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之设,其中作用之一,就是为了牵制锦衣卫。
    因此,这两个机构之间,可是明争暗斗了很长时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像是太宗之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深受信任,东厂只能听命而行,到了王振提督东厂的时候,连指挥使自己,都是东厂提督的走狗。
    所以说,舒良能够这么干脆利落的,选择借用锦衣卫的力量,着实是不容易。
    舒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
    “不敢欺瞒皇爷,跟锦衣卫一块办事,奴婢的确不大习惯,您是没见着,奴婢带着锦衣卫的人到东厂的时候,那几个百户看奴婢的眼神,跟看叛徒似的。”
    “但是皇爷说了,给奴婢七日时间,东厂的情况又太混乱,奴婢手头一时没有可用的人,也只能找锦衣卫借一些使使,总归是替皇爷办事,卢指挥使也定是尽心的。”
    “不过如今,东厂这边肃清好了,之后也就不用再麻烦卢指挥使了。”
    这番话说完,朱祁钰没什么反应,他身后的成敬倒是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要不说这舒良是个聪明人呢?
    这话里话外的,先是强调东厂和锦衣卫的“宿怨”,然后又说自己是着急替天子办事,最后彻底的把两边给撇开。
    这份手段不算高明,但是从天子这一句玩笑似的话中,立刻就能听出真正的意思来。
    这份心思,可真是叫成敬自愧不如。
    搁下手里的茶盏,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你不必如此紧张,这次你做的不错,东厂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自是得握在手里,不稳定的因素,提早清除了,没什么问题。”
    “不过,你如此大动干戈,抓了这么多人,只怕不止是要掌控东厂这么简单吧?”
    七天之内,将东厂的力量整合起来,是朱祁钰给舒良的一道考题。
    做的好了,他这个位置坐的才稳。
    很明显,舒良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并且把事情办的很好。
    想要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把东厂这么一个筛子一样的机构,给掌握到自己手里。
    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有一支足够强力且可靠的力量。
    这个,舒良没有!
    他自幼入宫,虽然后来被调到惜薪司之后,有出宫的机会,但是要在宫外培植势力,是不可能的。
    而他在宫中受到重用,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有足够数量的心腹,能够压服东厂。
    所以他选择借用锦衣卫的力量。
    这就是聪明人的好处。
    那天朱祁钰告诉他,卢忠在宫外替他购置了一座宅子,并且会把东厂的基本情况告诉他。
    可是,却没有提起过,他可以借助锦衣卫的力量。
    但他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就是能够洞悉局势的眼光。
    卢忠告诉他锦衣卫和东厂的“宿怨”之后,他明知会招致东厂底下番子的不满,但还是果断的带着锦衣卫的人过去。
    这是在两难的境地当中,果决判断的能力。
    相较之下,他到了东厂之后,所用的一系列铁血的手段,反倒没那么让人惊讶。
    毕竟,东厂是依附于皇权,但游离于朝廷典制之外的存在。
    不在朝廷典制内的意思是,既不受朝廷典制的约束,也不会受到朝廷典制的保护,只需要向天子负责便是。
    换句话说,别说是打杀抓捕了东厂几十号人,就是他把东厂给掀了,朝臣们也只会站在千步廊下看笑话。
    当然,他们看完笑话,还是会借此机会,好好的弹劾一番。
    但是这不是出于要维护东厂,仅仅是为了打击这位新的厂公,压制内宦势力的发展。
    而对于舒良来说,他既然敢去提督东厂,就准备好了要被弹劾的准备。
    反正不管怎么做,那些朝臣都是要找机会弹劾他的,趁早把自己手段狠辣的形象立起来。
    这样不仅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东厂的势力,更能够给外头朝臣们一个震慑。
    告诉他们,这个新任的东厂提督,不是好欺负的。
    注定阻止不了他们对自己的恶意,那就先吓退一帮胆子小的。
    面对天子的询问,舒良脸上谄媚的笑意更甚,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爷您,奴婢将那些人都投进诏狱里头,也是想着,能不能查出些线索,毕竟,您吩咐的事情,才是最紧要的。”
    朱祁钰神色一动,问道。
    “这么说,是查出些东西了?”
