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茧  (十)
    “三春,你去哪,半夜三更小心狼!”陶正的儿子关心自家妹妹,赶紧撒腿去追。半条腿儿已经冲出了人群之外,却又猛然倒转身体,一边倒着飞奔,一边朝柴荣等人拱手为礼,“三位恩公勿怪,我家妹子性子太急,我得先把她给找回来。待明日一早,再当面叩谢救父之恩!”
    这一手倒行如飞却丝毫不在乎地形变化的本事,顿时赢得了满堂彩。众乡亲们问都不问三位外来客的想法,大声叫好之后,立刻七嘴八舌地越俎代庖,“快去,快去,别让春妹子遇到什么危险。”
    “客人由我们帮助招呼,大春,你尽管去!”
    “小心脚下,天黑路滑!”
    ……
    柴荣、赵匡胤和郑子明三兄弟,原本就没求别人的报答,顺势也拱起了手,陆续回应“你尽管去,不必多礼!当日之事,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
    “是啊,我们三个如果不出头的话,那群土匪也不会放过我们!”
    “今夜之事,绝对是误会。宁,郑某实在抱歉了,请多向春妹子解释一二!”
    “一定一定!”陶大春则又冲三兄弟拱了拱手,再度转身,朝着自家妹子消失方向飞奔追去,几个呼吸间,身影就被夜色彻底笼罩。
    柴荣和赵匡胤二人目送他离开,然后将宁子明从人群中拉出来,一道向老汉陶正致歉。并且再次承诺,要按照市价赔偿被损坏的寒瓜。
    陶老汉哪里肯要钱?后退着连连摆手:“几个瓜而已,恩公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如果没有三位恩公,小老儿这把烂骨头早就埋在易县的荒郊野地里了,哪还有机会回家种瓜?春妹子的娘去得早,小老二平素没时间管教她,把她给惯坏了。三位恩公,请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三个有错在先!”知道宁子明不小心占了人家大姑娘的便宜,柴荣心中有鬼,红着脸继续客气。
    “恩公不要再说了,再说,小老儿就没脸见人了。”老汉陶正其实也早就知道,自家女儿肯定不是为了二三十个寒瓜就会跟人拼命的主儿,然而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在先,再大冲突,也只能暂时先放到一边。“这三更半夜的,恩公想必也需要休息了。不妨先到小老儿家里头吃上碗热乎饭,然后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不迟?”
    “这……”柴荣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脑海里依旧找不到关于陶正老汉的半点儿印象。万一对方跟当地的官府有什么瓜葛,这一觉睡下去,兄弟三人明天可就插翅难飞了。
    陶老汉虽然只是个寻常乡间富户,见识和对人心的把握却一点儿也不差。目光上下一扫,就知道三位恩公恐怕此刻正在逃难的路上。立刻笑了笑,大声补充,“敢叫三位恩公知晓,老汉姓陶,这个村子叫陶家村,大伙都算是五柳先生的后人。祖上不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我们这些做后人的虽然不争气,却也断然干不出那趋炎附势,为虎作伥的事情来。”(注1)
    “如此,就叨扰老丈了!”既然老汉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柴荣如果再犹豫下去,就等同于当众打此地主人的脸。只好拱了下手,讪笑着答应。
    老汉陶正闻听,立刻眉开眼笑。转过身,将一干同乡的少年们指挥得团团转!
    “二牛,去你家抓只公鸡过来炖汤!”
    “大壮,你家风干的鹿腿还有没有,先拿一条来给我用着。改天让大春进山打了活鹿还你!”
    “四柱子,你手艺好,麻烦去帮老汉准备一顿宵夜。照着城里摆席面的模样做,改天我卖了瓜给你酬劳!”
