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落在张輗的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他怎么也没想到,朱仪最终给出的办法,竟然会和他的想法,是如此的南辕北辙。
    这边他还在想着怎么营救任礼,结果朱仪一开口,直接就给任礼下了死刑的论断。
    皱着眉头,张輗看着朱仪,却没有说话。
    但是,要说服他,总归是要有一个解释的。
    朱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稍一停顿,他便继续道。
    “二爷,恕我直言,如果你刚刚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不管是你还是焦驸马,其实,都被任侯给误导了。”
    说着话,朱仪遥遥望着诏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道。
    “的确,从暗杀大臣,会查到甘肃的军屯,顺藤摸瓜,会牵出关西七卫,再往后深查,便会牵扯到南宫。。”
    “这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事,所以,为了不让朝廷查到南宫,我们得尽快着手替任侯处理手尾,组织营救。”
    “这听起来,很顺理成章,对吧?”
    张輗能听出来, 朱仪这话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 但是, 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稍一犹豫,他还是点了点头, 道。
    “确实如此,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朱仪摇了摇头, 转身望着张輗, 脸上浮起一丝冷色, 道。
    “二爷,我们如今要做的, 是维护南宫的权威,替任侯收拾手尾,阻止朝廷查下去, 只是一种方法。”
    “但是, 对于朝廷来说, 却恰恰相反!”
    话说到这, 张輗总算是渐渐觉出点味道来了。
    就如朱仪所说,朝廷上的文武百官,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子和那些意图推动整饬军屯的文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将任礼明正典刑, 为接下来的改革铺路。
    至于暗杀大臣,侵占军屯, 截杀使臣这些罪名,都不过是将任礼送上断头台的方法, 而在深一层的太上皇,更只是捎带脚, 查到了关西七卫牵连出来的真相而已,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但是自己这些人不一样,自己等人,恰恰想要的,就是让太上皇的这件事情能够遮掩过去,至于任礼死不死的,真没人关心。
    所以实际上, 如果操作得当的话,他们双方,未必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
    不过……
    “小公爷所说,老夫明白, 的确,朝廷上的那帮文臣,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不想把着底儿给掀出来。”
    “但是,你别忘了,如今做主的人,到底还是乾清宫里那位。”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杨能的自陈书到现在为止,只有乾清宫那位自己看过,恐怕那些大臣,也只知道要往下查,但是,具体查出些什么来,他们未必心里就真的有数。”
    “如果说真的等到查出来了,那恐怕也就晚了。”
    或许从朝臣的角度出发, 无论是天子的权威有损, 还是太上皇的名声不佳, 都会损害朝廷的权威, 所以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是,如果从天子的角度出发, 将太上皇当年的丑事一一的查出来,对于稳固自己的地位,可有大大的好处。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天子‘刻意‘查的,只是在清查任礼罪行的过程当中’无意‘查出来的。
    如此一来,天子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这种光拿好处不付代价的好事,天子又岂会不做?
    别说如今的那帮文臣,大概还不知道天子要他们查什么,就算是知道了,只怕也未必能拦得住。
    听了这话,朱仪倒是眉头一挑。
    看来这位张二爷,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但是,可惜的是,从刚刚开始,这场谈话的主动权,就已经牢牢的掌握在了朱仪的手里。
    轻叹一声,朱仪似乎有些踌躇,片刻之后,他四下看了两眼,方道。
    “二爷,我方才已说了,你我两家如今是通家之好,当相互信任依靠,所以,有些事情,我也就不瞒你了。”
    “今日过来之前,我刚刚去拜访过岳丈,商谈太子出阁一事,顺带着,也对任侯的事旁敲侧击了一番,结果,得知了一个消息……”
    朱仪的岳丈,自然指的是礼部尚书胡濙。
    身为文臣的七卿之一,无论是消息渠道,还是对于朝堂局势的判断,这位老大人都是一等一的。
    所以,这话一出,张輗立刻就打起了精神,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什么消息?”
    “据说,这两日,刑部的金尚书,已经在准备前往甘肃亲自彻查此案,而他这次出去,天子会任命他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
    朱仪轻轻抿了口茶,口气颇有些意味深长,道。
    “与此同时,他还会带去一封圣旨,内容很简单,召赤斤蒙古卫首领进京朝觐!”
