本官担心的只是自己的前程吗?你们错了,本官是为了扬州的安定,为了你们这些家有不菲资产的人作考虑啊。
    “你们可有想过,要是这满城百姓真活不下去了,他们会做何选择?是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还是在死之前奋力一搏?恐怕任谁都会选择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去铤而走险吧?
    “当初扬州有坚城可守,有一营官兵可用,却还是被那股乱民组成的军队攻破城池。那等到之后的某一日,城中活不下去的百姓变成乱民时,你们以为自己能保得住家业性命吗?
    “到那时候,我府衙恐怕早已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饥民聚合而起,席卷全城。别说本官这是在危言耸听,从古而来的每一场民变都是因为这样的灾情不得控制,民不聊生而起的。
    “而且,眼下才是深秋,失去住处的百姓还能凑活着撑下去。可等到入冬天气彻底边冷后呢?你们以为只派点粥汤就能稳住全城百姓了?若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不能让他们重新有个栖身避寒的家,这几十万百姓就随时会成为杀光你们的乱民暴民!”
    李凌这番话,直如刀剑,一下下刺在众人的心头,让他们的脸色不断变化,也不得不正式面对这一可能了。以前这一结果他们或许也有过,但又被下意识给忽略掉了,但现在,随着李知府正面道出,却让他们不得不做出面对。
    感受到他们的紧张忐忑,李凌继续加码:“当然,这样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本官作为扬州知府,是一定会尽我所能来阻止叛乱再起的。而想要阻止民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又有盼头。若是城中贤达愿意为了我扬州安定做出牺牲,本官自然深表感激,他日也会有所补偿,但要是某些人依旧鼠目寸光,不知进退,说不得,本官就只能用上非常手段,消弭这场祸乱了。”
    话已经差不多彻底点透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再无笑容,面容坚毅的李凌,看得出来,他这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而一些知道其过往作为的人,心中的恐惧感更为强烈,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了。
    终于,梁荣贵忍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率先开了口:“知府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让小人看到了自己的过错。我……我梁荣贵愿意将我家中一半存粮,和三万两银子拿出来,以助我扬州百姓度过此番难关。”
    梁荣贵说完,只见李凌看着自己微笑点头,顿觉心头一宽,都感觉不到拿出这么多家产的肉痛来了。
    而梁荣发真不愧是他兄弟,当下也跟着表态:“小人梁荣发也愿意拿出与家兄相当之钱粮来为府衙分忧,不,不求任何回报!”
    有了两个带头的,其他人心中的顾虑也就少了许多,纷纷跟进,一时间,你出五万两银子,我出五千斗粮食,当真好不热闹,把个楚濂都给看呆住了。
    其实何止是他,就连李凌,都随着他们这番表态而稍有些诧异。他知道江南富庶,尤其是这里的富商士绅,更是一个个富可敌国,可也没料到这些家伙的家产竟如此丰厚啊。
    居然个个开口就是几万两银子,光面前这十几二十人表态拿出的银子,一下就是几十万两了,粮食能到手的也是将近三万石。而这,还是这些富户家中遭遇兵灾后的表现,而且还是在他们能接受的损失范围内的。
    这要是放在两淮,甚至是京畿之地,哪个富户家中拿出这么一大笔钱财来,只怕全家都得上街要饭去了。
    不过转眼间,李凌就把这惊叹的情绪给压了回去,脸上又见笑容,再度拱手施礼:“诸位高义,本官代表我扬州所有百姓多谢各位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了。你们但请放心,本官是不会让你们白白拿出这许多钱粮,却一无所获的。”
    众人听他这一说,心中又是一动,虽然肉痛于这回要大出血,可知府大人若真有所补偿,大家好歹能赚些好处。
    李凌扫过众人,笑道:“待会儿,你们就在我这儿登记下将要捐赠的钱粮数字,本官届时会让人誊抄刻碑,立于我府衙大堂前,好使今后所有我扬州百姓都知道你们曾为所有人做下的贡献,让所有人都感念你们的恩德。”
    这番宣布,倒是让不少本来地位不算太高的富商双眼一亮,有此碑文留于后世,对自己,对自己后人自然大有裨益了。不过更多的身份本就不低,有着一定名望的富绅对此倒没太大反应,因为名望什么的,他们早就有了,也不差这一点赞誉。
    李凌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又笑着道:“另外,明年开始,我扬州府的盐铁专营之事本官也会重新安排,到时各位对扬州的贡献会成为衡量的重点所在。”
    如果说之前的刻碑扬名只让少数几人感动动心的话,随着盐铁之事的说法抛出,几乎在场全部富户士绅眼中都流露出了期待和喜悦之色来。
    盐铁官营,自汉以来就是朝廷除了税收之外最大的一块进项,而正因为其处于官方垄断的位置上,这些行业在民间都属于暴利。可以说,只要能从官府手里拿到贩卖盐铁等管制物品的权利,不说一本万利,也能让任何一家在短时间里积累大量财富。
    也正因为如此,这等买卖一般来说也落不到背景浅薄的寻常富商手上,放在扬州,都是陆谢两家的盘中餐,而现在,知府大人居然为他们开了口子,哪怕不多,也够这里所有人感到兴奋了。
    这一刻,他们之前生出的种种怨怼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拿钱粮换一个长久贩卖盐铁等物的资格,可太合算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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