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颜的模样跟智瑶有五六成像,但目光却要偏柔很多,一丝不苟的打扮,白净的面庞,很有读书人的气质。
    智瑶那样脾气暴烈之人,却有这样的儿子,看起来总有些不大协调。
    不过,想想也挺正常。几乎可以想象,智颜从小面对的什么教育?总不能指望智瑶细声细语的说话吧?多数是打压,不满,跟严厉。
    所以啊,智颜这样,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虽然是堂兄弟,但智颜的年纪比智朗要大很多,如今已年近而立。
    两人以前几乎没怎么见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所以,当走到近前,他们的目光中不是问候,而是不确定。
    “从兄?”智朗拱了拱手。
    “你是朗?”
    “正是!”
    两人到凉亭里坐下。智颜旁边除了两个甲士,还有一个中年人,正是智颜的门客陈梁。
    “这位是……”智朗的目光落在了陈梁身上。
    “哦,这位是陈梁先生!”智颜介绍道。
    “陈梁?”智朗眉头微皱,说道:“可是陈国人?”
    陈应也是陈国人,他不由得担忧,这两人该不会认识,或者是亲友吧?
    “正是!我乃旧陈国八公子,……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陈梁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智朗听的一愣,这位还曾是一国公子?倒是稀罕。
    听说,自从多年前陈国被楚惠王灭掉之后,陈国公室就四散奔逃,在各国安家乐业。
    没错,正是安家乐业。这也是春秋时期贵族遭难之后的普遍经历,凭着身份跟良好的教育,就算亡国也能在别国有不错的生活。
    其中的佼佼者,像当年的陈国公子完,去齐国后就直接成了大夫。完的后代以田为氏,还弄了个鸠占鹊巢,把原有的齐国公室干掉,成了田氏代齐。
    “我听闻,那陈应以前也是陈国人,不知你二人可有联系?”智朗试着问道。
    “陈应?”陈梁的目光明显冷厉起来,直接摇头道:“小人罢了!我可不认他。”
    看得出来,其中是有故事的,而且好像并不光彩。
    智颜突然笑了几声,接过了话茬道:“朗,你可还记得我?”
    智朗摇了摇头,“我们只在宗庙见过几次吧,时间太久,记忆有些模糊了。”
    宗庙定期会有祭祀,宗族成员会去参加,不过智朗每次都是走个过场。对智颜,他们应该是遇到过,但基本没什么交流。
    “无妨!……你可知我今日来,所为何事?”智颜终于提到了正题。
    “不知。”智朗直接摇头。
    还未说话,智颜倒先叹了口气,说道:“我前几日接到父亲来信,前线战事,不利!数万大军,每日粮草消耗一日多过一日,原以为几个月就能结束,但现在看,还不知打到哪年哪月呢!”
    智朗跟着点头,“是啊!我薪地粮草也紧张,如今严冬将至,我正忧愁去何处筹粮呢!从兄那里可还有余粮?”
    智颜微微一怔,原本要讲的话也顿时堵到了喉咙里。明明是自己想要粮食,怎么变成对方在哭穷了?
    他不由得看了眼旁边的陈梁。
    陈梁身体微微前倾,说道:“小君子,不对吧!据我所知,薪地今年粮食大丰收,怎么可能没有余粮?”
    “丰收?妆点脸面罢了!我为人坦荡,岂会欺瞒?”
    “就算你余粮不多,但供应大军的粮草更不能少。这样吧,薪地先借出粮草,两个月后从别处还回来,可好?”
    “真没有!借出去,我怕是要吃野草度日了!”
    智朗完全是一副软硬不吃的姿态,想从他这拿到粮草,不可能的。
    智朗手中确实有不少余粮,能吃两年,但那是为将来准备的。前线大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崩溃了,现在把粮食借出去,到时候他拿什么据守?
    智颜突然也说道:“我愿签下傅别,以声誉担保。三个月后如数归还。如何?”
    傅别,就是契约。在重信的春秋,愿意签契约,智颜的诚意是有的。
    智朗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也说一句,不交粮食,我还用钱财来抵,可好?”
    智颜脸色有些难看,只摇了摇头,就又坐了回去。
    这是战时,再多钱财也没用,周边国家根本不卖粮食,就等着晋国这几家都打个半残,他们好从中获利呢!
    双方你盯着我,我瞧着你,都一言不发,气氛眼看着凝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梁突然大笑了几声,说道:“今日相聚,本是你二人重叙兄弟情谊,怎么越说越远了。……颜,这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智颜也挤了个笑容,说道:“那此事就算了!”
    智朗同样满脸笑容,朝两人拱了拱手,“多谢!等下季粮食丰收有了余粮,我一定立刻送来。”
    接下来的谈话就友好多了,聊了小半个时辰毫无意义的话题,双方这才站起来各自离开了。
    骑着马一路疾驰,直到远离了果乡,智朗这才放慢了速度,脸色却陡然沉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刚才心中极其不安,总觉得刚才的会谈有问题,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
    底气,还是缺了点底气啊!
    与此同时,智颜也正乘车驾往屯留回去。
    智颜跟陈梁同乘一车,此刻同样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屯留城,回了居所,智颜这才屏退左右,两人相对坐着。
    正要说话,门口突然又来人了,竟是豫让!
    “小君子!结果如何?”还未坐下,豫让就直接说道。
    智颜摇了摇头,说道:“智朗寸步未让。”
    “既然如此,那还不早做决断?!”
