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夜,梁弄镇。
    经过了一番鸡飞狗跳,已经精疲力竭的提标营在辅兵的协助下终于完成了对这个早上还驻扎着超过两万明军的镇子的清洗。此时的梁弄镇,除了先前逃散的居民外,早已经不再有哪怕一个活的丁壮了,有的只剩下了被编进女营供得胜的清军玩乐、糟蹋的妇孺。
    早前的战斗中,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提标营还是成功的通过利用明军左翼的崩溃,以及双方战斗力的差距完成了以不到对手一半兵力将其击败的大胜。
    明军的主帅王翊力尽被俘,中军指挥黄中道、右翼指挥刘翼明、左翼指挥杜兴国战死,以下包括大兰山中营守备方守信在内的数十名领兵将领或死或俘或降,而沈调伦、邹小南及其他明军将领则不知所踪。
    即便取得了这样辉煌的战果,可是开战前期明军所表现出来的坚韧,以及最后那群在滚滚南逃的溃兵中选择留下来护卫主帅的少量明军将士,还是给田雄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那个直到最后山坡左近的明军都被杀光后,护翼在始终在敲击战鼓的王翊身边的那个武将,依旧势若疯虎般的砍杀每一个敢于冲上山坡试图领取抓获敌方主帅大功的清军士兵,特别是在知道这员武将并非王翊的直属武将后,这份惊讶更胜从前。
    被俘的明军很多,多到了他根本养不起,也不打算去养的地步,这些人田雄准备像平常那样择其精壮补充到辅兵之中,等他们彻底臣服效忠于自己之后,再补充进战兵营;至于剩下的,无论是否涉及到此次出兵的原因,他都不打算留下来浪费粮食,不过为了防止闹出乱子,当然还是分批处死比较稳妥。
    俘虏之中,官衔最高的便是王翊,田雄在见过一次就放弃劝降的打算,那满眼的痛恨和不屑实在让他想不出劝降的办法。对此,他当然也不方便直接将王翊杀害,而是选择将这块烫手的山芋交给其他的满清官员,反正劝降成功与否,他擒获的功劳都跑不了,何不分功给其他人一些落个好人缘呢。
    相较之下,提标营这一次的伤亡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中营损失最小,战死十数人,轻重伤百余人;然后是左营,战死数十人,轻重伤不到两百人;最惨的是右营,战死高达百余人,轻重伤接近四百人。如果不是辅兵分担了不小的可以不做计算的伤亡,这个数字只会更大。
    伤亡高得超乎预料之外,这让他不得不庆幸于此次围剿的及时,以及那个主动投降、暗通款曲的明军降将王升,不过功劳还是应该设法多分给自己的这帮老兄一些,这才是为将之道。
    “中军于副将,先是带领本部和绍兴绿营围剿会稽山贼寇,随后又急行军赶到此地,击溃贼寇左翼,驱赶溃兵冲散贼寇阵型……”
    于奋起很清楚,他的中营在此战中不过是沾了那个降将的光,功劳报上去也不会很高。所幸先前围剿会稽山王善长和章钦成时,他也有参战,此刻既然老长官用的是“带领”而不是“协助”,那一战的首功自然是他的,绍兴绿营的那个副将自然也抢不走。
    “右营……”
    “左营李副将,战前与右营一同扫荡四明山西北方向的贼寇,强攻贼寇中军,使其阵脚大乱……”
    和于奋起等人不同,李荣很不满意王升的突然临阵倒戈,本来出于主攻位置的他已经将明军中军的阵型打到凹了进去,破阵只在转瞬之间。王升的临阵倒戈,虽然使得清军更轻易的取胜,但是也同样导致了他的首功告吹,这让他如何不气。
    其实,这里面也有田雄的缘故,如不是他始终没有下达总攻的命令,也不会耗到王升临阵倒戈。只不过在李荣眼里,田雄乃是追随效忠多年的老长官,他做出的选择肯定是为了他们这些属下好,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所以这让他分外的容不下王升这张嘴脸。
    “此番击溃四明山贼寇主力,诸君居功至伟,本帅定当向天子、总督大人为诸君请功。”
    “愿为大帅效死。”
    虽然损失大了些,但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钱粮还怕招不到兵吗?就算招不到拉夫子还不会吗?大伙都是宿将,吃饭的手艺还是相当熟练的。
