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聂伤忙完了工作,急忙又驱车赶往黄菰邑,去看他那个性子刚强的小老婆。
    车刚到村边,忽然听到一阵凄婉、悠长的乐器声,忙追着声音赶过去。只见河边的芦苇丛旁,女秧一袭黄衣立在风中,正在吹奏手里的陶埙。
    聂伤听着埙声优美,不想打断女秧,忙命队伍停下来。女秧却已经察觉到了车马的动静,立刻停止了吹奏,双手握着黑色的陶埙看着远方。
    “秧,今天好兴致,我从没见过你吹埙。”聂伤只好跳下车来,走过去打招呼。
    “你今天来晚了。”女秧瞥了他一眼,淡漠的说道。
    聂伤笑道:“抱歉啊,实在是事务繁忙。”
    女秧冷冷道:“我不在乎你来不来,只是好奇你一直都很准时,今天却来晚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对我渐渐放松警惕了。”
    聂伤看了眼在周围偷偷摸摸观察着他们的探子,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坦然道:“我以政变和武力当上国主,国内不服之人定然有很多,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窥伺着想要推翻我。我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敢松懈,连睡梦里都想着国事。”
    “不是我怀疑你,而是担心有人会蛊惑你,挟持你,谋害你,所以才命人盯着这里。要知道,你对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来说,就是一杆造反的旗帜,可以利用你施出很多阴谋诡计。”
    女秧昂着下巴,不屑道:“我的旗帜我能把握,任何人也影响不了我,用不着你关心。”
    聂伤莫名烦躁起来,挥挥手让周围的人走远些,突然抓住女秧的双肩,用力把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对自己,盯着她的眼睛,狠狠的说道:“你的这杆旗帜,只能要插在我这里!明白吗?”
    “你、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女秧被他粗暴的态度吓到了,惊慌失措的挣脱开来,羞恼的走到小河边,看着天边的晚霞,胸口剧烈起伏着。
    “唉,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像个渣男一样。”聂伤看着自己的双手,很是后悔。始终无法消解女秧对他的敌意,让他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
    “来到这个时代后,我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必须要注意这一点。”
    他暗自反省,顿了一下,走过去和女秧肩并肩,一起看着落日和半天红霞,半晌才开口道:“在想念你的家人吧?我也有家人,和你一样,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女秧面带寒霜,没有理会他。
    聂伤没话找话,又道:“你说三千年之后的人,也会和今天的我们一样,看着同一轮落日吧?”
    女秧冷冷道:“太阳金乌,亘古不变,其岁以亿万年论,岂是岁月短暂如蜉蝣的凡人能比。三千年之后的人,看到的自然还是这一轮太阳。”
    “嗯,是啊。”聂伤感慨道:“凡人生生世世不知换了多少代,太阳却岁岁年年,一直都在那里。我在想,三千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一些人看着夕阳,想起曾经的历史长河里,有过我这样一个人?”
    女秧闻言,有些动容,轻轻咬着嘴唇道:“你是在劝我吗?”
    聂伤笑道:“凡人如世间过客,往事如过眼云烟,转眼间,我们就会老掉,最后化为一抔尘土。人要活在当下,不要为过去的事而烦恼,我说的对吗?”
    女秧撩了下头发,又看了一会夕阳,语气平静说道:“你的心又冷又硬。为逝去的家人而悲伤有错吗?难道你就不思念你的家人?”
