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耆国大学堂设在城外的竹林里,有修竹清溪、卵石小路和鸟语花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这里原是一位候主领贵族的别院,贵族也是斗耆家的,叫斗耆季咸。
    此人好学、有雅致,懂音律绘画,还喜欢钻研巫文,经常和大史交流巫文。常感慨巫文有缺陷,不能描绘世间万事万物,不能道尽人情感触,深以为憾。
    接触到神文后,季咸立刻就发现了神文的神妙,不禁心摇神动。从此便痴迷于此,对神文崇敬到了极点,也对学习无比饥`渴。
    听说要建学堂,他便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这座宅子贡献了出来。只盼着有了正规地方,那位国主能正常教授神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崇敬神文之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好几个贵族也同时为学堂献出了院落。
    在这些人看来,自家宅院要是能成为学习神文的地方,简直就是神灵的眷顾落到了自己头上。那种心理上的满足感,愉悦感,用语言无法描述。
    几家贵族拼命向堂主女秧推荐自己的院落,女秧细致考察了一番,最后选中了竹林里的这一家。
    季咸狂喜,立刻回到家里偷偷宰了两个奴隶献祭,一个祭祀天帝,一个祭祀神农。
    虽然聂伤说过神农不喜血肉,但是季咸还是觉得神农简朴的原因只是不想劳民而已,并不是不喜欢吃肉,神灵哪有不喜血肉的?
    只给神农献上寒酸的米粮果子,实在是太不敬了。虽然违反了神谕,但他的虔诚,神农一定能理解。
    其他几家没被选上,都沮丧不已,暗中抱怨女秧偏袒他们家族之人。
    其实他们也明白,季咸的竹林院确实是最合适的。
    此处距离侯城不到两里地,环境清幽,院落大,屋舍多,更重要的是,院内有一个非常巨大的棚屋,能容得下三四百人共坐。
    这棚屋原来两个相连的牛马棚,季咸为了中标,将之紧急改装成了一间巨大的屋棚。
    牛马和粪便自然已经清走了,屋顶换了新草泥,椽柱清洗的干干净净。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黄土,然后又铺上一层苇席,再铺上一层柔软的蒲席,变成了一处空阔的武馆训练场模样的地方。
    季咸原本还想在四面砌墙,但是被女秧阻止了,因为要考虑采光问题,所以只在四周围了一圈半人高的苇席。
    总之,整个斗耆国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做学堂的地方了。聂伤来看过之后,也对这间大棚屋异常满意,虽然味道有些不好闻,但却能满足上大课的需求。
    他还为棚屋取了个号——‘美秧堂’!
    女秧听了这个名字,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她被众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不禁面红耳赤,强烈聂伤改名,“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想让我成为全国的笑柄,想让我羞愧去死吗?
    聂伤一副不解的样子说道:“你羞愧什么?我给大堂取名,又与你有何关系?”
    “???”
    女秧疑惑的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道:“你这个……秧……难道……不是,因为……我?”
    聂伤正色道:“怎么可能?我取此名是很有深意的。”
    他指着一众老少学生,说道:“神农命我在人间传播神文,便是种下了一粒粒种子,你们这些初学者,是刚刚长出的秧苗。我希望这里所有人,都像茁壮的秧苗一样成长,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所以才叫美秧堂嘛。”
    聂伤上下打量着面色难堪的女秧,强忍着笑意道:“秧,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女秧的脸青一种白一阵的,平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瞅着聂伤的表情,神色犹豫不定,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糊弄自己。
    “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僵硬笑了笑,低下头躲避众人的目光。心中却越想越不对劲,但也知道此事越描越黑,不敢在公开场合再提起。
    一直忍到晚上睡觉时,女秧才抓住刚回房的聂伤,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伤谗着脸说道,当然是为我美貌的小妻命名的啦!