    他之所以这么快的就给东厂找了一个新的掌事人,最大的原因,就是要查出那次杨善组织的聚会的内情。
    毕竟,相对于更擅长缉捕审讯的锦衣卫来说,从三教九流的渠道打探消息这种事情,东厂才更合适。
    提起正事,舒良脸上奉承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开口道。
    “皇爷容禀,东厂在京城各处大的酒肆,青楼,赌场,的确都安排有暗线,不过前段日子,金公公提督东厂,令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因此,这些人也就没怎么仔细打探消息。”
    “不过,奴婢这次肃清东厂,抓出来不少各方势力的人,从他们口中,倒是撬出来了一些消息。”
    虽然对于舒良说,聚会的事情没有太多头绪有些失望,但是朱祁钰还是问道。
    “什么消息?还有,你说东厂里头有各方势力的人,到底,都是哪些家的?”
    不知为何,舒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片刻后才开口回道。
    “回皇爷,这些人里头,多是锦衣卫的人,还有一部分,是王振用来监视马顺的,再有就是,有几家勋戚府邸,塞进来了一些人,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些,是被一些御史收买,替他们探听消息的。”
    朱祁钰深深的看了舒良一眼。
    怪不得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用锦衣卫的人,抓锦衣卫安插在东厂里头的细作,这已经不是过河拆桥了,这是边过河边拆桥。
    他也就是笃定了,卢忠是受了自自己的授意,不敢跟他翻脸,不然这般举动,卢忠早把人撤回去了。
    至于御史这边,朱祁钰也听说过一些。
    朝廷设科道官员风闻奏事,但是这帮御史,又不可能天天蹲在街头听流言。
    所以有不少在京城当中,捞不着外放出去的御史,就会去找锦衣卫或者东厂,希望能够从他们手里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这些都是利益交易罢了,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勋戚……
    朱祁钰的眸中闪过一道光,淡淡的道。
    “你方才说,勋戚也有塞人进去,具体,是哪几家?”
    舒良明显感觉到,天子对于此事关注颇高,于是不敢怠慢,小心道。
    “基本上,各家勋戚都有,不过,多是一些来混日子的,奴婢筛选了一下,这里头有古怪的,共有四家府邸。”
    朱祁钰皱了皱眉,随即便反应过来。
    东厂不比锦衣卫。
    说到底,锦衣卫是正经在编制内的,属于上直二十六卫之一,其中人员吸收,还是有一定的规矩和流程的。
    但是东厂是太宗所设,压根就不在朝廷的典制当中,又因为其需要打探消息的缘故。
    其中的人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正因于此,东厂更容易安排人进去混日子。
    说到底,勋戚发展到现在,快的已经传了四代,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家族大了,总有旁系的子弟,需要找份差事做做。
    不需要什么才能,又能够仗势欺人的东厂,也就成了首选的地方。
    这些人显然不全是刻意安排进来打探消息的,但是毋庸置疑,其中肯定混杂着真正的细作。
    这些真正的细作,就是舒良所说的“有古怪的”。
    于是朱祁钰问道。
    “哪四家?他们和旁的,又有何不同?”