    此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不就为了这份功劳吗?在座的几乎都是提标营的军官,他们很清楚追随多年的老长官是不会亏待他们的,所以一个个吃着庆功的酒肉,兴高采烈的回应着田雄的赞许。
    田雄把在座的将领夸赞了个遍,也没有提及王升的功劳。不过坐在门口尾座的王升虽然也已经剃了个和这些人一样的金钱鼠尾,却还是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毕竟反正这事儿还要仰仗着田雄以及提标营众将,被贪墨些功劳也是在所难免的。
    “等老子爬上去,有你们好看的。”
    满心怨毒的王升在席间频频向田雄等提标营将领敬酒、示好、恭维,就连那几个守备都没有放过,和田雄的亲兵说话也客气万分,那孙子装的,很有他平日的水平。
    酒足饭饱之后,田雄依例把探马撒了出去,并且让亲兵督促、奖赏那些守夜的士卒。在做好这些预防性工作后,便赏赐了些抢来的女子中相貌出众的供众将淫乐。
    到了第二天,升帐之后,田雄下达了新的命令。
    “自今日起,我军在此地休整数日。两天之后,由李副将领左营八百战兵兼领一千五百辅兵,围剿贼寇老巢大兰山……”
    此次围剿,最初应该是田雄和金砺自南北两路进兵,围困大兰山。将大兰山明军消灭后,再行分散兵力剿灭其他明军,为防止明军再次利用此地,自然也是要将见到的人通通杀光,只有提前投降的才可以幸免于难,但是也要安置他地。
    只是虽然不知道这个计划是怎么泄露的,但是眼前的这个降将王升却利用冯京第对阉党防范的心理扭曲了那个大兰山姓陈的武将的计划,最后更是临阵倒戈导致了这场明军的大败。此刻的四明山明军各部已经再无威胁,只要抵达大兰山会合金砺所部即可。
    大兰山虽然还剩下两个营,但是在田雄看来也应当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此刻虽然不知道四明山南部的状况,但是估计毛明山的后营也挡不住金砺,八成已经被解决了。剩下的那个陈文即便风闻有些战斗力,估计也是独木难支,此间只要让李荣带兵将其围困在大兰山即可,若能攻下大兰山,也可以平衡左营与中营的功劳差。
    当然,除了左营外,右营这次的功劳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即将攻陷敌军老巢的左营和中营,还是要少一些,而且损失也重了些。那么,就必须再平衡一下。
    “此番右营为我军之胜利,损失颇重,本帅决定以右营千总徐磊带两百兵协行……”
    右营千总徐磊乃是田雄的亲兵出身,更是中军参将徐信的侄子,平日里颇受宠信。田雄决定以此人去和左营同领此功,便可以同时保证中营和右营的满意。
    “王将军初来乍到,但是对此地的地形颇为熟悉,就由你带上一百本部带路好啦。”
    “小人谢大帅信任,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为李副将和徐千总带路,也好报答大帅于小人的恩德之万一。”
    看着伏倒在地上的王升,田雄对于此人的恭顺还算满意。
    “王将军好做,拿下大兰山之后,本帅自当上报总督大人为汝请功。”
    “小人谢大帅厚恩。”
    ………………
    与此同时,王翊的亲兵队长王秀全也赶到了大兰山。
    昨天下午冲出重围后,他便一路狂奔,只是到了晚上,山路难行,更不要说是跑马狂奔了。于是乎他也只得下马慢行,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唯恐如王翊所说会害了他人性命。
    天亮之时,王秀全也已经走过了最难行的那一段,立刻打马狂奔,此刻也已经赶到了大兰山老营的门前。
    进了辕门。王秀全连忙赶去中军大厅,在见到王江后,便要求屏退左右。确定了中军大厅已再无旁人,他便把整场战役的来龙去脉讲述给王江。
    “昨天下午,王师集结战兵八千、辅兵一万二迎战鞑子……”
    王秀全以着最快速度将事情娓娓道来,甚至包括王升临阵倒戈他也是亲见的,只是王翊最后的结局他却并不清楚,因为那时他已经冲出了溃军,赶回来报信。