    “五伢子……”
    “放心吧,您老。包在我们身上!”众少年们世居深山,心性里带着一股子外界罕见的朴实。纷纷答应一声,各自去准备柴禾、食材、酒水,帮助老汉陶正招待贵客。
    其他没被点将的村民们则前呼后拥,将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兄弟迎进了村内。一直送到差不多村子正中央最敞亮的一座大院子门口,才笑呵呵地各自回家。
    陶老汉则亲手打开了正门,将三兄弟让到用来招待贵客的大屋子内。然后点起家中所有油灯,摆上时鲜瓜果,一边请贵客们品尝,一边招呼自家晚辈去烹茶煮饭。
    到了此刻,柴荣才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些关于老汉的印象。笑了笑,低声致歉,“老丈,请恕晚辈先前眼拙,没能及时认出您老来。如若不然……”
    “三位恩公人生地不熟,警觉着一点儿是应该的!”老汉陶正摆了摆手,非常大气的回应,“况且当日小老儿忙着保护自家妹子、妹夫和侄儿、侄女,方寸大乱,根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待后来看到恩公们带头跟贼人战到一处,再赶过去帮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借恩公的势痛打了一番落水狗,出力甚少,所以恩公不记得小老儿也是应该!”
    “还是晚辈记性太差。”听老汉说得实在,柴荣便不再多客气,想了想,笑着提出了一个要求。“老丈,既然咱们有并肩杀贼之谊,您就别一口一个恩公了。否则,我们哥仨心里头真的很别扭!”
    “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晚辈。”老汉陶正原本就不是一个迂腐之人,立刻笑着“讨价还价”。
    “那,也罢,老丈,柴某和我的两个兄弟,就不跟您老客气了!”柴荣略做迟疑,大声回应。
    宾主相视而笑,转眼间,屋子内的气氛就变得无比融洽。趁着周围暂时没有外人,柴荣赶紧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头到尾,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包括陶三春找自家三弟拼命的缘由,也委婉地点明:是两人棋逢对手,近距离搏斗,不小心犯了些禁忌,绝非有意而为。
    说罢,又拉过宁子明,让他给老汉陶正当面赔礼道歉。
    既然是误会,陶正老汉怎敢让救命恩人受委屈?抢先一步上前搀扶住宁子明的胳膊,大声说道,“唉!黑灯瞎火的,难免的事情。郑公子不必如此自责!老汉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况且以你的身手,真的对小春有恶意的话,早把她给打晕在地上了,岂会等到乡亲们赶过来还分不出胜负?!”
    “老丈您可是过谦了。他们两个可只不是没分出胜负。后面半段,令爱把我家三弟打得满山飞奔。”赵匡胤不愿留下隐患,抢在柴荣和宁子明两个接茬之前,笑着在一旁插嘴。
    “啊,还有此事?”老汉大吃一惊,满脸不可思议。
    “您老不信,可以去问问乡亲们!”赵匡胤笑呵呵点头,满脸憨厚,人畜无害,“亏得乡亲们赶来得及时,否则,我三弟未必能逃得过令爱的铁叉!”
    “嘿,这孩子,这孩子!”陶正老汉闻听,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荡然无存。托着宁子明的胳膊,满脸尴尬,“郑公子,亏了您不肯跟她一般见识。您放心,等明天一早,我押着小春过来给你赔不是!”
    “是我,是我的错。老丈,这事儿说开了就行了!只要您老和,和令爱别在跟我计较,我就心满意足。不,不用其他,真的不用其他!”宁子明只要一想起看瓜女今夜里的凶残表现,心里头就犯怵。赶紧快速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
    见他如此谦逊厚道,陶正老汉愈发觉得自家女儿今夜做得有些过分。然而当父母的,却又无法不爱惜自家儿女。想了想,讪笑着说道:“既然郑公子如此大度,小老儿就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了。三位公子都是做大事的人,今夜为何路过此处,小老儿不敢多问。但是三位公子尽管放心,陶家庄上下,绝不会泄漏三位的行踪。你们只管放心地吃饱睡足,明天启程之时,干粮行李,全都包在小老儿身上!”
    “那怎么使得,无缘无故前来叨扰您,已经很过分了,岂敢连吃带拿?”柴荣闻听,立即客气地摆手。
    “有什么使不得的?小老儿家境虽然不宽裕,却也不差几套衣服和一包干粮!恩公莫非还不放心我?怕我把你们三个灌醉了,然后送到仇人手里头去?”陶正存了心思要报答三人当日易县杀贼之恩,把脸一板,佯怒着反问。
    “那,那倒不是。老丈言重了。”柴荣被问得微微一愣,尴尬地摇头。
    “那就收下!”老汉陶正摆出一幅长者姿态,大声吩咐。
    “如此,就多谢老丈!”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人互相看了看,感激地一块儿躬身施礼。
    “这就对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陶正立刻眉开眼笑,拱着手还了一礼,随即大声补充:“水差不多该烧好了,三位公子不妨先去沐浴更衣。我让邻居家的后生们抬几个木桶来在旁边伺候着,您三位可别嫌他们粗手笨脚!”
