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落座,陈文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也舒缓了许多。接着,已经醺醺然不知所以的吴登科一饮而尽,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而在陈文看来,相较之下,吴登科的故事就完全是另一个画风了。
    吴登科是金华府义乌县人,佃户家庭出身。他的高祖父和浙江抗倭名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吴惟忠是同族兄弟。只不过他的那个所谓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了,远到了陈文都不知道这该算是出了多少服了,也远到了吴惟忠的发迹对他家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听说过一表三千里,这合着还有一堂三千里的啊。
    吴登科三岁时,其父被下乡催科的小吏打成重伤,没多久就去世了。寡母独自抚养了他几年后,也因为积劳成疾却无钱医治而离世。于是乎,宗族里就送他去给一家缙绅地主放牛,因其父母双亡,他自小便备受欺凌。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东阳县诸生许都起事,一时间应者云集,旬日间竟有十万众。其军以白布裹头为号,因号“白头军”。白头军连战连捷,先克东阳县城,继下义乌、诸暨、浦江、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县,全浙大震。
    就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背景下,年仅十六岁的吴登科趁夜潜入当年打伤其父的那个小吏家中,将其杀死。不过,杀人之后他并没有如那卫家无忌一般投案自首,反而参加了许都的起义军。
    到此为止,吴登科的行为若是按照后世的标准,已经可以进入了自发反抗阶级压迫的范畴。当然,在狡诈的地主阶级面前,缺乏思想指引和正确领导的农民起义者不是被腐蚀拉拢就是自我消亡。
    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八,白头军进攻金华县失利,无粮不支,败退紫薇山。因此,许都向明廷投降,监司王雄擅自允诺,后其人及部下六十四人为浙江巡抚左光先所杀,许都余众复叛。
    鲁监国元年,尹灿在金华府起兵反清,那时已经带领十几人的吴登科率部加入,也是在尹灿军中,他结识了孙钰,并从孙钰的同乡口中得知了他的故事。
    到了今年三月,尹灿兵败被俘,后被清军杀害于东阳县东街。吴登科就和孙钰一起带了几十个手下一起来到大兰山投奔王翊。
    一个是拥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另一个是杀人在逃的农民起义者;一个因为许都余众叛乱而避祸乡间,另一个干脆就是许都的余众。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两个根本不应该有交集的人竟然相识并成为了朋友,还一同走上了反抗满清民族压迫的革命道路。
    真不知道是这两个人荒唐,还是这个时代荒诞。
    可是,等吴登科来到大兰山后,王翊的部下们认为其人屡次从贼,又并非宁绍本地人士,均不放心让他带领部下加入战兵营。可是,古人偏偏又极重乡情,吴登科的手下都是金华人,自然不愿意分开。
    于是乎,王翊决定征辟孙钰,并在大兰周围分授荒地,好让吴登科和他的部下们自给自足,不至于为祸乡里。只不过,吴登科等人造反多年,大多不是那等土里刨食儿的人,一来二去反倒是把地租给了别人,自己打猎的时候居多。
    待吴登科讲完,孙钰一家早已从北屋出来。陈文看着那泪眼婆娑的易氏,劝慰的话却始终堵在胸口说不出来。可若是用他曾经蒙骗王翊的话来敷衍,陈文又开不了口。毕竟在他心中,先前对于王翊,他本身就抱着交易的心态;而眼下对于他们,却完全是交流。
    无奈之下,陈文却想起了他曾经在一部网络连载历史小说。正是因为那部小说,陈文才开始对明史产生兴趣。而在其开篇的一个故事,眼下却是应景非常。
    只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说道:“我以前读书时看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元天历元年的一天晚上,凤翔府一个叫做朱五四的人的妻子陈氏生下了一个男孩。根据当时起名的习惯,他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朱重八。”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孙钰,只听他急忙喝到:“陈兄慎言。”
    “孙兄,请让我把故事讲完。”接着,陈文继续说道:“朱五四是个佃户,不过他还有一个小豆腐店,这让他可以勉强养活他的妻子和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很小的时候,朱重八便开始给当地的一户刘姓地主放牛。那时,他不想放牛,他想去读书,可是家中却无钱束修。”
    束修就是古代的学费,是孩童入学时赠予老师的见面礼。这个词让孙钰颇为感触,他想起了当年他的父母是如何的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想起了他是如何刻苦攻读,想起了,太多太多……
    “那时,朱重八最大的梦想就是赶快长大,到时找当年给他父母做媒的媒婆帮自己找一个手脚勤快的姑娘做媳妇,然后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等孩子到了自己的现在岁数,就叫他们去给刘姓地主的儿子放牛……”
    这故事很像陈文那时代那个放羊娃的故事,不过在古代,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是中国农民的不二梦想。当然啦,地主谁都想做,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地主,现实一点总是好的,至少梦醒时分心中不会太疼。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岁时,淮河两岸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和干旱,元朝皇帝害怕不赈灾老百姓会揭竿而起,于是下令赈灾。”
    “可是,元朝皇帝下旨就一定有用吗?粮食从仓库运出,中枢的高官们先贪墨一部分,然后是各路的官员,接着是州、县,一级一级下来,到了老百姓手里,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朱重八的家就是寻常的老百姓。这一年的四月初六,他的父亲饿死了、初九,他的大哥饿死了、十二日,大哥的长子饿死了、二十二日,他的母亲也饿死了。抛开出嫁的姐姐和入赘的三哥,老朱家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二哥还活着。”
    “我想,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听到这里,吴登科已是老泪纵横,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家中的老黄牛和小黄狗,也想起了这一切是如何一一离他而去的……
    “朱子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礼师信友、敬老爱幼。朱重八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死了,侄子也死了,他没钱上学,也没钱娶媳妇,他的朋友们也都去逃荒了,而这一切都是暴元的昏君和奸臣造成的!”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去造反,他选择在埋葬家人后去做和尚,因为他要替更好的家人活下去。可是寺院里也没有粮食,他在庙里待了一个多月后就被轰了出去,美其名曰化缘。就这样,有粮食时在庙里打杂,没粮食时出去化缘,一直到了至正十一年。”
    渐渐地,在酒精的催化下,陈文的意识开始融入了故事中的世界,眼前再无他人。
    “至正十一年,韩山童和刘福通打出了‘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口号起兵反元,一时间,天下震动,各地纷纷爆发了大规模的反元起义。”
    “也是这一年,朱重八的一个姓汤的好友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看过信后,找了另一位姓周的朋友卜了一卦。卦上说,留则死,去则活。既然如此,他离开了那座他呆了数年的寺庙,前往那座他命中注定要去的城市,濠州。”
    “到了濠州之后,朱重八成为了濠州大帅郭子兴的亲兵。之后的日子里,他作战勇猛、处事冷静、思虑深远,逐渐得到了郭大帅的重用。也是在这段时期,他开始学着读书写字。后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朱元璋!”