    “经略,经略八成是殉国了。”说着,王秀全更是坐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哭了起来。
    王江目瞪口呆的听完了这一切,两眼呆滞,哪怕王秀全已经泣不成声,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反复此刻他的魂魄尚在几十里地外的战场上遥望着那些屈死的忠魂。
    王秀全哭了一阵,发现王江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可是他也不敢去唤醒他,生怕惊走了魂魄。
    就在这时,王江突然哭了起来,歇斯底里之下更胜王秀全,仿佛是魂魄归来后,郁积已久的感情破堤而出一般。
    “是我害了完勋,是我害了将士们……”
    王江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着实把王秀全吓了够呛。正当他准备将王翊的“遗命”传达给眼前这个明显已经情绪失控的上官,试图重新唤醒他的理性之时,王江竟突然晕倒在座位上,整个人都伏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怎么唤也没有了动静。
    “这可怎么办啊?”眼前的状况使得王秀全已经顾不得悲伤,事情紧急万分,可是眼前这个王翊的副手已经昏厥了过去,这让他很是措手不及。
    “对了。”喃喃自语了片刻的王秀全突然想起了王翊的原话。“还有陈将军!”
    找到了救命稻草的王秀全立刻冲了出去,看到守门的胡二,便告诉他王江晕了过去,叫他去找陆老郎中来看病,接着便一路狂奔,直奔着西校场而去。
    此时的陈文并没有在校场上监督训练,而是躲在屋子里重读《练兵实纪杂集》。他的军队现在使用的乃是戚继光南方抗倭时使用的编制,对抗步兵很好用,但如果对方要是以轻骑突击,那么把两个长枪手该用大棒是不是效果会更好。
    正当他对着稿纸神游之时,王秀全不顾张俊的阻止,直接就冲了进来。
    陈文知道这汉子平日颇为老成,此刻如此行事定有要事,而且此人分明是随着王翊出征了,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王秀全将刚刚说与王江的那段话重新复述给陈文后,就连陈文也彻底惊呆了。
    前天夜里,褚九如得到了王善长和章钦成兵败身死的消息,陈文便在短暂的商议后决定派出使者去禀告王翊。
    当时,他虽然也冒出过抗命领兵前往梁弄镇助战的念头,只是一方面山路难行,夜里更是如此,他即便出兵也得到了白天才能成行,如果他赶到时没出问题,会不会导致联盟的破裂,便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而另一方面,历史上绍兴绿营多次被大兰山明军击溃,此刻王翊身边也有大量友军,想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就是这样侥幸的想法,却让陈文深为后悔当时没有选择抗命。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大兰山距离交战地点在后世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就有将近三十里地,这若是算上此时七拐八拐的山路,即便他前天夜里就出兵,也绝对赶不上那场大战的。
    在此之前,陈文从未想过明军最后会迎来这样的惨败,虽然他的机会被修改的面目全非,但是明军的兵力实在过于雄厚,按道理即使不能战而胜之,全身而退应该也不难吧。
    即便是遭到排挤时他脑海中曾经浮现过的那些诸如“老子不是圣母,既然你们不想活了,那你们就去死吧”之类的话,其实也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怒罢了,要知道明军的失败对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此刻得知了王升的叛变,由于史书中仅仅记载了一句话,这才被他遗忘的那个小人物在历史上的作为终于重现于陈文的脑海。
    “虏破四明山寨,购京第甚急。京第之将王升降虏,欲致京第为功。谓虏曰:冯都御史人莫知其处,独升知之耳。引虏得之鸛顶山。京第已病甚,见金砺不肯跪;田雄在侧,掠之仆地。明日遇害。”
