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郡和代郡此时笼罩在一片战争阴云之中,刘秀的大军在北部停驻,兵威直逼太行山和燕山各个关卡。太原郡却沉浸在一片喜庆氛围之中,因为皇帝的圣驾要来到太原了。
    太原太守杜广国和太原都尉张舒这些天十分忙碌,这是皇帝第一次巡幸太原,两人都有些兴奋,又十分紧张,生怕一个接待不周,惹得陛下不高兴,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在高度集权的帝国中,国家大事由皇帝一言而决,官员的升迁和贬黜全看皇帝的好恶,因此会溜须拍马的佞臣多居高位,直言敢谏的诤臣多不被主上待见,便连英明神武如建武皇帝也不能免俗,不仅任人唯亲,而且对于直言犯上的韩歆等人很有意见。
    杜广国深知,皇帝巡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比起他去长安汇报政事,圣驾亲至太原可以更直观地看到实际情形。他要将自己的政绩好好地向皇帝展示一下,要是能让皇帝高兴,说不定他能入朝为九卿。
    杜广国自任太守以来,每年的考核成绩都名列前茅,是朝廷有名的能吏,不只是上计成绩优秀,刺史的例行巡查每次也都能顺利过关。
    朝中诸臣对其风评极好,常有大臣在皇帝面前夸奖他。皇帝曾请郑深评价杜广国。郑深道:“陛下,杜广国曾在臣门下求学,与臣有师徒的名分,臣若说他不好,有损师徒情谊,臣若说他好,又有偏私的嫌疑。臣与他太熟了,臣之评价不免失于公允,杜广国之事,臣不敢言。陛下圣明烛照,自能知其长短,量才用之。”
    在满朝夸赞杜广国的形势下,皇帝却楞是让他当了六七年的太守,一直没有提拔。郑白奇怪地问自己的父亲,为何会如此。
    郑深回答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人总有长处和短处,每个人性情各异,总会有人乐之,有人恶之,有人亲之,有人远之,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若是他被所有人夸奖,则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在取悦所有人。陛下虽然年轻,却深谙人性,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
    郑白与杜广国向来亲近,对他比别人更为了解,听了父亲的话,仔细一琢磨,还真有点这个意思。杜广国为人有志向,有野心,好为大言,而且有支撑其野心的手段,他长于言辞,擅长与人打交道,他说话总是能说到人的心坎上,这是他的一种天生的本事。
    这一次皇帝亲临太原,对杜广国是机会,也是考验,就看他如何把握了。
    这些天太原全郡上下都忙得够呛,对于皇帝所经各县的沿途接待事宜,杜广国都要亲自过问,各县令长一个个战战兢兢,力求将大小事宜都安排得周到仔细。
    因为河北局势紧张,太行山沿线军事压力大,皇帝特意下旨,要杜广国和张舒以太行一带防线为重,不要丢下边境之事,大老远地出迎,来一路陪他这个皇帝。
    因此当圣驾抵达太原南部的界休时,郡治太原是以黄长史为首,从晋阳来迎接,除了郡中长官之外,当地的主要接待官员界休的王县令。
    界休城就在介山脚下。介山原名绵山,春秋先贤介子推被烧死在这座山上,为了纪念他,晋广公重耳将绵山改为介山,并立庙祭祀。
    介子推“割股奉君”,隐居“不言禄”,是忠心事君的代表人物,这种人物一向为朝廷所喜,皇帝免不了来一场政治秀,亲自上介山,去他的庙里祭拜。
    介子推的庙十分气派,一看便是平时维护的很好,因为皇帝祭拜,平民百姓都被禁止这一天上山,只有官员和士兵陪着皇帝。
    刘钰精神抖擞,一点不以爬山为苦,贴身陪同的黄长史和王县令随在他身后,几乎跟不上皇帝的步伐,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皇帝看了看他们,说道:“朕这一路从河东至上党,又从上党至太原,一路多行山路,只靠这两条腿,丈量数郡山河,却从无气促力竭之态,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两人都答说不知,皇帝叹道:“都是上党的人参好啊!朕偶有些疲劳,便食用上党人参,颇有补益,以致于精神健旺,不知疲倦。”
    黄长史道:“上党人参确是上等的补品,只是不易储存,多为当地人食用,在我们太原,很少能买到上党人参。”
    皇帝道:“参粮官郑青已有储存人参之法,可使其数月不腐,上党人参马上便要行于天下,使万民得其利。参粮署有官员随驾在此,尔等若有兴趣,可以找他给尔等讲一讲。”
    “这是大好事啊!”黄长史笑道:“陛下这么一说,臣还真想买几枝来补上一补,臣这腿脚,比之陛下差了不知有多远。”
    刘钰一直记挂着为上党人参打广告,让上党一郡可借此筹集足够的军粮,可以驻留更多的士兵。他身体力行,时不时地便要宣传一下人参的益处,参粮署的随驾官员这一路已经谈成数笔大买卖了。
    黄长史和王县令这些人都是为官多年,岂能听不出皇帝的话外音?