    “我……”聂伤一窒。
    他怎么可能不想念家人?前后两世,他有两份对家人的情感,他失去了双倍的亲人,谁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可是,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压抑自己的情感,让自己心硬如铁。
    此刻,被女秧提起,聂伤再也难以抑制,思念之情如涨潮般涌了上来,又看到晚风中摇曳的芦苇,这种情绪更加强烈。
    他面色沧桑,神情萧索,无言良久,突然对女秧道:“我给你唱支歌谣吧。”
    女秧转过脸来,惊讶的看着他,神情变换几次,最后还是默默的点了下头。
    聂伤回忆着歌词,顺便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吟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苍凉悲怆,情感真挚,拨动着每一位倾听者的心弦。
    这个时代的歌还很原始,曲调简单,单调而枯燥,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调子。
    而聂伤唱的却是后世已臻顶峰的配曲,能用音乐把人心中的情感加倍的宣泄出来。
    周围之人从没听过这样新奇动听的歌,一下就融入了他的歌声之中,都听的失了神。
    这首《蒹葭》,词面上是咏唱男女之情,其实内中情绪复杂,不同经历之人,听到歌声的感受也不同。
    聂伤感慨着命运的无常,吟唱着自己的郁郁不平,歌咏着自己涤荡一切的宏愿。其他人也听出了自己压抑在内心的情感。
    歌声入耳,女秧则想起了和亲人们在一起的温馨时光,情难自已,潸然泪下。不禁举起了陶埙,幽幽的吹奏起来,应和着聂伤的歌声。
    二人歌埙相合,起初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配合无间。孤凄的埙声烘托着聂伤悲吟的歌声,如深秋的凉风一般,在每个人的心头吹过……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聂伤只会第一段,在埙声伴奏下重复唱了五六遍,直到埙声渐止,他才停下了吟唱。
    “呼!”长久憋闷的情感一下宣泄了出去,他感觉心中一畅,忍不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再看身边之人,女秧、两个侍女,还有他的车夫和一众护卫,都呆呆的站着,依然沉浸在歌声之中。
    “我的歌声这么有魅力吗?早知道就不做拳手了,做歌星多好。”
    聂伤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惊讶,不知是自己唱的太好,还是这群听众素质太高。
    “咳咳。”
    他轻咳两声,惊醒了众人,对红着脸的女秧笑道:“你的埙奏的极好,多亏你的伴奏,不然我就唱不下去了。”
    女秧低下头,双手紧张的摩着陶埙,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道:“是你的歌声动人,我只是依着你的曲调吹奏而已。”
    难堪了一会,她总算缓过劲来,昂起头来,声音恢复了正常,“此谣和曲,我从未听说过,不知是哪里的歌谣?”
    聂伤毫无羞惭道:“是我聂国的歌谣,我聂国人最喜吟唱,我还知道其他许多好听的歌谣。可惜故国被灭亡了,世间除了我之外,再也找不到记得这些歌谣的人了。”
    女秧也一脸惋惜道:“确实万分可惜。唉,世事就是如此,会吟唱歌谣的,活不过会杀人的。”
    聂伤感觉二人之间的坚冰有融化的迹象,很是高兴,对她笑道:“如果你喜欢,我随时可以唱给你听。”
    “是吗?”女秧一喜,转眼又脸红起来,急忙扭过头去,正色道:“我不是想听你吟唱,而是想记录这些歌谣和曲调,以免它们消失在人间。”
    “说的是,很多歌曲,我已经记不清。再过几年,我怕会全部忘掉,甚至连我的过往都会忘掉。”
    聂伤神色恍惚了一下,开玩笑一般对女秧笑道:“有你记录也好,以后只要一听到这些歌谣,我就能记起自己是谁了。”
    “那你每天来我这里,不要再说那些假惺惺的话了。你吟唱一首歌谣,我记录,然后你就走吧。”
    “好。”聂伤盯着女秧的小脸,笑的更加畅快了。
    女秧发觉自己今天居然一反常态,不怎么厌恶这个狡诈狠辣的男人了,心中忽然慌乱起来,忙又冷起脸道:“我要回庄园了,今天你已经见过我了,不必再跟来。”
    她立刻提起裙角,逃也似的离开了聂伤,路上脚步慌张,差点跌倒,多亏两个侍女及时扶住。一路小碎步,消失在了黄菰村里。
    聂伤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悟,“是不是她太闲了,所以才惹来一帮贵族挑事?要不给她找个事做?”
    记录歌谣之事太简单了,花不了多少精力,给她安排什么事情呢?
    “女人一般擅长做什么事?”
    聂伤站在河边想了半天,突然一挥拳头,兴奋的叫道:“我想到了!”
    他快步走到大路上,上了马车,下令道:“到祭所去!”
