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谢家堡。
    与变成一片大工地的城中各处的热火朝天不同,谢家堡依旧是一片清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呼喊,才会让身在其中的谢家族人感受到扬州正发生着变化。
    谢沐云、谢沐禅等几个家中年轻一辈此时脸上都是一派忧虑与恼火,在远眺了前方那些还在忙于修建房舍,开辟田地的百姓几眼后,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走,咱们这就去见家主,一定不能再让我们整个谢家袖手旁观下去了,不然我们可就连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说着,几人转身就往谢家堡深处而去,最后来到了一座由竹子搭建而成的精舍前,看到了正在里头怡然自得地与兄弟谢文彬一边对弈,一边闲聊喝茶的谢文若。
    虽然几个年轻人是急匆匆而来,可真见了父辈,还是迅速稳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弯腰施礼:“见过家主(父亲)!”
    谢文若头也没抬,目光依旧落在棋枰上,他的白子眼下处境很是不妙,几块大棋都被黑棋所困,随时都可能崩盘。但其脸上倒是不见丝毫在意,还笑吟吟地道:“三弟,你棋力可是真有见涨啊,今日都胜我两局了,这是打算再赢下这一局吗?”
    “家主你日理万机,平日里都没空琢磨这等小道,我却不同,所以有所长进也是应该的。”谢文彬也微笑着回道,目光却扫了外头众晚辈一眼。
    谢文若叹了口气:“都进来说话吧。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只一点小变故,就让你们着了慌。这要是将来真遇到了什么大事,岂不是敌人未到,我谢家自己就乱了?”
    年轻人们轻手轻脚地进得门来,脸色各异。直到听家主这么一说,他们才知道原来外间一切家主是都看在眼里的,而且好像都不放在心中一般。
    只有谢沐云仗着自己得父亲宠爱,便开口道:“爹,你既然知道现在扬州城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来,我们怎能一直袖手旁观呢?这样下去,岂不是,岂不是让我们谢家失了人心?
    “孩儿我可是听人说了,如今城里所有人都是只说李知府如何如何,都没人提咱们谢家当初帮过他们了。这要是继续下去,我们失去民心,等到李凌真要对我们下手,只怕,只怕……”
    “你这是哪得出的想法?”谢文若微微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我谢家在此立足都需要什么民心民意的支持了?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的身份……不是一直都是深得百姓拥戴的长兴侯府,谢家堡吗?”
    “把前面那些累赘拿了,我们只是朝廷钦封的世袭长兴侯府,与什么百姓并不相干。”谢文若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只有守住了这一点,我谢家才能一直长久下去,不然……什么百姓爱戴,什么民心民意,只会成为我谢家败亡的因由。”
    “啊……”众子弟又是一愣,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自己是谢家人为荣,以扬州百姓敬畏崇拜他们为荣,怎么现在,在家主口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个道理了?
    见状,谢文若的面色愈发凝重,语重心长道:“扬州,是大越朝廷的扬州,我谢家不过是恰巧封于此地,却无管治地方之权。当地百姓真正该敬畏的,就是本地官员,而不是我们长兴侯府。这一点,你们务必要牢记在心,更不能因为以往的一些事情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
    “现在知府大人带了全城百姓重建家园,对我扬州便是极大的好事,我们谢家该感到高兴才是。至于出力相助,只要府衙那边没有来传话,就不必主动上前。当然,更不能做的是与之为敌,就如我之前所说,外间事自有府衙来处理,我谢家人等不得干涉!”
