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做衣裳虽然辛苦,眼睛熬的又肿又涩,手上也又麻又疼,可那些穿了衣裳的人,给多少银子倒是次要,关键是她们能理解芙蓉的一片辛苦,或是说衣裳好看,或是说针线做的细致,这些夸赞,是芙蓉的动力,即便有觉得衣裳做的不好的,芙蓉也会重新来过,另做一件,直到她们满意。
    可如今,皇上竟然挑衅似的说“朕不爱穿”,这分明是故意的。
    他毕竟是皇上。
    芙蓉能拿他什么办法。
    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了想,芙蓉福了一福,抬起头时,脸上那些失落与不满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与恭敬:“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想要穿什么,不喜欢穿什么,都是皇上说了算,民女能给皇上做衣裳,已是十分荣幸了。”
    “虚伪。”皇上撇嘴。
    “谎话精。”芙蓉也不示弱。
    “虚伪。”
    “谎话精。”
    “你虚伪——”
    “你谎话精——”
    “皇上——”有人打断了芙蓉与皇上的对话,却是苏畅。
    不知苏畅额头是细汗还是雨水,反正苏畅的衣裳是湿了,他穿一件淡蓝色袍服,腰里系着一条宽三寸的白束腰,骑在一匹黝黑的马上,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而腰间的配刀正上下晃悠。
    一直到马车前,苏畅才勒紧了缰绳,黑马前蹄一扬,带起一串水珠,苏畅从马上跳了下来:“芙蓉,下着雨呢,你不回衣铺里去,在这傻站着做什么?”
    不及芙蓉回话,苏畅便将包袱递给七公公收着:“这件衣裳。昨日皇上穿了,因打理衣裳的小太监不慎,衣裳被蜡烛烧了一个小洞。皇上交待宫里的绣娘要好好的补上这小洞以便今日贺喜穿,这会儿绣娘补好了。我怕耽误皇上穿,所以骑着马给皇上送来。”苏畅叹口气:“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皇上垂下眼帘:“该你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你偏来,早知道这样,朕就应该按上次说的那样,带你来王府贺喜。”
    苏畅只是低着头。
    “这衣裳,七公公随便收着吧。反正朕也不爱穿。”皇上放下帘子,示意七公公回宫。
    七公公冲芙蓉讪讪的笑笑。
    马车又一次驶走了。
    苏畅牵了黑马过来:“芙蓉,来,我送你回家。”
    芙蓉摆摆手:“苏公子…….你还是去伺候皇上吧。我跟小巧自己回家就行。”
    一则,这黑马长的又高又壮,芙蓉怕爬不上去出了丑。二则,芙蓉确实也没有坐过几次马,心里有些害怕。
    苏畅却拍着胸脯道:“这黑马很老实的。你不要怕,这个时辰,我们已经交接过了,今日不用我再伺候皇上,你瞧。天还下着雨呢,你跟小巧都到马背上来,我牵马送你们回家,反正也顺路。”
    “这…….不好吧?”芙蓉有些迟疑。
    “哎,若是你也淋病了,茶茶身子又不好,你那个弟弟又不中用,春娘不是要急死了?”
    芙蓉还是摇头。
    苏畅却是不由分说,抱起芙蓉便扔在马背上,黑马吃了力,往前走了两步,倒是稳稳的,芙蓉只觉得一下子变高了许多,惊叫了一声,才算坐稳。
    接着,小巧由苏畅扶着上了马。苏畅在前头拉着缰绳,这样,果然快多了。
    白石甬道的尽头,有两个拐角,皇上示意七公公将马车停在其中一个拐角处歇着。
    七公公小声问道:“皇上,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要些什么?京城这些时候还热闹呢,果子,茶水,样样都有,奴才瞧着,芙蓉姑娘出王府以后,皇上也没怎么用饭,就跟着出来了……..”
    “多嘴。”皇上隔着车厢问道:“那个……..刚才朕好像听到白芙蓉尖叫了一声?”
    “是。”
    “真是丑人多作怪”皇上冷哼一声:“她又尖叫什么?”
    七公公摇摇头:“奴才只顾着伺候皇上,倒也没回头细看。想来可能是芙蓉姑娘受了什么惊吓。”
    皇上“哦”了一声,靠在车厢里养神,时不时的,又撩开帘子来四下望望。
    “皇上想要点什么吗?”七公公又问。
    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七公公不要说话。
    细雨丝丝,如洒银针,白石甬道那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随着溅起的细小水花,一匹黑马由苏畅牵着远远而来,而黑马上坐的,前面是芙蓉,后面是小巧。
    七公公还在惊讶:“原来是苏侍卫与芙蓉姑娘。”
    “倒是情深深雨蒙蒙。”皇上愤然道:“这个苏侍卫,伺候朕的时候,也不见这么殷勤。”
    七公公忙道:“其实,苏侍卫很用心了。”
    皇上冷哼道:“是很用心,对待女人,果真用心,朕让他送白芙蓉回家了吗?”
