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尚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再有一个时辰就要黑天了,大军离邙岭道还有十几里,在加把劲便要进入邙山了。
    士兵们都很疲累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行军,翻山越岭,长途奔袭。前几天还睡了觉休息了一下,从昨天一早到现在,全军便一直在急行军,跑到孟津渡,鼓足所有的力气打了一仗,烧了敌粮,怕被敌军困住,没敢稍作休息就踏上归程。全军的体力都到了极限,好像是一直崩紧的弓弦,一不小心就会繃断。
    任尚打算从来路回去,那是一条熟悉又相对好走的路,可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邙山。
    路上任尚下令只留下几天的口粮,除了打仗必备的刀枪箭矢等军器之外,其他大件的辎重全都丢掉,使士兵们能轻装上阵,提高军队行进的速度。
    可是士卒们实在是太疲惫了,昨天跑了一天的路,刚刚夜战一场,一点也没有休息,任谁也忍受不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躺倒在地上,不肯起来。
    任尚不禁慨叹,洛阳军的训练还是太差,哪像人家羽林军,每天兢兢业业地操练,从不懈怠,到了战时自然体力充沛,战斗力强横。人说平时懒散,战时遭殃,说的就是洛阳军。
    曲长郝武道:“校尉,兄弟们都顶不住了,咱们用得着这么拼命跑吗?也不一定会有追兵吧?”
    任尚道:“绝对不能心存侥幸!若有突骑自孟津渡追击,恐怕我们没进邙山就会被追上,那时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兄弟们随我自洛阳出来,当然也要随我回去,我不愿把你们任何一个丢在外面。”
    郝武道:“孟津渡已被我们端了,哪儿还有突骑?即便是新安或河内有突骑来援,最快也得明天才到,那时候咱们早就进了邙山了!你看,咱们走了快一天了,根本就没什么追兵的消息!”
    任尚道:“这正是我忧虑之处,留在后面的哨骑很久没有来回报了,依我看,或许他们是遭遇敌军。。。回不来了。”
    郝武想了一下,说道:“还真是,是半天没人来回报了,是不是他们偷懒,找地方歇息睡觉去了?校尉,就算有追兵也远着呢?兄弟们实在走不动了,不如就地休息一下再走。”
    任尚见了,也知不歇不成了,至少人马都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否则没有有体力,哪儿还走得动。
    他下令就地休息,士卒们全都瘫倒在地,有的立即睡了过去,有的拿出水囊不住地灌进嘴里。任尚还精神十足,手里拿着干粮,边吃边在军中不停走动,大喊道:“我军烧毁敌军粮草,已立有大功,等回到洛阳,我的封赏全都分于诸位,任某分文不取!”
    士兵们在疲累的状态下,连鼓掌叫好都提不起劲了,只恨不得躺在地上睡死过去。
    任尚又叫道:“如今我军后有追兵,须再加一把劲儿,等到进了邙山,追兵便奈何不得我们了!”
    士卒们休息了一会儿,稍稍补充了饮食,恢复些力气,便又被任尚追着起身,继续前行,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踏上了邙岭道,钻进邙山之中。
    郝武松了口气,说道:“校尉,进了邙山,突骑也拿我们没法子了,不如在山里歇一歇,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起身,轻轻松松地回洛阳。”
    任尚还是摇头,“现在还不能大意,你看这山路如此宽阔,骑兵完全可以行进,等再走两个时辰,我军折向西,进了山谷,便可稍稍歇歇了。”
    摸黑走路十分不便,士卒手中擎着火把,照亮脚下的路,一个跟着一个慢慢前行。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队伍爬上一道缓坡,忽然有士卒叫道:“快看身后,那是什么?”
    任尚放眼望去,却见身后远远的山路处,有一点点火光,像是一条长龙,顺着山道迤逦而行。看他们的速度,比起任尚军可快多了。
    有人已惊呼出声道:“是敌军,幽州突骑!”
    士卒们听了,都大惊失色。
    幽州突骑,这是一支洛阳人人谈之色变的军队,洛阳军在突骑手下吃过多次的亏,早已被吓破了胆,虽然有王虎扳回一阵,但是依旧没有治好洛阳军的心疾。
    任尚去年惨败在幽州突骑的马蹄之下,他的名字已经被洛阳军和突骑联系在一起,一提到幽州突骑,洛阳军便会自动联想到两个词:“失败,任尚。”
    何况他们如今已累到极致,狼狈万分,战斗力比平时更是下降了许多,怎么能抵挡幽州突骑的攻击呢?