    语出自黄宗羲所著的《海外恸哭记》。
    本来陈文早就应该想起这个人在史书中的记载,至少在他第一次碰到王升时就曾经想到过冯京第是被叛将出卖才死的。只是当时被逼迫的情势紧急,所以无暇他顾,后来此人更是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所以潜藏在脑海中的记忆才没有被翻检出来。
    两年前,王翊被浙江巡抚标营追杀,冯京第潜藏在民居都能逃过追捕。此番王升却能够将隐藏在更加隐秘的山上的冯京第轻而易举的抓获,这里面的算计恐怕绝不在少数。
    如果当时就想起此人就是出卖冯京第的叛将,陈文肯定会事先提防此人,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是我害了王经略……”
    从决定留下开始,他就每日谋划着改写这段历史,此刻历史是改变了,但是明军的结局却没有改变,而这却完全是被那个被他遗忘了的小人物一手造成的,这让他颇为悔恨。
    唯恐着陈文也可能要进入王江的状态,王秀全连忙劝阻。他是担负着王翊遗命而来的,若是两个主事之人皆不能力挽狂澜,那么王翊岂不是白死了?
    “陈游击,经略留有遗命,严令副宪和将军掩护四明山百姓撤退,勿使其为鞑子屠戮。此刻王副宪已经病倒了,全四明山的军民就指望您啦!”
    是啊,我还要护卫此间华夏生民!
    “末将定不负经略所托,必不让此间华夏生民为鞑子屠戮!”
    “很好,本官亦坚信辅仁言必有信。”
    信誓旦旦的诺言、恍如隔世的信任,话音仿佛犹自在耳,陈文的目光也逐渐深邃起来。
    赶到中军大厅,胡二已经带着陆老郎中赶到,此间正在为王江诊治。
    得知胡二虽然不知道王江为什么会晕倒,但是觉得事态可能会很严重便把消息封锁了起来的事情,陈文立刻夸赞了他一句,随即便去询问王江的病情。
    “据脉象上来看,王副宪乃是急火攻心,才昏厥过去,老夫倒是可以用针灸之术将副宪唤醒,只是心结若不解除,只怕醒来也不过是枉然。”
    那就是说还不如让他继续睡下去喽?
    几个月的相处,陈文知道王江是个软弱的性子,他殴打褚素先那日,若是王翊在场,几十军棍是跑不了的,怎么可能只有罚银那么简单,就连降职处分都是王翊回来才决定的,全权代理经略之责的王江性子上根本不适合做决策工作,安心处理细务是最好不过的。
    此间他肯定是被王翊身死、明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所震惊,才会昏厥过去。只是陈文并不知道王江翻来覆去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否则一定能判断出导致这一切的其实更多的是自责。
    王副宪,您这是逼我做夺心魔啊,那可就别怪我放禁咒了。
    决定了如何行事,陈文便下达了三条命令:第一,将王江弄到二堂里休息,以免他被禁咒再吓出点别的什么毛病;第二,命令南塘营全体动员,此刻正在山上待命的李瑞鑫和尹钺马上关闭老营的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第三,命令老营所有负责官员立刻到中军大厅报道,不得有误。
    待所有官员赶到后,陈文直接把明军惨败的消息通知了所有人,而他迎来的也是不出所料的一片震惊、恐惧、不可置信亦或是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在这些人被残酷的现实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他便开始诵读史诗级禁咒的咒文。
    “王师全军覆没,王经略身死殉国,王副宪染病在床,不能理事。经略遗命授以本将全权节制大兰山王师之权,本将决定率众投降大清,以保全此间生民性命,待清军退去,再行反正,是为曲线救国。诸君可有要说的吗?本将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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