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乡。想起第一次随水青阑入宫见他的皇后姐姐的时候,在水波中肆意欢游的一幕,不过五年,竟已恍如隔世。

    突然传来几声呢喃:母后,母后,你看。孩童的语声,乳燕探春似的娇嫩。

    开满细巧的白色花朵的宫殿,已是深秋,那花反倒更繁茂。明明仅是白色一种,又细小得看不清,但铺了一地的一片看在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绚烂,始知淡到极致才是真的艳。花间一人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男娃娃,旁边散坐了几名宫女,都各自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那是宗周的皇后,水青阑的亲姐姐,水轻澜。鹅黄锦\绣玉步摇,金丝绞的凤钗富丽堂皇,却笑得极淡,慈和温婉,风致俨然,眼里依然无波无澜。虽已有爱子在怀,眉宇间依稀仍是那个高高在宝座上读佛经的波澜不惊的女子。

    她怀里的娃娃生得粉壮玉琢一般,骨碌着一双大眼本是四处乱扫,此刻却定在我脸上,藕儿似的一只小胖手指我,另一手仍忘不了往嘴里塞着果子,含糊不清道:母后,多好看。两颊漾着浅\红,眩目得我不敢多望一眼。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她放下孩子站起,挽着孩子的手走过来,嫣然一笑:楚儿?

    我点点头,却无言。

    颀儿,这是你的小舅舅。她弯下身和那娃娃脸贴着脸,你叫,舅舅。

    那娃娃咿唔着唤:秋秋,秋秋张着小手抓了我一袍果汁,忽忽闪闪的大眼明净如洗,笑得阳光灿烂。

    舅舅?我踉跄一步,按住心口转身想逃。她一把拉住,我竟连她的力气也敌不过,一仰几乎倒下。她扶住了我,轻柔地笑笑:楚儿,好好的,姐姐在这里。寂寞了就来找姐姐聊聊,姐姐也想你。你瞧,这孩子就是颀儿,三岁了,我在教他念书。你仔细看看,他生得象不象姐姐?十足的闲话家常,眼里藏不住的是泪。

    我摇头,挣脱了她的手转身竭尽全逃开。她是姐姐,只见了一面,希望我损了面容真正做个男儿的姐姐,可我害怕。

    喘匀了气,抬头看见前面又是一座宫殿,飞檐翘角,匾额上题着两个字御天,宫门敞开着,院内吊着无数大小鸟笼\。我信步进去,身后的太监也不拦,管事的迎上来恭恭敬敬。这里都是李慕的爱鸟,他最爱的,是鹰。

    最豪华的笼\子,笼\上镶饰着珍珠宝石,连食水用的盏儿都是纯金铸就。笼\子里关的正是夷狄人的图腾,最骄傲的长空健者--海东青。依然是毛羽皆亮,眸子却已经黯淡,再宽敞的笼\子也不能够自由翱翔。

    那管事的老太监见我看得专注,便侃侃而谈:夷狄的海东青性子最烈,能够驯好一只十分不易,可惜的是皇上公务繁忙,不能够御鹰出猎,可惜了这些精灵。

    性子再烈,不也驯好了么?乖乖地在笼\子里,什么也不争。我定定地看着笼\中的它,它眼里,是不是也和水知寒一样,只看得见故乡?

    老太监叹了口气:损了多少,又留得下多少?公子怕是不知道怎样驯鹰。他慢慢道:驯鹰,要先打掉那鹰的威风。给它戴上面罩,让它什么都瞧不见,多少昼夜不停地搔弄它,让它不得休息,神魂颠倒。然后给水不给食,饿得它要发疯。到了喂食日子,就要那鹰自己跑过来到人的面前求舍,直至能够重新飞上天空。就算是飞,也在身上系了绳子,让它飞不远也飞不高。那鹰儿耐了折磨,却耐不住辱没,常常一头撞死在树上。这活下来的,已都不是鹰了。

    莫名打了个寒战,鹰会撞死在树上,我又为什么承受了这些日子的宠幸?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是水青阑说的,欠他的,还没还清。

    伸出手,去抚摸那鹰的羽毛,顺滑可是冰凉,如水青阑的拥抱。

    哎哟!老太监一把夺过我的手,这可摸不得。

    只是他夺得晚了,那鹰猛地回啄在我手上,鹰眼苍茫里闪过一丝残酷冰凉,然后又是漠然。我猛醒,关在笼\子里也还是鹰,不能如宠物一般放在掌心。一把甩开那老太监的手,抬手便拔了笼\门的消息。敞开的笼\门天空已经是完整的,那鹰一头便冲了出去直上蓝天,逆风飞扬。

    浓色的一个小点,转眼就不见。

    我兴奋地转身便奔了旁的笼\子,要去放掉那些被禁锢了的生灵,老太监急得跺脚,身后的太监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道:公子请回宫。说着请,却是生拉硬拽。

    被推进寝殿,然后宫门紧紧闭上,任我怎样敲打也再不开。

    看着那紧闭的门,瞧着到处玲珑剔透的布置,想起皇后姐姐那带泪的眼,想起小颀儿含糊的舅舅,想起那黄金嵌宝的精致鸟笼\,只觉一颗心都成了碎片。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为什么我就要这样的活着?为什么我不能活成一个人?

