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苏属之有崇明,犹浙属之有舟山也,俱孤悬海外,弹丸独峙……”
    正如满清兵部题本中所言,崇明地理位置甚优,于水师占据优势的明军而言乃是天然的基地,从这里进攻长江南北,皆是便捷所在,而只有占据了崇明城,这个基地才能稳固下来。
    事实上,原本的历史中,张名振、张煌言自永历七年八月开始,围困崇明长达八个月之久,期间更有以钱谦益为首的反清人士出资组建了如姚志卓所部在内的大批义军协助进攻,为的就是能够将崇明岛变成另一个舟山。
    十一月初,红豆山庄外,姚志卓自贵州返回江南,第一站便是赶往此处将那里的情况告知钱谦益这位东南反清人士的总后台,以便于更好的筹划抗清运动。只是此时的红豆山庄外,却多了间简易的茶肆,左近还有些汉子,有的在出售些小商品,有的则干脆就躺在阴凉下乘凉。唯独有一点相通的,倒是这些人无不在侧目观察来往的路人。
    潜行万里,姚志卓本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物,如今见了如此状况,焉能不知其意。于是他便自顾自的继续向着远处的方向走去,没有去敲钱家的侧门,完全是一副路过此地的农夫的做派。
    直至深夜,从入夜时分开始观察到现在,确定那些监视之人已经多半不在了,姚志卓才轻手轻脚的来到钱家的高墙外,三下五除二的便翻进了钱家。
    红豆山庄,占地不小,不过姚志卓曾多次前来,对于内部布局还是比较熟悉的。穿廊过径,轻而易举的躲过了几波侍女、家丁,很快他便来到了钱谦益和柳如是居住的院落。
    “咚,咚,咚。”
    轻叩房门的声音传来,早已睡下的钱谦益和柳如是登时便从中惊醒,柳如是平日里睡得本就很轻,而钱谦益则是因为最近江南的风声,所以睡眠有些不太好。
    柳如是自床上起来,打开房门一看,却是姚志卓,便连忙将其让了进来,倒是钱谦益反倒是吓了一跳。
    “子求,你这是怎么过来的,可有被外面那些探子看到?”
    所幸平日里伺候的婢女因钱谦益睡眠不好已经都逐到旁边的厢房去了,否则姚志卓此来必会被人发觉,可外面的那些探子,却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钱谦益尚在关注于姚志卓是否被满清的探子发觉,而柳如是却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事可成?”
    知道柳如是并非寻常女子,甚至可以说是钱谦益反清的最重要助手。有此一问,姚志卓先是对柳如是点了点头,随即便对钱谦益说道:“牧翁,在下是确定了那些探子都不在了才从西面翻墙进来的。”
    “还好,还好。”听到这话,钱谦益不由得舒了口气。“子求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想来也必不会被鞑子察觉。”
    见钱谦益还在关注这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柳如是心头颇为急切,但却也知道她的这位夫君的性子,只得强自按捺着去拿些点心和茶水过来。所幸姚志卓也没有让她等待太过长的时间,向钱谦益解释过后便开始提及此去贵州的详情。
    自年初沿着长江溯流而上,经湖广进入贵州,抵达贵阳秦王府后的往还,以及拜见永历天子的经过,随后便是一路返回这江南。一路的经历,姚志卓娓娓道来,将所见彻底说完才一口茶水闷了下去,只是尤觉得干渴,所幸柳如是又连忙倒了一杯才舒服了一些。
    “好,秦王殿下既然已应允此事,届时合秦王、安远侯及大木三人之力,必可一战而复江南半壁。”
    楸枰三局乃是钱谦益此生最为宏大的布局,一旦想到能够以一介白身而策动三家数十万大军席卷江南,进而北伐中原,钱谦益便激动得不能自已,面上红润远胜平日,可谓是神采奕奕。
    对此,柳如是也非常高兴,能够早一天光复南京,钱谦益就能早一日洗脱此前的骂名,这是作为人妻所最为关切的事情。而另一方面,抗清原本也是她的主张,看到钱谦益能够抛开软弱勇敢的面对这一切,柳如是便双眸包含着热泪。
    只是相较这对夫妻,姚志卓虽然高兴,但却还有一份隐忧始终藏在心中,此间便是钱、柳二人激动如斯,他却也只能泼上这盆凉水,来讨这个没趣儿。
    “牧翁,在下到贵州看过,秦王府气势恢宏,堪比皇宫,而天子所居之地,不过是安隆千户所的衙门,简陋破败之处,只怕便是连秦王府的马厩都不如。”