    舒良道:“这四家府邸,分别是英国公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还有驸马都尉焦敬府邸。”
    “京中勋戚,大多都有旁系子弟,原先就在东厂做事,但是自从土木之役以后,又安排进东厂的,基本都是这四家的人。”
    “奴婢察觉之后,将后来安排进来的,都抓进了诏狱,奴婢要说的消息,也正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英国公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焦敬……
    朱祁钰将这几家府邸的名字,在心中翻了翻,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冷意。
    果然,这帮人还是勾搭到一起了。
    英国公府,现在是三房的张軏在做主,东厂里的人,毋庸置疑是他新派的。
    定西侯府,向来和英国公府走的很近,初代定西侯蒋贵,今年正月病逝,承继爵位的,是蒋贵刚满十六岁的孙子蒋琬。
    宁远伯任礼,不,现在应该称为宁远侯任礼,就是通过定西侯府,牵上的英国公府的线。
    对任礼起疑之后,朱祁钰特意命卢忠,暗中查过定西侯府的关系网。
    结果,自然是大有收获。
    定西侯蒋贵共有四子五女。
    他病逝之后,本该是长子蒋义袭爵,是因为蒋贵的长子蒋义身患足疾。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要么由次子袭爵,要么由长房长孙袭爵。
    两种情况,都是有先例的。
    最典型的,就是如今的英国公府。
    张辅死后,其长子张忠因病不能袭爵,但是还有长孙,然而最终,却是幼子张懋袭爵。
    所以事实上,在长子身患疾病不能袭爵的情况下,最终具体是谁来袭爵,要看朝廷的决定。
    最终朝廷的决定,是由蒋义的长子,蒋贵的长孙蒋琬袭爵。
    朱祁钰特意查问过当时的情形。
    英国公府,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更准确的说,是张軏帮蒋义,保住了长房的爵位。
    这一点,便足以让朱祁钰将他划归到张軏一党当中了。
    除此之外,定西侯府,还有两个地方,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在蒋琬成功袭爵之后,蒋义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都指挥佥事孙继宗的儿子孙涟。
    朱祁钰不清楚,这其中有没有张軏牵线搭桥,但是这个孙继宗不是别人,正是孙太后的亲哥哥,朱祁镇的亲舅舅。
    在此之前,蒋义的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羽林前卫指挥使李秀,一个嫁给了金吾后卫指挥使张勇。
    羽林卫和金吾卫,同属上直二十六卫。
    而且,是最要紧的,职掌守卫巡警,负责宫禁安全的禁军队伍。
    朱祁钰记得很清楚,前世,南宫复辟时,石亨等人就是从羽林前卫把守的宫门处,进到宫城里的。
    虽然事后封赏当中,没有涉及到定西侯府。
    但是有这层关系,他还是不得不怀疑,那桩事情当中,定西侯府到底有没有暗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至于剩下的两家府邸。
    焦敬不必说,朱祁镇亲征的时候,能够放心将京营的大权暂时交给他来保管,必定是他的死忠。
    而阳武侯府……
    先皇有二子三女,长女顺德公主和次女永清公主为废后胡氏所出,永清公主早逝,顺德公主下嫁驸马都尉石璟。
    幼女常德公主,为皇后孙氏,也就是如今的孙太后所出,下嫁驸马都尉薛恒。
    不巧不巧的是,这个薛恒,是初代阳武侯薛禄的次子,也是如今的二代阳武侯薛诜的亲叔叔。
    也就是说,这四家府邸,要么是朱祁镇的死忠,要么,就是和孙太后有姻亲关系。
    这个时候,他们派人混进东厂,意图自然是昭然若揭。
    朱祁钰心中一阵庆幸,幸亏他因为杨善一事,提早从金英手中拿回了东厂。
    不然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勋戚当中陆陆续续再有子弟被安排到东厂里头供事,这四家混迹其中,可就没有现在这么显眼好查了。
    收回了心思,朱祁钰望着舒良,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就说说吧,他们派进来的人,究竟都交代了些什么?”
    舒良看着天子方才神情一阵变换,便知这四家勋戚之间,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立刻下了决心,回去之后要再细查一番。
    不过当下,显然还是奏对更加紧要。
    沉吟了片刻,舒良开口道。
    “这些人供认了不少消息,但是其中有不少,都是假的,奴婢筛了些相对可靠了,先禀了皇爷,其余的,之后审完,再写个具体的本章,给皇爷送上来。”
    待朱祁钰颔首认可,舒良继续道。
    “首先,他们受命混进来,都是为了刺探消息,主要是宫中的消息,除此之外,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可以拉拢一部分内宦,具体是要做什么,他们也不清楚。”
    “其次,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而且嘴很严,锦衣卫那边,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撬开他们的嘴。”
    “其中有一个人供认,他们还假借东厂的身份掩护,联系过一些朝中的大臣,这其中,就有皇爷吩咐奴婢,要重点关注的……鸿胪寺卿杨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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