    气往上涌,积郁已久的怒火爆发出来,一把就推翻了手边一座琉璃鼎,胡乱抓住见到的能拿得动的每一件东西砸向冲进来的太监宫女,看着他们抱头鼠窜,看着那些所谓价值连城的珍宝变成碎片,一时觉得畅快无比。

    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然后脸上一热,身不由己地跌出去,摔在一地碎片上,手肘腰上一阵刺痛,血腥气淡淡地飘散出来。可是毁灭一切的**让我忘了痛,我扑上去,手中抓住一只破碎的花瓶砸向李慕的脸。

    李慕身形一晃便闪过,双手扣住我手腕狠狠地掐,气得浑身乱颤,喝道:你你竟然敢毁了这里!你竟然敢毁了这些东西!你他冲过来一把拎起我扣住我的颈子,有些语无伦次地重复,你怎么敢毁了这些,你怎么敢!还想对朕动手,你不想活了?

    我就是不想活了!气息不畅,我咧开嘴笑出一个得意,捏在手上的碎片用力砍向他,正中手臂,血花四溅。皇袍染了血,他一哆嗦将我扔在地上狂乱地踢打,我死命踢还打还,旁边的宫人惊惶失措地唤着皇上。

    我究竟远不是他对手,打不过,逃不出,斗不得,水知寒的欺骗,水青阑的背叛,身体毁了,武功没了,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黄金笼\子里被人亵玩,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我却无计可施,无力地伏在地上任由折磨,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我放声大哭,当一切都毫无希望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本能。

    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揽在怀中,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泪眼模糊里是李慕微蹙了眉头的脸,竟是有些心疼,和慈爱。

    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流浪乞讨的时候哭也没有人看;在水青阑面前是他严肃的教训,无论遇到什么,流血也不能流泪;在水知寒身边需要照顾的是他,再心酸也不能哭。这个算计着我毁灭着我的人,却在此刻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哭得气噎喉干,一生的眼泪,就这么倾泻出来。

    醒来时已夜色深沉,我的头枕在李慕手臂上,他侧躺在我身边,低声道:醒了,渴不渴?要吃东西么?

    我摇头。他明明已经知道,饭食现在对我已经可有可无,我需要的只有药。

    他叹了口气:朕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哭,朕都开始怀疑你也疯了,甚至有些心疼。不过,这样的事情只有这一次,朕不能容你随意撒野。记着,这宫里的任何摆设都不许动!

    带着宠溺和劝慰,可我浑身一震,身侧睡的是虎,动辄便要食人,我示弱给他看?我慢慢地动了动身体,偎进他怀中,低声道:皇上,奴才错了。

    他一僵,冷道:宫里奴才够多,不少一个你。

    那你要我怎样?我又气又急,坐起来浑身都痛,你要我不就是用来玩的?

    李慕看了我半晌,伸手揽了我躺下来,喃喃道:你更象他,尤其是发怒的时候,比知寒和青阑象得多。你更象!

    我呆住,他的猎物还有水青阑?不是水知寒,不是水青阑,更不会是我,我们象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只是转瞬他就清醒过来,淡淡道:知寒死了。

    不可能!我怔住,那狐狸怎么会死?

    李慕突然大笑:在卧龙口,朕派去的侍卫尽数被杀,他乘的车子落下万丈深渊,连尸身都再找不回来。然后夷狄发了国书,大王子死在我宗周手上,自然要与我宣战。什么疯了死了?难道朕看不出来?不过是念着念着他伸手便扣住我的颈子,那天你冒雨上山,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颈子上的伤,是谁弄的?

    我呆住,那个令我绝望的雨夜,灯下水知寒低沉柔婉的语声:卧龙口地形复杂,山路一侧石壁一侧悬崖,这里下手时机正好,且尸体不易寻找 他没死,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我确信。现在出卖了他也无妨,李慕根本不可能再将水知寒抓回来,何况,他骗了我但我犹豫。

    咽喉的手骤然收紧,我竭力抓住他的手却使不出力,吐出的舌头被舔舐调弄,咽喉一松却又被他压住动弹不得。

    衣物离体而去,我紧紧地闭上眼。既然无法逃避,就坦然承受罢。恍惚中有一张脸,惨白的,看不清。

    黑暗里他的身影模糊得如同剪影,身体的痛苦却是真实的,我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不泄一丝痛楚和**。其实十岁那年水青阑给我的一场噩梦已经根植心底,我痛恨这样的纠缠和折磨,却又由不得我,所以我更恨。活着,眼前似乎一亮,一定要让他死在我手中,所以,要活着。

    满口是我自己的血,然后咽下,再咬。帐子瑟瑟抖动,金铃细碎如吟,躯壳留在床上任由摆布,神智已在远方。

    远方,有血,有沙场,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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