    女秧顿时又羞又怒,大声呵斥聂伤胡闹,可是越骂越感到气虚,甚至情难自已。
    聂伤只是笑,不和她争辩,直接动手,二人很快战在一起。
    女秧从没像今天这样感觉战意高涨,和聂伤大战了三百回合,直把聂伤打的一溃千里,弃械投降。
    从此以后,每次女秧在学堂看到美秧堂三个字,都会下意识的感到面红耳热,心跳加速。
    聂伤为了能快速培养出一批能用神文读写公文的官吏,这段时间把国内细务都交付给了家宰郧丁负责,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堂授课。
    他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上课,每次授课时间都超过一个时辰,闲暇时间还要忙国事,备课,十分辛苦。
    学生们要学的知识也多了,每个人都无比紧张,也无比努力,还互相帮助,互相监督着学习。除了几个特别笨的,大部分都能赶上进度。
    却说今天,聂伤讲完了准备好的生字,便带领学生复习以前学过的字。各种组词造句,让所有人都能理解和熟练运用,并把这种教学方式称为‘说文解字课。’
    不知不觉间就入夜了,国主讲的入神,学生们也听的入神,连仆役们什么时候点上了灯笼都没有发觉。
    今晚是阴天,外面一片漆黑,只有美秧堂里灯火通明。
    聂伤在说文解字里会穿插一些政务知识,指导学生们怎么书写公文。还会少量的添加一些科普知识,当然只是稍稍点一下,让学生自己去体悟,绝不敢公然讲透。
    “所以说,春夏秋冬,四季变换,乃是地日之间距离变换所……”
    “哈哈哈!可笑可笑!”
    他正坐在黑板前面随口讲着,忽然听到门口响起一声刺耳的长笑,不禁怒道:“如有疑问,可以当众提出,当面辩论,为何要猖狂嘲笑?”
    “是哪个在笑?”
    堂内众人对这种亵渎知识之人异常愤怒,几百人一起大喝,都看了过去。
    却见门口坐着的学生都慌忙摆手,示意不是自己,也都朝门外看去。
    “是我!”
    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就见一个身材瘦长,披头散发之人,身上裹着新鲜的草衣,大步走了进来。
    堂内无一识得这人,便有人道:“你不是我斗耆国之人,你是何人?”
    此人也不回答,睥睨四顾,全然不把满屋之人放在眼里,对聂伤冷笑道:“我在山中隐居,听说斗耆国国主得神农授神文,并教授凡人神文,不论贵贱,来者不拒。所以才急急赶了几百里路,特来听讲。”
    聂伤皱眉道:“天下任何人都可以来此听讲,你当然也能。不过,你既然是来听讲的,就应该对神文保持敬重,为何口出狂言,辱及神文?”
    那人摇头道:“我刚来,没听到你讲神文,只听到你方才所言甚是荒谬,在座却也无一人指出,所以才不屑发笑。”
    聂伤道:“有何荒谬?”
    那人好笑道:“你说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不是荒谬?”
    聂伤懵了,问道:“谬在何处?”
    那人也懵了,旋即怒道:“你故作不知吗?一年明明只有春夏秋三季,哪有那个什么‘冬季’?分明是你胡扯的!”
    “……”
    这下不但聂伤傻了,堂内几百人也全都傻了,“此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聂伤比其他人更加吃惊,因为他知道后世有相同的一个故事,没想到竟然提前几百年被他碰上了!
    “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直觉其中有异,还感觉有些惊悚,生怕触发了什么可怕事件,不敢轻易和那人说话。
    那人见聂伤久久不开口,不禁得意笑道:“哈哈哈,怎么样,你的骗局被我说破了吧?”