    “我们自己来,自己来!你老让人准备好热水和木桶就行!”三兄弟接连逃了这么长时间的命,身上早就冒出了酸臭味道。闻听可以有热水澡可洗,哪里还会客气?拱起手,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陶正也不多耽误功夫,立刻找邻居家的后生帮忙收拾出一间空屋权作浴室。片刻之后,三个临时借来的巨大木桶,并排摆在了屋子内。左邻右舍连夜帮忙烧好的热水,也被后生们用盆子轮番倒入了桶内,转眼就各自装了大半。
    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再度向大伙道了谢。走到木桶旁,扒去早已馊掉的衣服和鞋袜,飞快地爬入桶内。热水一跟皮肤接触,立刻舒服得**出了声音。
    好客的后生们扭头偷笑,又纷纷递上了干净的棉布手巾,丝瓜瓤子和皂角等物。然后打了声招呼,各自退下。
    三兄弟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谁都知道机会难得,过了今晚,下次洗澡的机会,恐怕至少也得在小半个月之后。因此很快就收拾起心中的杂七杂八,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痛快。
    待洗得差不多时,老汉陶正又派人送来了三套干净衣服。虽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算不得太新,却也是里衣外衣一样不缺,鞋袜头巾俱全。唯恐三人心中起疑,先前脱下来的衣服,也给他们留在了浴室里,丝毫未动。只是旁边多摆了一个粗麻布的包裹皮儿,以便三兄弟收拾起来更为容易。
    既然陶正老汉已经细腻体贴到了如此地步,三兄弟如果还怀疑他别有用心的话,就未免太狐性多疑了。故而谁都不再客气,非常利落地换上了干净衣服和鞋袜,一道返回正房,向陶老汉当面儿致谢。
    老汉陶正早已准备好了酒席,客气了几句,随即安排三人入座。又临时从村子里请了几个辈分较高,看起来颇有头脸的长者在一旁相陪。大家伙一边谈着外界的奇闻异事,一边杯觥交错,转眼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其乐融融。
    待到酒足饭饱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寅时上下。老汉请邻家少年帮忙收拾残羹冷炙,亲自将三个客人领到专门腾出来的屋子里安歇。又是床榻、蚊帐、脸盆、灯烛样样俱全,枕头、被褥无一不干净整齐。
    三兄弟早就筋疲力尽,道了谢,送走了老汉陶正,立刻瘫在各自的床榻上,轻易不愿再动弹分毫。然而,疲惫归疲惫,骤然从逃命状态成了别人家的座上宾,却令人的神经很难迅速适应。因此,各自瘫在了床榻上好半晌,都迟迟无法入眠。
    赵匡胤想的,自然是晶娘的惨死,以及如何才能成功报仇。柴荣心中,则本能地开始规划今后的安排。宁子明在三兄弟当中年纪最轻,按理说应该心事最少,入睡最快。然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此时此刻,他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早已是万马奔腾。
    “这里是陶家庄,那个女子叫陶三春!我因为偷吃人家的瓜,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当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如梨园里头的大戏般,不停地在他眼前回放。“我没告诉这里的人我姓宁,大伙都以为我姓郑,叫郑子明……”
    陶三春、郑子明、柴荣、赵匡胤,几个名字加在一起,让他觉得好生熟悉。隐隐约约,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变得似曾相识。
    今晚的事,我好像从前经历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经历过,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这些事情以前肯定发生过!
    这怎么可能!
    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到底是现在正在做梦,还是以前梦到过同样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重复睡梦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庄周晓梦迷蝴蝶……
    想着想着,他好像就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天光早已大亮。
    陶三春微笑着看向郑子明,双目之中,秋波潋滟。
    注1: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号。陶渊明不愿意为了五斗米的俸禄折腰,辞官去当了隐士。书中陶正是他的后人,也不愿意辱没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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