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孙太后坐在榻上,冷冷的望着自己对面看似恭谨的怀恩,内心当中却一阵犹豫。
    她固然不想让朱见深跟着离开,但是,怀恩的这番话,虽说是威胁,但也不得不说,有几分道理。
    这一年多以来,她为了朱祁镇的事东奔西走,日日操劳,也算是对朝廷的典制流程,朝中的大致局势有了些许的把握。
    这道圣旨,既然是经过了内阁和六科的副署,那么,就意味着已经正式成为君无戏言的圣命。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再尊贵,在天子面前,也是臣。
    怀恩的话,并不单单是威胁,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拒接这道旨意,严格来说,就是抗旨不遵!
    当然,太子年幼,满朝堂上下都明白,这种决定太子做不了,只能是她这个圣母皇太后做的。。
    天子能处置的了太子,但是,却处置不了她,所以,她刚刚才试图阻止朱见深接旨。
    未接旨的情况下,她这个太后阻止接旨,那是她来担责,但是接了旨意却不遵旨办事,那就是太子之责了。
    所以,真正让孙太后感到犹豫的, 是怀恩最后的几句话, 内阁和六科的程序, 一方面象征着朝廷的权威,另一方面,也代表着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在朝堂上头, 如果想要一件事情保密,那么经手的人就得越少越好, 但是一道圣旨, 从内阁草拟, 到尚宝司,司礼监用印, 再到六科副署,行人司宣旨。
    这中间经过了好几个衙门,起码十几个官员的手, 想要不泄露消息, 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怀恩所说, 现如今, 京城中的那些大臣们,只怕早已经有人赶到了南宫外头, 就等着太子前去请安呢。
    要是太子迟迟没有出现,那么,一定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 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沉吟片刻,孙太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让步, 道。
    “让太子随你去南宫可以,但是, 每日请安就不必了,太子年幼, 每日劳苦奔波,恐有不当。”
    “何况,太上皇归京之初已经有言,太子不必定省晨昏,你且将哀家此话转告皇帝知晓。”
    应该说,这已经算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朱祁镇的那道中旨,孙太后当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宫禁戒备森严,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朱祁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 不论如何她相信,朱祁镇的本意,并不是牵扯到太子的身上。
    基于这一点,在孙太后看来,朱祁钰的这道圣旨,便算作是他对于朱祁镇的回击。
    太上皇让他去南宫请安,想要落一落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他反手便开始折腾太子,无非是将计就计,反过来让南宫难堪而已。
    所以,太子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定省晨昏,并不重要,只要太子遵照旨意,今天去了南宫,那么,太上皇便会颜面尽失。
    自己的儿子,不在膝下尽孝也就罢了,而且不遵自己的意思,反倒听他叔父的话,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但是, 事已至此,孙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天子做的够绝,事实上,在怀恩到慈宁宫来之前,这件事情就已经没了选择。
    所以,孙太后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的保全朱见深。
    但是,她显然忘了,刚刚她对于怀恩的态度之恶劣。
    怀公公虽然是个‘奴婢’,但是,他可不是成敬那样‘君子’,略一欠身,他将手中的圣旨奉到太子面前的案上,道。
    “圣母放心,您的话内臣一定原原本本的回禀陛下。”
    “不过,内臣来时,陛下也有几句话,让内臣转告圣母……”
    说着话,怀恩直起腰,毫不避讳的望着孙太后,开口道。
    “陛下说,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太子身居储位,肩负社稷万民之望,自有其责,天家兄友弟恭,孝道蔚然,则天下君臣有序,四海皆安,此本储君职分也。”
    “圣母方才所言,太上皇免去了太子殿下的定省晨昏,这本是一片舔犊之情,但是,内臣想提醒圣母的是,太上面免去的,是殿下身为人子的礼节,可免不去的,是殿下身为储君的职责。”
    一番话说下来,孙太后的脸色早已经变得铁青。
    怀恩却笑了笑,赶在对方发怒之前,拱了拱手,道。
    “内臣无状,请圣母恕罪,太子车驾已经备好,内臣在宫外,静候太子殿下。”
    说罢,也不管孙太后是何反应,行了个礼,后退两步,便退出了慈宁宫。
    随着怀恩带来的一行人鱼贯而出般的走了个干净,慈宁宫的暖阁当中,便只剩下了孙太后带来的一干心腹。
    与此同时,原本跪着的万贞儿等人也纷纷起身,覃昌和梁芳二人默契的带着几个宫人开始收拾暖阁当中的一片狼藉,而牛玉和万贞儿则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孙太后的身边。
    不过,还未等他们开口说话,孙太后叹了口气,原本犹豫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吩咐道。
    “贞儿,下去准备一下,自明日起,每日晨起,让太子先前往南宫请安,回宫之后再温习课业。”
    万贞儿眨了眨眼睛,一副为难的神色,脚步迟迟不肯挪动,有心想要说什么,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哪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大事上说话,只是,长久的陪伴,让她在听完这番话之后,望着朱见深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倒是牛玉,因为资历深厚,本就是被孙太后选出来,给东宫保驾护航的人,所以沉吟片刻,大着胆子道。
    “圣母,此事是否再考虑一下,乾清宫那边,摆明了就是对太上皇不满,蓄意在拿太子殿下撒气,相信朝野上下的大臣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何况,还有太上皇的旨意在,殿下又年幼,不妨……”
    一边说话,牛玉一边观察着孙太后的神色,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沉,便识趣的低下了声音。
    暖阁当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气氛压抑而粘滞。
    片刻之后,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孙太后扶着额头,道。
    “你们不必说了,那个怀恩固然不怀好意,可他有句话说的不错,身为储君,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说着话,孙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般的神色,也不知是说给牛玉,还是说给自己。
    “外朝的那些大臣,他们能不能看得出来,又如何呢?”