    众人都望向任尚,眼里满是恐惧和不信任,还没等追兵来到,全军便陷入一种必败的绝望情绪之中。
    郝武凑近任尚的耳边,说道:“校尉,以一军垫后,校尉率轻骑精兵疾行,当可甩掉追兵,安抵洛阳。”
    郝武在任尚原来任校尉时,一直是他的部下,可谓是任尚的心腹。他的意思是,甩掉这些步卒,让他们垫后阻拦追兵,任尚自己则带领少量骑兵先走,这样就可以率先逃回洛阳。
    抛弃士卒,换取自己的安全,在当时是一个面临绝境的主将的不二选择。百姓都被称为贱民,性命贱如草芥,底层士兵也是一样,长官不会对他们有什么顾念之情。
    若在往日,可能任尚也会这样做,就比如去年的洛阳大败,他便是率先逃离,在洛阳城下逃得性命。
    可从那儿以后,任尚经历了漫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他曾无数次梦到当时的场景,自己的部下被追逐杀戮,在突骑的铁蹄下挣扎哀嚎,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这折磨如此难以忍受,以致于任尚无数次地想,当时自己不要走,而是直接战死就好了。
    任尚本是一个豪门之子,自视很高,平时总是意气风发,让人觉得有些飞扬跋扈、狂妄自大,但经历了这些事后,他彻底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甚至对于众人冷嘲暗讽,任尚都不予理会,他就像没听到没看到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再不像从前那样,稍微受到怠慢,他便火冒三丈,跳起来与人分说。
    任尚辞去校尉之职,去羽林军中做了个小小的队率,有人说他呆了,傻了,任尚不以为意,我行我素。他是以此作为自我惩罚和磨炼,他要从最低的位置做起,通过努力再次证明自己的能力,重新得到众人的认可。
    如今他烧了敌人的军粮,已经立下大功,只要平安回到洛阳,肯定会风光无比。可在那之前,他还要经受眼前的考验。
    是抛弃队伍自行逃生,还是带着队伍拼杀出一条血路?
    “逃?逃什么?”任尚居然笑了,向着郝武道:“山道虽不算窄,但绝对不够骑兵驰突,他们居然敢连夜进来,这是自己送死,此正歼敌之时,也是你我立功之日!”
    郝武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累得不轻、脸上写满了惊恐的士卒,不敢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尚居然还要与敌接战。
    任尚的头抬得高高的,脸上闪着光芒,好像又变回一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校尉。
    郝武突然有种感觉,任尚好像一直在等着盼着幽州突骑来追,让他能一雪去年战败之辱。
    盖延在入夜时抵达邙岭道口,他命令连夜进山,身边的副将说道:“突骑在宽阔之平地,可以一当十,便有十倍之敌,也可将其全歼。可若是突骑进了山,道路狭窄,行军艰难,若遇敌军,向前无法驰突,向后难以后撤,不进不退,虽幽州突骑,亦与步卒无异,以一当一,我军尚不如彼军人多,胜负便不可知了。”
    盖延说道:“敌军连夜行军,未得休息,正是疲累之师,惊弓之鸟,见我大军追至,必定惊惶失措,四处奔逃,何敢与我对敌耳?”
    副将道:“山中道路艰难,何况夜间?将军身份贵重,何必临此危地?依末将看,我军还是先歇息一夜,明日起早上路,快马加鞭,必定可追上敌军,令其有去无回。”
    盖延死活不肯,说道:“敌军若是连夜穿山遁走,我军劳而无功,无法向大司马交待!”
    被人穿山偷袭,烧了粮船,再让他们从容遁去,那吴汉和他盖延的脸就全都丢尽了。
    副将苦劝不听,盖延执意上路,全军连夜进山,顺着邙岭道向前。
    马匹是可以夜行的,就是所谓的“马有夜眼”,突骑走上邙岭山道,速度虽然不快,却也不是想象中的慢,因邙岭道并不十分狭窄,一匹马完全可以跑开,只需小心脚下的坑洼即可。
    走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来报:“将军,前面好像有敌军,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
    盖延命令道:“全军加速!”
    可是在两匹马都不能并行的山道上,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再怎么加速也跑不起来。若是有哪匹马倒下了,还会阻住整个队伍的前进,非得等清理了路面才能继续前行。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的火光已看得很清楚了,现在已能确定,那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敌军。盖延又下令道:“告诉前军慢一点,跟住敌军即可,等到天亮时出了邙山,便是他们覆灭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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