    本来还在美滋滋听故事的孙铭此刻瞪大了眼睛,他从小就如同他哥哥一般,只读科举用书,为的是以后能够考上功名。对于本朝太祖的名讳他是知道的,可是先前的那个却记得不甚清楚。
    “朱者,诛杀也;元者,暴元也;璋者,乃是玉制的利器。诛杀暴元的利器!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带着何等仇恨的目光写下这三个字的,但是我却知道,在他的人生中这是最重要的事,是可以不惜以身为祭的事,也是他唯一可以为他的父母亲族做的事。”
    而这,也是孙钰这些年来唯一可以为他的父母所做的……
    “很快,他出众的才能得到了郭大帅的认可,郭大帅为了拉拢这个青年才俊决定把他的义女马姑娘许配给他,而这位马姑娘就是他日后相濡以沫的妻子,一生之中唯一的妻子。”
    “不过,好景不长,由于他的能力太过于出众,这引起了郭大帅的嫉恨。于是,郭大帅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他打入了黑牢,并且要活活饿死他。”
    “眼见于此,他的妻子马氏只得不停的去向义父求情,可是却没有任何用。为了不让他被饿死,马氏便把刚烫好的烙饼揣在怀中,到牢中探望时送给他吃,每次胸口都会被烫伤,但每次都会去送。”
    “如此深情,试问,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此刻,易氏已是捂着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而她的夫君则将她拥入怀中,满怀深情的听着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继续讲着这个同样大逆不道的故事。
    “或许是王者不死吧,最后郭大帅还是把他放了出来。他出来之后,发现自己就这样跟着这帮人混下去一辈子也别想诛灭暴元,于是乎他就申请带兵出征,而那个郭大帅大概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也就让他走了。”
    “从此,龙游大海、虎归山林。从定远开始,连战连捷。李善长、徐达、李文忠、冯胜、邓愈、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等等等等,数年间,群贤毕至。很快,陈友谅、张士诚授首,方国珍归降。而他,也终于等到了他所期盼已久的那一天。”
    “至正二十七年十月甲子,太祖高皇帝以右丞相徐达为征虏大将军、以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十个月后,王师光复燕京,暴元从此被逐出中国。”
    “此后,高皇帝先后发动八次北伐。到洪武二十年,捕鱼儿海之战后,暴元彻底宣告灭亡。而那个曾经的青葱少年也终于在垂暮之年完成了他当年许下的承诺。”
    故事已经讲完了,但是陈文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的,结束语。
    于是乎,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深吸了口气,用先前不曾有过的郑重其事的语气,开口说道: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引用前宋开禧年间《讨金檄文》中的一句话——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
    话已出口,陈文只觉得郁结于胸的满腔愤懑一扫而空,顿觉浑身舒爽。
    可是这时,他却忽然发现这孙家小院里已经不止是先前的五个人了。一眼望去,只见院内、门口、甚至是墙头都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如同被人收了三魂七魄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而陈文在这群人中竟然看到了胡二的身影。
    坏了!
    陈文心中一惊,一下子酒意尽散。眼下可是封建社会,自己如此直呼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名讳,可是犯法的事情。
    那罪名叫什么来着,是了,好像叫大不敬吧。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若是只有刚刚那几个人听见也就罢了,本来这故事就是讲给他们听的,可是眼下却出现了那么多人,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站在门口的一个汉子却突然大声说道:“先生说得太好了。壮哉,我大明天子!”
    “先生说的真好。”
    “先生说的确实好。”
    “先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真是太有才了。”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呢。
    一时间,恭维之声响彻村东。
    待稍微静下来,胡二又上前公布了一件喜事,原大兰山老营粮库仓大使孙钰被经略直浙军务兵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使王翊和户部主事兼右副督御史王江联名晋升为库大使,仍管粮库。
    从“从九品”晋升为“从九品”,只是实权大了些,却也花费孙钰不少打赏银子,这才欢天喜地的送走了报喜的使者。
    接下来,孙家在邻居和刚刚听故事的人们帮忙下,开了个流水席。只是在席间,陈文接受的敬酒丝毫不比孙钰要少,就仿佛升官的事情也有他一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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