    又是一声叹息,孙太后转向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叫了一声。
    “深哥儿!”
    朱见深平时虽然见过孙太后在他课业不好时严厉的神色,但是,如今这般肃然的样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小小的人下意识的感到有些不安,怯怯的道。
    “皇祖母……”
    孙太后笑了笑,想要将手放在朱见深的头上,伸到一半,才发现虽然眼前是小小的人,但是已经着冠。
    于是,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后者的肩膀上,声音温和而坚定。
    “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明的太子,朝廷的储君,你的身上,担负着天下万民之望,也寄托着哀家和你父皇的期待,这条路不好走,但是,你得走的好,明白吗?”
    朱见深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玉等人和万姐姐。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给他任何的提醒和帮助。
    懵懵懂懂中,他在孙太后肃然的目光当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道。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好了,去吧……”
    于是,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朱见深起身,然后目送着他走出了殿门。
    天色渐明,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慈宁宫中。
    随着朱见深的离开,暖阁中的人又少了一大半,外头一阵喧闹声响起,依稀可辨‘太子起驾’几个洪亮的字眼传来。
    孙太后坐在榻上,久久不言,良久之后,略显空旷的殿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久久回荡不散……
    从慈宁宫到南宫,最快的方式,是越过奉天殿,出东华门而至南宫。
    但是,一方面是出于安定朝野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规矩,太子的仪驾,这次却是从西华门而出,然后向东绕行,过承天门广场,再过东华门而至南宫外。
    严格来说,这还是太子被册封之后,首次这么大张旗鼓的动用仪驾,自然是引得众人侧目,尤其是,在太子的旁边,还跟着最近声名鹊起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知道内情的,当然能够看出这中间一来一往的明争暗斗,但是,不知情的中低阶官员们,都已经纷纷忍不住开始感慨天家和睦,其乐融融了。
    乾清宫中,今日不必早朝,所以朱祁钰的时间相对宽松一些,刚刚用了早膳,外头的小侧门便被无声推开,旋即,一袭蟒衣的东厂提督舒良闪身进来,恭恭敬敬的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道。
    “启禀皇爷,您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好了,怀恩公公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往南宫赶去。”
    朱祁钰原本正倚在榻上抿茶,闻听此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他摆了摆手,示意舒良起身,随后,朱祁钰也同样起身,缓步来到殿门处,最终站定在了廊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厚厚的皇城,落在了南宫当中。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太子应该已经到了吧……
    “外头有什么反应?”
    应该说,舒良跟在天子的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作为东厂的提督太监,舒良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
    因此,从他刚刚一进殿,就敏锐的察觉到,天子的心情很差。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有些时候,直觉往往是最准确的。
    心中提着小心,舒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闻听天子问话,不敢过多犹豫,只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便谨慎开口道。
    “回皇爷,怀恩公公昨日去内阁拟旨,并没有刻意让人保密,今天备了仪驾往慈宁宫去,也没避着人,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据说太子殿下的仪驾出西华门时,已经有不少大臣在外等候,盛赞太子殿下侍父以孝,侍君以忠,堪为万民楷模。”
    说到此处,舒良便停了下来,但是,这番话显然并不能让朱祁钰感到满意,他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还有呢?”
    舒良眼神闪了闪,脑子里各种念头转动,但是口中却不敢怠慢,斟酌着道。
    “随着皇爷的旨意被外头知晓,太上皇昨夜的那道旨意也传了出去,如今外头都在议论着,说天家和睦,太上皇和皇爷兄弟情深,还说太子殿下主动为君分忧,小小年纪,便有储君担当。”
    “储君担当?”
    朱祁钰负手而立,眼神眺望着南宫的方向,口中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声音虽轻,但是,舒良却敏锐的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对,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得小心谨慎,于是,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朱祁钰的确心情很差,因为,今天的事情让他想到了前世的朱见济。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愿意折腾朱见深这个小娃娃。
    但是,就像怀恩在慈宁宫中所说的,储君有储君的职责,朱见深既然被人推上了这个位置,那么很多事情,他就是躲不掉的。
    前世的朱见济如此,这一世的朱见深亦是如此。
    太子的身份,注定了他迟早会被卷入朝局当中,也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身不由己。
    就算不是现在,等过些日子出阁备府,也是一样。
    东宫储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天下表率!
    朱祁钰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望着南宫的方向,丝毫不动,舒良站在后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舒良才听到天子再度开口,声音平静,不起波澜,道。
    “让朱仪办事利落些,既然他已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再拖着了,再这么下去,不管是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遵旨……”
    舒良点了点头,默默的后退两步,匆匆前去办事。
    然而,直到他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天子。
    此刻,天光乍破,旭日初升,一轮红日艰难的穿过云层,撒出一缕缕金光,显得温暖和煦。
    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美好的日出下,舒良依旧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天子周身的那股隐隐的悲伤之意……
    细微,但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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