    王县令心道:“怪不得有人说皇帝善理财,少府之丰饶胜过国库,果然是时时记得赚钱。”
    他反应很快,立即说道:“陛下,界休毗临汾水,位于河东、上党、太原三郡交汇之处,一向是商旅云集、货物集散之地,是个极好的中转之所。臣请陛下在界休设参粮署分曹,派官员驻在此处,以助上党人参行于天下。”
    皇帝听了很是高兴,对其貌不扬的王县令的顿生好感。毫无疑问,这是个头脑灵活、有法子能做事的能吏,好主意张口就来,总而言之,这小子有前途。
    黄长史见王县令拔了头筹,抢先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心里多少有些发酸,连忙道:“陛下,晋阳是并州重镇,太原豪强巨商皆集于晋阳,要派参粮署官员入驻,当以晋阳为最佳。”
    皇帝道:“晋阳合适,界休也不错,这两地可以都设参粮署分曹,售卖上党人参。”
    一想到又要发财了,皇帝不由得在心里乐开了花。
    一干人祭拜了介子推,下山回到界休城,皇帝突然问道:“王卿,朕这一路经过许多村庄,却少见炊烟,即便是用饭之时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需要吃饭吗?”
    界休王县令答道:“陛下,太原之风俗,为怀念先贤介子,在其去世的那个月,整整一个月不动烟火,只吃冷食。当年晋文公迁上百户人家在此地,为介子守墓,界休之民多为守墓者之后世子孙,因此这寒食之俗在界休又加了码,有的人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一直都寒食。。。陛下一路未见炊烟,不是界休百姓穷困吃不上饭,而是为了纪念介子。”
    黄长史道:“陛下,太原郡在杜太守的治理之下,教化大行,百姓敬慕贤者,甘心为其不举火,不热食。赖陛下仁德布于天下,百姓才会如此重贤。”
    皇帝听了皱了皱眉头,后世的寒食节也就是个名称,许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这节日是怎么来的,现实中很少有人吃冷食过节了。没想到古人竟然一月不动烟火,天天喝冷水吃冷饭,再没有火取暖,那不得给冻病了?
    也不知道这风俗是自发形成的还是官府规定的,总而言之非常地不健康,有可能会对人体造成大的伤害。。。不就是个纪念嘛,意思到了就行了,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皇帝没有理黄长史的马屁,只向着王县令问道:“王卿,寒食之月,县内民生如何?”
    “陛下,每到寒食时,县内几乎不动木柴,饮食之物所需甚少,还有就是。。。生病的人多一些。”
    “恐怕去世的人也多吧!”皇帝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王县令没敢接茬,黄长史觉得有点不妙,他刚把寒食当成教化大行的证据推给了皇帝,没想到皇帝完全不问教化,只问民生。
    看来皇帝对于寒食是不赞成的,更糟糕的是,他刚刚把这口锅扣在了皇帝本人的身上,说百姓长时间寒食是皇帝仁德所至。
    皇帝道:“敬慕先贤在心不在身,在内不在外,不必执着于形式,想必先贤也不愿后人因他而挨饿受冻,这寒食之俗,该改改了!”