    听到这话,钱谦益和柳如是不由得收了那份激动,二人并非明白姚志卓的言下之意,这位秦王殿下本就是逆贼张献忠的余孽,封秦之事据说也多有不恭之举,如今如此对待皇明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只怕让他收复了江南,反倒是加速了大明的灭亡。
    “子求,此事老夫早有考虑。楸枰三局,虽然秦藩大军乃是主力,但若是没有安远侯和大木配合,也并非易事。如今秦藩与西宁王不和,大木是老夫的弟子,陈侯那里老夫也有些薄面。若是此人敢有不臣之举,老夫只肖一纸书信,福建舟师入长江封锁水路交通,浙江铁甲入江西截断其退路,两家合军便可以将其碾平。况且还有那位西宁王,收取云、贵、广西和湖广,孙可望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豪气干云的指点江山,钱谦益仿佛回到了当年,言辞之中对于那个流寇出身的秦王殿下也全然瞧不上眼,似乎这天下各个势力都在他的指间,跟随着他的指挥棒而行。
    “不过嘛,如今鞑子势大,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届时收复了南京,三家皆在,折冲樽俎,老夫总能设法让他们并力向北,将鞑子赶出我大明。”
    姚志卓本就不是什么极具战略眼光的兵法大家,如今钱谦益的楸枰三局能够得到秦藩孙可望、安远侯陈文和漳国公朱成功三家认可,想来应该已是绝佳的良策了。如今见钱谦益就连孙可望不臣后的补救方案也早已定下,登时便安下了心来,吃了些点心便由柳如是安排到了一间厢房休息,倒是钱谦益在姚志卓出了房门后反倒变得有些忧心忡忡了起来。
    “牧斋,怎么了?”
    看着柳如是的满脸关切,钱谦益不由得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中:“孙可望多此一举,陈文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只怕未必再会竭力配合。哎,可惜如今因那通浙案鞑子盯老夫日紧,否则老夫再去趟金华,总能设法说服一二。”
    “不是还有徂徕吗?”
    如今的形势,柳如是或多或少也是知道的,通浙案随着满清朝廷内部满汉矛盾和南北党争而起,已经变成了一场辽东旧臣联手北地官员打击南方官员的党争。钱谦益与很多南方官员都有着极深的交往,甚至此前他也借此等关系得到过不少情报,如今通浙案起,尤其是那王升举证过陈文是自称在南京得到清军围剿四明山的情报,钱谦益的嫌疑立刻就大了起来。
    用银子打点,安分守己的断绝一切与抗清有关人士的来往,再加上钱谦益本身在江南的文名极重,影响力超群,现如今东南战局不利于清军,本地的官府反倒是有些束手束脚了起来,唯恐逼反了东南士绅,败坏了剿抚大局。
    由此,钱谦益才能安坐于家中,躲避这段时间的风暴,但是想要再动身南下,却是千难万难的了。别的不说,这家中知道他抗清的也只有柳如是一人,便是他的儿子也被蒙在鼓里,若是离开了此间,根本也瞒不住旁人,对于如今早已成为满清官府瞩目的人物,实在太过危险了。
    “徂徕是个聪明人,此去金华想来应该是不至适得其反。”
    第二天,姚志卓与钱谦益再行商议了一番,至入夜后才偷偷的离开了红豆山庄。此番从贵州返回,姚志卓的第一站乃是前来面见钱谦益,此事一了,便要赶去镇江面见原兵部职方司主事贺王盛,永历朝廷加封其为兵部侍郎。
    贺王盛乃是崇祯朝天津巡抚贺世寿之子,崇祯元年进士,为官多年,其人与山东榆园军余部讨虏前将军平一统、反清人士吴永功等人相熟,串联地方士绅、清军及抗清人士,在南京、镇江一带颇有势力。
    钱谦益的楸枰三局,大战略上是西南明军沿长江顺流而下,与东南明军汇合,但定计之时,陈文尚在衢州鏖战,郑成功也不过是刚刚收复漳州。若孙可望大军来袭,郑成功的舟师或可抵达,清军也会致力于防卫左近区域,那么真正负责在南京、镇江这样的核心区域扰乱清军的便是贺王盛、平一统等人的义军。
    姚志卓走后,钱谦益让人找来了门人邓起西,让他按照约定的方法去江宁一趟,将一些事情通知陈文。
    邓起西自红豆山庄出发,很快就来到了江宁聚宝门外的报恩寺。这座报恩寺乃是明成祖朱棣命名的,有传说是朱棣为纪念其生母而修建,事实是否如此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邓起西在参拜了一番后,出了此间才往左近的一处名为同元的书坊走去。
    “掌柜的,小生想买一本《朱子家训》,要天启二年官印的。”
    “回公子的话,官印的有,但天启二年的却没有。”
    “那有哪年的?”