    这当然不是从胡濙处得来的消息,毕竟,当时商议的时候,胡濙又不在殿中。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拉自己这位岳丈的虎皮,反正,张輗也不可能去跟老岳丈求证。
    果不其然,张輗听完了之后,对此并没有什么怀疑,反而眼皮一跳,道。
    “这么说来,天子果然已经查到了关西七卫身上?”
    朱仪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慌张的神色,反而挑了挑眉,对张輗道。
    “二爷不必着急,这或许反倒是一件好事。”
    看着张輗疑惑的神色,朱仪继续解释道。
    “天子让金尚书总督三边军务,说明他极有可能,已经察知了当年关西七卫之事的真相,毕竟,当年的事情就算地方和兵部都没了痕迹,但是宫中必然有留存的档案和起居注。”
    “所以,天子才将甘宁一带的军务都交给金尚书临机专断,以防不测,但是,好消息是,天子召了关西七卫进京,说明,他心中其实也顾忌着,担心这件事情闹大了,引起关西七卫的不满,怕他们愤而叛出大明。”
    “如此一来,便是我们的机会!”
    这下,张輗算是明白了过来,换句话说,这件事情掀出来,不仅损害的是太上皇的声誉,更重要的,还会让关西七卫心生不满。
    所以,到底要不要掀开,只怕天子也未必就真的拿准了主意。
    “因此,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其实并不是营救任侯,甚至于,也不是替他做什么善后,而是……尽快让他去死!”
    朱仪的眼中闪过一抹狠辣,开口道。
    “还是那句话,朝臣们要的,只是扳倒任礼,给整饬军屯造势,乾清宫那边,就算想要彻查此案,也须得等到关西七卫进京。”
    “这段时间,便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的速度足够快,那么任礼一死,再去追究他犯下的罪过,便已无意义。”
    “天子若是强而为之,那么待真相大白,太上皇固然声誉受损,但是朝野上下,自然也就会看出,天子是在刻意针对太上皇。”
    “再加上,这件事情若是闹大了,关西七卫的态度堪忧,所以,大概率,天子也不会过分追究此事。”
    “但是,如果我们非要保下任侯,那么,无论是天子,还是那帮文臣,乃至是关西七卫,到时候只怕都会反应十分激烈,事情越闹越大,对于我们来说,才越不利。”
    话到此处,一切便已明白。
    张輗将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两边,也总算是捋出了一条线。
    不得不说,朱仪的这個法子,虽然有些狠,但是,却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
    “话虽如此,可这些毕竟都是猜测,若是天子真的揪着这件事情不放的话,那我们又不可能真的进诏狱里头,逼任礼去死吧?”
    不知不觉之间,张輗实际上已经认同了朱仪的看法,开始从营救任礼,转向了要将任礼置于死地。
    只不过让他还有些犹豫的,则是这件事情该如何操作而已。
    “何况,任礼说到底,也是堂堂的国侯,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里,也是一桩麻烦事。”
    看着张輗皱着眉头的模样,朱仪想了想,神色却有些古怪,道。
    “二爷,说来,若是任礼莫名其妙的死在诏狱当中,朝野上下,是否会怀疑,这件事情是天子动的手,这样的话……”
    “不行!”