    “没有。”
    “这个白芙蓉,倒是颇有心机,你说,她本想攀附富贵,找个富家公子,找朕吧,朕又看穿了她,她觉没意思,便想把她妹妹嫁给朕,朕不喜欢她妹妹,她就去找苏侍卫?这眼界也太低了吧?竟然跟侍卫?”皇上直摇头。
    七公公呵呵一笑:“皇上,或许芙蓉姑娘与苏侍卫并没什么事呢,他们的父亲不是知交吗?二人只是相识罢了,再则,若芙蓉姑娘与苏侍卫在一起,奴才瞧着,也是极好的,苏侍卫的爹,可是京城里的苏怀山苏大人,苏大人家,倒也不含糊。”
    皇上默然念叨:“苏畅的爹是苏怀山,是京城里的要员,朕倒是忘了。”
    直到苏畅牵着马走远了,直到芙蓉的背影都不见了,皇上还探着脑袋在那里久久的看着。
    一时下着细雨,京城里的人也少了许多,七公公小声提醒:“是时候回宫了,不然。各位娘娘又要担心。”
    皇上却如没听见一般,只管探头看着,看着。直到视线模糊,他眼神里的神彩渐渐淡了。突然的,他眼神里又燃起一团火:“七公公,你瞧。”
    顺着皇上手指的方向,七公公看到一个穿着石榴红长褂,衬米白色烟罗纱罩衣并粉紫色襦裙的女子。
    长褂镶着宽边,均由金线织成,而襦裙最下层一圈花朵图案。层层叠叠,活灵活现。裙摆一动,便像沾了满裙的花。在这蒙蒙的细雨中,更显妖娆。
    而女子头上梳的是半月髻。发髻前插着一支白玉簪子,肩上是一对白玉耳环。走路时盈盈弱弱,如弱柳扶风,似病中西子。
    七公公没瞧出什么端倪来:“皇上,你是说那位富贵人家的小姐?”
    皇上一直盯着那女子看:“你有没有觉得。这女子,像个人?”
    “她……本来就是个……人吧?”
    “朕是问你,觉不觉得她像白芙蓉?”
    七公公再细细看,那女子走路时低着头,抱着胳膊。脚步虽轻,却跨步很大,隔着雨幕,倒看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
    皇上细细品味了一番:“果然跟白芙蓉八分像,只是那白芙蓉,好似强盗婆子,而这位女子,却是病怏怏的一般,也温柔了许多,可是这身形,这高度,还有这衣裳的风格,明明很像白芙蓉,天下竟然有……..”
    那女子抬起头来。
    只需一眼,便要天崩地裂。
    七公公惊讶的后退了一步,皇上吓的赶紧缩回到车厢里。
    “皇上,是白家二小姐…….”七公公小声提醒。
    皇上的喘气声都粗了几分:“朕看到了…….朕又不是瞎子。”
    “那…….怎么办?”
    皇上催促:“还能怎么办,快,快回宫去,万一被她看到,又没完没了了,上次她还抢了朕的…….算了,咱们还是快回宫吧。”
    可茶茶分明看到了皇上,她的脚步迈的更急,甚至顾不得擦脸上的雨水:“皇上………皇上……..”
    “快回宫。”皇上急了。
    七公公也急了,忙催促车夫。
    可车子拔了轴,一时半会儿的又动不了了,车夫急的一头汗,却也只能慢慢的拾掇。
    茶茶满脸雨水,发间的簪子也透着水气。
    七公公尴尬一笑:“白二小姐好。”
    “皇上。”茶茶对着车厢行礼,一直跪到地上:“皇上,民女参见皇上。”
    皇上没吭声。
    他本来想着,自己不掀帘子,茶茶或许就走了。
    可茶茶却跪着不肯起来。
    皇上只得自己掀了帘子,地上跪的茶茶,形容消瘦,盈盈弱弱,很有些凄惨的意思:“皇上…….民女偶遇皇上,心里十分高兴……..皇上还好吗?”
    皇上打着哈哈:“朕还好…….”一面又给七公公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车弄好。
    “自上次一别后,皇上已许久没到白家来了……..上次我送给皇上的衣裳,皇上穿着可合适?若不合适,我可以去拿回来改一改的。”茶茶凝望着皇上。
    皇上尴尬道:“不用改了,朕穿什么都合适,你起来吧。”
    茶茶这才起来:“自皇上走了以后,我就病了…….病体缠绵,也甚少进宫去跟太后说话,所以就甚少见皇上………”
    “那你注意身体……朕还有公务在身,朕就先回宫去了……..”见七公公给他使了使眼色,皇上知道车修好了,这会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宫里去。
    茶茶却突然晕倒了,不知是雨淋了,还是心病又犯了,反正瘫软如面条一般,生生倒在马车边,双手扯着皇上的衣袖,死死不肯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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