    看他说得郑重,众子弟也变得严肃起来,齐声称是,只有谢沐云还紧皱着眉头,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自己儿子的那点心思自然逃不过谢文若的双眼,他当即又着重盯着说道:“此事我已说过两次,不想再说第三次。还有,若之后有人敢违背我的意思,去和府衙为难的,只要查出来,定严惩不贷。有些人别想着以为自己特殊,真要做了,未来家主的位置,就与他无缘了。”
    这等直接的敲打警告,让谢沐云神色立马一变,知道自己父亲这回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等人骚扰府衙了。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憋屈,有些不理解,但在如此重话前,他也不敢再作顶撞,只能乖乖称是,然后和大家一起退了出去。
    “家主,你这话还是重了些,沐云他只是年轻气盛了些,而且也是为了我谢家的名声考虑嘛。”谢文彬直到众人去得远了,才笑着劝说道。
    “不如此说,我怕他到时总会出手捣乱,那对我谢家的危害就大了。这个李凌,果然不简单啊,光是那一手以工代赈,令全城百姓上下一心重建扬州的谋略与魄力,就非寻常官员可比。如此人物,我们要是一头撞上去,后果如何,真不好说。”谢文若的目光再度回落到棋枰上,突然手指一动,一颗白子落下。
    谢文彬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头:“可是沐云他们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这回府衙居然就把我谢家排除在外,只拉拢那些富商豪绅,如此明显的针对总不能不防吧?”说话间,他也一子落下,局势大优,考虑得自然没那么久了。
    谢文若跟着又是一子落,口中则道:“可不光咱们谢家,陆家不也一样被他排除在外吗?他们不急,我们急得什么?好歹说起来,我们的身份还高过他们呢,毕竟我们有长兴侯的爵位,他们有什么?陆缜的左相,还是陆绪当初的官职?”
    “家主的意思是,由着陆家来和李知府斗上一斗,我们可作壁上观?”
    “他们也未必会动啊。谁都不是傻子,现在江南局面混沌,难说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能否容忍我等继续把持相当之权和大量财富。此时若做了出头鸟,却和府衙为敌,就是授人以柄了。”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李凌的声势已起,接下来,哪怕我们不去招惹他,也难保他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我记得之前就有传言,说是今年的税赋我扬州是半分未减,而以如今百姓的窘迫情况,这笔钱粮只怕是要落到富人头上了。”
    “是啊,所以那些富商才会按他说的将钱粮交与府衙嘛,应有不少人得了消息,想以此来讨好李知府了。”谢文若叹了口气,“毕竟相比于那笔赋税,李知府开口索要的钱粮还少一些。”
    两人边说边下棋落子,一会儿工夫,棋枰上又多了将近二十子。这时,又轮到了谢文彬下子,可在仔细观看棋盘上的黑白局势后,他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来,这一子竟有些不好下了。
    谢文若笑了一下:“李知府的打算其实我一早就已猜到了。一开始,他初来乍到,地位不稳,身份不高,自然无法跟我们开这个口。所以他只能兵行奇招,另辟蹊径,通过重建扬州城来收拢民心,提升自己在扬州的声望和话语权。
    “他做得确实不错,从一个地方官,尤其是年纪不大,且是才从县令被提拔上来的新知府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成功。扬州因他重获生机,百姓自然也对他感恩戴德,就连那些受他要挟而拿出大量钱财粮食的富户们,现在对他也无半点怨言,只有敬畏了。
    “到了这一步,我想他也差不多该正式来与我两家见面,把他的那点真正的心思说出来了。就如你我这一局棋,你的黑子已占尽上风,很快就能进入到官子收盘阶段。”
    他最后的比喻,让谢文彬苦笑摇头,刚才棋枰上的局势确实如此。可现在,却突然乾坤倒转,各自十多子下来后,自己的优势已荡然无存,反而被白子给困住了中间最大的那一片黑子。
    但随即,他又明白了过来,猛看向谢文若:“家主,你是想说已经有了破局之道,那李凌的手段已威胁不了咱们了?”
    “呵呵,有时候下棋,着眼的不能只是腹心关键处,某些角落的闲子也是能做到一子定乾坤的。”说着,他在棋盘上轻轻一敲,点出这盘棋的关键。
    谢文彬在心中一作复盘,立马就明白了过来。但除了感慨兄长的棋力果然了得外,也明白了什么。
    很显然,在李凌未曾注意到的某些地方,谢家已经做了看似闲散的布置,而这,才是双方角力,谢家能稳压已尽得民心的李知府的关键所在。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闲子,但已经足够让谢文彬放下心来,甚至都有些期待着李凌赶紧上门来了。
    而就在这时,家中外管事谢绛已神色异样地跑了过来:“家主,知府大人在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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