    王县令跪下了,“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寒食之时,生病者极多,医者都忙不过来,而去世者更是比平常多了数倍。陛下明鉴,这寒食确实是一个恶习。”
    刘钰有些奇怪,“此等恶习,为何百姓为了挨饿受冻甚至生病送命,也非得遵守呢?”
    “陛下,众人皆寒食,以应重贤之名,若是有人不奉行寒食之俗,会被人耻笑,担负不尊贤者之名。”
    刘钰点了点头,这就是被名声捆住了手脚,社会上无形的压力是巨大的,有时候人只能被迫从众,与众不同要是需要勇气的。
    “为了纪念先贤而使人挨饿受冻,甚至送掉性命,决非贤者所为,介子在天有灵,亦不愿有人为他而死,这风俗该改一改了。纪念先贤,寒食三日即可,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王县令领命,心里暗暗琢磨,这整月寒食的习俗传了许久,年年都有人因此冻饿病死。地方官员不仅不管,反而要将此事作为教化大行的证据,大肆宣扬。因寒食而死之人,官府甚至要为其建造牌坊,以表彰其重贤。今天皇帝改了这个规矩,委实是做了件好事,由此事看来,这个年轻的皇帝是个务实、能变通之人。
    王县令就是个务实之人,在官场上人人揣摩上意、沽名吊誉之时,王县令却埋头做了不少实事,界休的县治在郡里是拔尖的,但是王县令这个人就是不怎么为太守所喜。
    幸运的是,皇帝对他的印象很好,这一路王县令对于皇帝的问题对答如流,谈起县中的政事如数家珍,说得一清二楚,一看便是个头脑清晰的能吏。
    了解民情,发现人才,这便是皇帝亲自巡查的好处了,要在平时,王县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很难能与皇帝有交集,即便偶尔见上一面,也是在朝堂之上,遥遥地拜下,偷偷望上一眼,根本连话也说不上一句,更别提能和皇帝有所交流。
    皇帝巡行河东诸郡,几乎每个县都走到,对各县长官十分重视,相比起来,这界休的王县令算是个上等人才了。
    皇帝在界休停留了几天,便北进到了祁县,祁县县令姓张,与王县令行事截然不同。
    祁县的街道上极为热闹,街两旁的房屋上垂下各式的彩绸,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男男女女跪伏在道路两旁,齐声高呼着对于皇帝的颂词。
    张县令道:“百姓得知陛下来至小县,皆自发出来迎接陛下,瞻仰陛下的天颜,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皇帝指着街道两旁问道:“这些彩绸也都是百姓自发拿出来,挂在窗口欢迎朕的?”
    “正是,”张县令道:“陛下皇恩浩荡,泽及万民,德被天下,百姓感恩戴德,陛下亲至,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帝道:“满街挂的都是布,看来祁县百姓颇为富裕,祁县人口多少?一年收成几何啊?”
    “回陛下,小县户一万两千一百二十三,口五万三百四十七,去年全县共产粮四百八十万石。”
    “什么?四百八十万石?不过一个万户小县,怎么能产三百万石粮?”皇帝心里吃了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祁县耕地多少?亩产多少?”
    “陛下,小县耕地不过数千顷,不过亩产高啊!托陛下的洪福,本县平均亩产十六石,今年刚刚收的宿麦,有嘉禾生,一茎九穗,此大吉之兆也!”
    黄长史在旁说道:“陛下德至于草木,以至祁县有嘉禾生,陛下,这是难得的祥瑞啊!”
    祥瑞?刘钰暗自冷笑。如今大汉的平均亩产不过三、四石,亩产十石便是上等之田了,这祁县平均亩产竟有十六石!这不就是当年亩产万斤的套路吗?
    这些人不仅敢于吹牛,而且热衷于祥瑞,因为在古人看来,祥瑞是上天对于皇帝的嘉奖,是对他成绩的肯定,一般的皇帝都喜欢祥瑞,臣子奉献祥瑞都是大功一件。
    可惜的是,刘钰不是个一般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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