    话未说完,张輗就打断了他。
    应该说,他刚刚也这么想过,甚至于,如果朱仪没开口,他说不定就要自己说出来。
    但是,此刻被朱仪提前说了出来,张輗却下意识的否掉了。
    或许是觉得,这种手段风险太大,皱眉思索了片刻,张輗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道。
    “小公爷,诏狱森严,且不说这件事情能不能办得成,就算是能办得成,我们也不能这么做。”
    随着这两句话说出来,张二爷的思路越来越顺,看着朱仪,苦口婆心的道。
    “你别忘了,我们之所以要让任礼早些了结,是为了让他这桩案子尽快平息,但是,我还是那句话,这么一位国侯,就这么死了,朝廷必然会追根究底,尤其是朝堂上下会议论是否是天子动手的情况下,天子必然会下令彻查。”
    “如此一来,便又回到了老路上,朝廷只要往任礼身上查,那么,当年的那桩事,就遮掩不住,所以,任礼要死,就只能名正言顺的死。”
    这话说的时候有些别扭,但是,说出来之后,张二爷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甚至于,在这场对话当中,他刚刚虽然不算是处处被动,但也一直被朱仪牵着走,现在总算是重新把握到了一点主动权,口气也不由坚定起来,继续道。
    “对,正是如此,虽然说如今事态紧急,但是也不能乱来,任礼的案子,要么让他自己认罪,朝廷判他去死,要么,就得证明任礼的死,是他‘畏罪自杀’,和旁人无关。”
    “不然的话,我们忙活了半天,到最后,只怕还是要闹得满城风雨,得不偿失。”
    看着张輗突然开窍的样子,朱仪的目光闪动,但是脸上却不由浮起一丝苦色,皱眉道。
    “这么说的话,只怕就难办了。”
    “不管是让他自己认罪,还是‘畏罪自杀’,都得先见到任礼才行,可诏狱守卫森严,又怎么可能混的进去呢?”
    成国公府多年经营的盘子都在文臣这边,所以,对于禁卫这方面,自然不如英国公府熟悉。
    闻听朱仪此言,张輗踌躇了片刻,到了最后,还是道。
    “小公爷,此事不难,其实,任礼这次传信出来,也是借了家兄早年留在锦衣卫的老人手。”
    “虽然说,此人只是看着早年的交情帮忙,并非真的是英国公府的人,但是,若是真的无奈之下,安排人冒险进诏狱见任礼一面,也不是没有法子。”
    “只不过,就算见了面,想要让任礼配合我们,只怕也很困难,毕竟,这是要他……”
    张輗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也苦恼的很。
    这个时候,朱仪却道。
    “二爷莫急,小侄倒是有个法子,我们不妨如此……”
    说着,朱仪压低了声音,在张輗耳边说了一番,顿时让后者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张輗方犹豫着问道。
    “这……这能行吗?”
    朱仪坐回到椅子上,面色平静,道。
    “二爷放心,如今任礼身在狱中,几乎是全瞎全聋,尤其是他这封信传出来之后,至少在他看来,哪怕是看在南宫的份上,我们捏着鼻子,也会全力救他。”
    “所以,只要能够配合得当,他必然不会生疑,等到……一切也都由不得他了!”
    说着话,朱仪俯了俯身子,道。
    “其实话说回来,这个法子的关键,还是能不能见到任礼,二爷放心,只要能够见到他,我就有把握能够说服他。”
    见此状况,张輗纵然迟疑,但是,也只能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想想法子,此事宜早不宜迟,小公爷今日且先回去,我立刻着手安排,等安排好了,便找人知会小公爷。”
    “不过,此事是否要跟焦驸马等人商议一番?”
    到了最后,张輗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不过这次,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二爷难道忘了,焦驸马和任侯之间的交情?”
    “小侄没记错的话,当初,三爷还在的时候,焦驸马就里外里的帮衬着任礼,甚至于,英国公府之所以被圣母疏远,也少不得这二位的功劳。”
    “二爷若是将此事跟焦驸马商议,少不得又要横生枝节,二爷放心,此事我会想法子禀明太上皇,有他老人家的支持,二爷大可不必担心。”
    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都会慢慢显露出来。
    当初,将任礼拉拢进来的人是焦敬,甚至于,将朱仪引荐给孙太后的人也是焦敬。
    这就导致了,从孙太后的口中,朱仪其实旁敲侧击出了很多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当时的状况下,孙太后希望朱仪和任礼,焦敬等人拧成一股绳,制约英国公府。
    而现在,这些事情,反倒成了朱仪可用的手段。
    果不其然,虽然说当初和孙太后渐行渐远,也有英国公府自己的原因,但是,站在张二爷的角度,听朱仪提起此事,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阵怒意,顿时便打消了缘由的念头,道。
    “不错,焦敬那个老家伙,任礼就是他扶起来的,跟他说这些道理也是白搭!”
    “既然如此,小公爷便放手去做吧,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我一定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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