    说着,豫让郑重向智颜行了个稽礼,说道:“请小君子即刻派人刺杀智朗!”
    智颜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陈梁:“先生,你以为呢?”
    陈梁答道:“我与豫让所想一致。智朗手中存粮极多,可他今日却不愿借出哪怕一点,原因何在?还有,他一直在收购战马,还让邑中丁壮习练单骑,这些作为,分明是在为战争准备。”
    “可,单骑需多年苦练才能作战,那时我父亲早率大军归来了。又何须担忧?”智颜还是有些犹豫。
    “愚昧!”陈梁沉声说道:“单骑固然不堪一击。但你不要忘了,大军后勤路线正经过薪地!单骑又极为快捷,他若不与你作战,而是沿途截断物资供应,前线大军岂不危矣?智朗如今就是卡在口中的鱼刺,鱼刺细软,却能杀人!”
    “可……,此乃飞蛾赴火之举,智朗怎会如此?”
    “若他能与魏韩达成一致,有何不敢?”
    “魏韩与智氏乃是联军……”
    “联军?哼,不过是宗主威逼利诱的结果罢了。唇亡齿寒之事,可是你智氏先祖所为!魏韩又岂能不知?”
    “那……”
    智颜还要再说,旁边的豫让忍不住说道:“小君子,莫要再犹豫了。智朗心中也清楚,宗主归来之日,就是他覆灭之时。此人志向不小,让他掌控薪地,太危险了!”
    他虽然提出刺杀智朗,心中却纠结的厉害。他真的很欣赏智朗,但作为家臣的职责所在,又只能如此,心中苦楚自不用多说。
    智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这样的大事,我还是先向父亲去信一封,让他决断吧!”
    “不可!”陈梁有些急切的前倾,说道:“你怎么如此糊涂?宗主自傲,又顾及脸面,定然不会答应。你此刻刺杀了智朗,不用顾忌宗主意愿,又能让宗主去了心中纠结,岂不正好?”
    智颜心中转着各种念头,还是担忧。倒不是想别的,而是担心父亲发怒,自己继承人的位置可不稳当!
    可想到陈梁跟豫让的支持来之不易,又不甘心让他们失望。一咬牙,智颜终于说道:“好!我答应了。”
    听到这话,豫让却像抽离了力气,低头说道:“智朗喜好出城游玩,只需派刺客持弩埋伏在必经之地,定能一击致命!”
    “就依先生所言!”
    ……
    回到薪城,智朗心中仍然惴惴不安,立刻找来了卫黎。
    “你去派人盯着屯留,尤其城中兵力动向,一有消息,立刻传回来。”
    卫黎连忙点点头,有些担忧的道:“今日会面,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智朗摇了摇头,说道:“这次惹恼了智颜,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有备无患吧,我总觉得今日会面有些古怪。”
    接着,他突然从一旁取过笔墨跟一张绢布,一边写,一边说道:“我书信一封,你派人送到晋阳智瑶那里,要快!”
    粮草之事,他得向智瑶解释,起码得有个不错的借口。对智瑶这样的人来说,事实固然重要,但好的态度更重要。
    真说起来,智瑶应该是不愿意针对智朗的,他那样的自负者,尤其不能忍受智商受到羞辱。当初是智瑶让智朗回来的,若智朗惹出了问题,那岂不是打脸?
    智朗很快把信写好了,还在那,等候晾干。
    “对了!你不是说这几日要带人去狩猎吗?何时去?我也好做些准备。”卫黎说道。
    “后天吧!除了城中留守的,尽量多去一些,薪武他们,庶民,奴隶,会骑马的都尽量去。还有,挑个偏远的地方,动静太大了不好。”智朗把绢布叠了起来,说道。
    如今众人的骑术也练得有模有样了,智朗打算借狩猎的机会,让手下尽快熟悉骑兵战术。
    说起来,这也是春秋的传统了,各地一向有农闲时率战车围猎的习俗,这也是军队日常训练的重要部分。称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那就选鹿乡吧!那里少有人迹,猎物也多。”卫黎说道。
    智朗点点头:“那就鹿乡吧!”
    准备一场大规模狩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做的可不少,炊具要拿,装猎物的车驾要有,还有武器,以及每个人负责什么岗位。真说起来,跟一场小规模战斗也没什么区别。
    卫黎去通知了薪武,薪武又立刻派人去通知其他人,每次打猎,薪武都是最热衷的那个。
    ……
    当天晚上,豫让的车驾终于回来了。但谁也没注意到的是,他的驭者却换了人。
    还未到院子跟前,那驭者就一边驾车,低声说道:“这附近有人。”
    “哦?”豫让愣了一下,“在哪?”
    “往右五十步,那片树林里,刚才有人影。”
    豫让抑制着看过去的冲动,说道:“别处还有吗?”
    “有,院子西北方向。”
    豫让咽了口吐沫,突然有些后怕。他没想到,智朗竟然也在盯着他,而且看这样子还是昼夜不停。
    这是从几时开始的?
    说着话的功夫,车驾已经在门口停下了。豫让下了车,低声说道:“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陈应,先安置下来。”
    “免了。若有事找我,就在院外挂一根布条。”说罢,那人一个闪转,就在夜色中没了踪影。
    豫让愕然的往周围瞧了瞧,什么也看不到,对方能去哪?
    想不到就不想了,豫让叹了口气,缓缓往院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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