    ……
    已经入夜了,祭所门前火光通明,天黑了还有许多人在忙碌。巫祝和平民们指挥着众多奴隶从里面往出搬运着腐烂草木一样的东西,正是溶血树的根茎。
    那日聂伤在溶血池大肆破坏了一番后,溶血树当场就死了,枝干也迅速枯萎,臭肉一般的腐臭气味弥漫开来,熏的整个祭所比圉棚还臭。
    巫祝们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破了不让奴隶活着出来的规定,命令一干奴隶进洞清理腐树。而他们所用的奴隶,却是聂伤新分给祭所的。
    话说祭所以前是没有奴隶和封地的,因为祭所有国中划拨的丰厚的财物支持,用不着自己生产,所以也没必要拥有奴隶和封地。
    可自从他们力撑聂伤继位后,新国主果然知恩图报,立刻送了祭所一份超级大礼包。
    他不但封了一大块土地给祭所,还将土地上的一百多户平民和上百个奴隶也一同封了过来。前几日又赐下一百新抓的野人奴隶,使祭所一下拥有了中等家族的实力。
    这……到底要不要呢?
    巫祝们幸福的犯起愁。收下的话,明显违背了祖上的规矩,不收嘛,又对不起自己的贪心。
    经过短暂的商议,巫祝们全票通过——收!
    没有任何一位先巫祝曾经说过,祭所不能有封地和奴隶,所以并不存在违背规矩之说。而且自己一伙也是为了祭所着想,祭所的实力强了,才能有更大的影响力。
    从几千上万年前的部落开始,政权和神权就在争夺权柄。斗耆国祭所在前两任国主的时候,被国主和贵族们联合排挤,实力大不如前。现在趁着亲近祭所的新国主继位,不大举扩张,更待何时?
    所以,他们爽快的接受了新国主的分封。
    对,就是分封,聂伤对他们说的很清楚。
    巫祝们也没觉得有何不妥,想要土地和人口,不就得接受分封吗?不分封,和占山为王的盗贼有何区别?
    他们没有多想,出了侯府,一群黑袍人便急不可耐的奔出城去,喜滋滋的接收了自己的新领地。
    聂伤有那么好心吗,割自己的肉培养一个大势力?
    当然不是!这块领地虽然名义上是祭所的,其实是分成小块封到每个巫祝名下的。按照地位高下,每个巫祝都分到了大小不同的一份。
    为什么要怎么做?自然是为了分化瓦解祭所的力量。
    这十来个巫祝,常年离群索居,整日聚在祭所里不知在干什么,小团体的凝聚力非常强。他们手握神权,一群人共同进退,非常难以对付。
    聂伤也很担心会遭到神权力量的掣肘,于是便招家宰郧丁来商议对策。
    郧丁这货虽然胆小怕死,但是真有本事,不论管理能力,还是出谋划策,都有极高的水平,怪不得能稳坐三朝家宰之位。
    而且他是小家族出身,也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来源于国主,所以不论政局如何变幻,始终紧跟国主。正是这一优点,让聂伤敢于放手任用他。
    听了主人的担忧之后,郧丁很快提出了一个建议,聂伤也认可了。二人商议了一个晚上,逐步完善了这个计划,第二日便付诸实施,正是分封祭所之策。
    巫祝们原本有着共同的利益,更无大矛盾,所以很难分化他们。而封给他们领地,便是制造矛盾。
    领主之间的竞争其实是很激烈的。
    在你领地上种田的平民,如果觉得你这个领主不好,就会跑到别人的领地里继续种田。奴隶不能跑,平民却是自由的,平民跑光了,你不可能指望劳动效率低下的奴隶为你干活。
    所以作为领主,必须要全力照看自己的领地,不然的话,就会慢慢衰落,最终被别的领主吞并。竞争难以避免。
    有竞争就会有利益冲突,巫祝们的封地都挨在一起,必然会产生龃龉,时间越长,积累的矛盾就越多。随着矛盾的扩大,曾经一心对外的祭所,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再加上他们也要尽封臣的义务,聂伤会由此为突破口,竭力强化他们的封臣身份,淡化他们的祭司身份,使神权逐步退出国家的管理决策。
    (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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