    他又对堂内发呆在众人说道:“你们这么多人,不讲求事实,听他胡说什么就信什么,没有一点主见,实在可悲可笑。”
    学生们面对这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懒得理他,都苦笑着摇头。
    那人还以为众人无言以对,更加得意,叉着腰哈哈大笑道:“愚蠢的凡人,比我以前见过的凡人更笨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终于有一个年轻学生忍不了了,站起来大声驳斥,此人也大叫着反驳。
    二人激烈争论起来,一个说有四季,一个说只有三季,都道是亲眼所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旁边之人都看呆了。
    聂伤却越听神色越凝重,眼睛紧盯着那人,心中沉思着,一直没有出声。
    “喂,你得到过神农的神示,你问问神农,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那人争了半天也争不赢对手,很不礼貌的喝问聂伤。
    聂伤瞅了瞅他身上草皮一样的草衣,笑道:“我只是得神农梦中传授神文而已,焉能主动沟通神农?你要问,还是问我斗耆国中知识最渊博的智者吧。”
    “哪个?哪个最渊博,快快告诉我,我们谁说的对?”那人像只猴子一样在人群里乱瞄着。
    聂伤指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大史,对那人说道:“这位是我斗耆国祭所的大史,你问他,他一定知道答案。”
    大史也是一脸严肃,看着那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斟酌着言辞,缓缓说道:“你说的对,一年有三季。”
    又对年轻学生说道:“快向这位智者磕头道歉!”
    “我……”
    年轻学生怎么能服?可还是在大史严厉的目光逼视下,咬着牙磕了一个头。
    “啊哈哈哈哈!我赢了!是我赢了!”
    那人放肆大笑起来,激动的直捶胸脯,趴在地上嗷嗷叫了几声,嗖地一声蹿出大门,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听到狂笑之声越来越远。
    堂内之人更呆了,静了良久,才听那年轻学生愤愤然道:“大史,我何错之有?”
    “呵呵呵。”
    只见大史神情轻松了下来,捋着胡子道:“你没错,错的当然是那人。”
    年轻学生愕然道:“可是你……”
    大史笑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是谁?”
    学生们都竖起耳朵听着。
    聂伤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不停地自语道:“千万不要是那个回答!千万不要!”
    大史笑容一收,沉声喝道:“那人,他不是人!”
    “啊!”
    学生们都惊呼起来。
    “果然还是这个回答!”
    聂伤心头剧震,感觉越来越不好,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就听大史在震惊的学生面前继续说道:“此人乃是一个……”
    学生们长大嘴巴静静听着,聂伤神经绷的紧紧的。
    “……乃是一个痋者!”
    “呼!”
    聂伤浑身一软,长长的出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暗自庆幸道:“总算不是那个故事。”
    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心惊呢?
    原来,孔子有一次在讲学时,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和他的弟子争论三季四季。后来孔子也像大史这样,承认了那人的说法,让自己的弟子给那人磕头道歉,并在之后解释时,说那人不是人。
    孔子遇到的怪事,居然一丝不差的在他身上发生了!这让聂伤感觉很诡异,好像自己活在一个游戏里,整个世界都被某个秃顶的程序员操控着一样。
    所幸,最后的结果和孔子的不一样,这才让他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孔子对弟子说那个人不是人,而是一只蝗虫精。蝗虫精春生秋死,从没见过冬季,所以才坚信一年只有三季。
    而大史却没有说出这个让聂伤心惊的答案,而是说道:“此人是个痋者。”
    “痋者,以自身饲痋,能从身上的痋虫中获取特异之力,有鬼神难测之能。不过他们往往因为痛苦折磨而发疯,看此人疯疯癫癫,又来去如风,正是痋者的模样。”
    “这痋者之所以认定一年有三季,我想,定是他身上的痋虫受不得寒冷,冬季要和痋虫一起冬眠,所以才……”
    “呵呵呵呵。”
    大史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可笑这痋者,神智混乱,竟然都忘了有冬季,还和我们在这里争辩。哈哈哈。”
    “痋者最后必然会丧失人性,沦落成虫妖。此人已被痋虫支配了,虫性多过人性。所以我才说,他不是人。”
    堂内众人听到这番话,都感觉后背发凉,几百号人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半晌,忽听一个柔弱的声音怯生生的说道:“敢问大史,那痋者来到这里,会不会……会不会有危险?”
    众人一听,都惊慌起来,就连大史的脸也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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