    “天启五年的。”
    听到这话,邓起西犹豫了一番,随即说道:“天启五年的也行,只是这书是哪个衙门印的却要提前说清楚。”
    明朝印书分官方和民间,官方印书像国子监一般印刷经史子集、钦天监印刷历书、礼部衙门主管地方政府的印刷,另外像都察院、太医院、史局、兵部、工部、顺天府等衙门也都有从事印书的例子,甚至还有专门设立印刷所的。
    “有司礼监经坊的……”
    话音未落,邓起西便断然拒绝,理由也很简单,说是怕那些阉竖印出来的脏了他的手。
    “这,小店到是有一本都察院印的,只是要与东家商议下,看看东家舍不舍得割爱。”
    “这有何难,你且带路,吾亲自去与你家东家分说。”
    书坊的东家是一个名叫白景赫的书生,是外地一个士绅的小儿子。在此开设买卖据说不过是为了有个营生,以便磨砺学问,好参加科举考试。只是读过他的文章的却也都知道,这厮想要中点儿什么功名,只怕还要再努力些年才行。
    招呼店中的小伙计继续看店,掌柜的便引了邓起西进到后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
    摇头晃脑的对着捧在手中的论语朗声诵读着,陈文手下的这个南京地区的情报头子完全是一副书呆子的模样。至少在旁人看来,若没有这掌柜的还在尽力维持,这书呆子只怕早就把书坊败光了。
    此间东南抗清运动尚且如火如荼,明军尤其是浙江明军的威胁日复一日,满清对于文字狱的兴趣还没有太大,对于书坊这等地方的监督也不算甚严。况且,这座书坊原本也没有什么可查的,规规矩矩,份子钱从来没有差过,更是从不刊印那种如最近几个月在民间疯传的吕留良评科考试卷之类的反清读物,就连江宁的衙役都懒得来这里捣乱,正好用来作为掩护。
    掌柜的将人引进来,显然是已经对过暗号了,眼见于此,白景赫便将邓起西引进了书房。
    “在下是受人之托前来知会些事情的。”
    邓起西口中的受人之托,受的肯定是钱谦益,知会的对象也只可能是陈文。白景赫在金华时曾见过此人,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二人低声在书房中交谈了片刻,邓起西便拿了一本天启五年印的朱子家训离开了同元书坊。至于下一次接头,暗号则改成了崇祯十年国子监刻印的《诗经》。
    “东家,这是新送来的毛笔和砚台。”
    中午送走了邓起西,到了下午快关店的时辰,却有外地的商贩送来了一些毛笔和砚台,掌柜的得知里面有一方歙砚和几支狼毫品相不错,便挑出来拿进后院。
    片刻之后,书房里歙砚和狼毫被随意的丢在桌子上,似乎从掌柜的一进门便是如此了,倒是白景赫的手中多了一枚蜡丸,将其捏开后,一张写满了苏州码子的纸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三号打头,拿那本天启元年印的《三国志》来。”
    对着纸条上的苏州码子,白景赫细细的翻来翻去,将每一个字落在纸上,待写完后看了一遍便将其付之一炬。
    “老家要咱们设法把王巡抚救出来。”
    听到这话,那掌柜的不由得面露难色。“这只怕不太容易,第四组的人去查过,王巡抚那里鞑子盯得是外松内紧,难度颇大。”
    “没事,这事情不急,几个月的时间呢。况且大帅已经有定计了,我们只要依计而行即可。”说到这里,白景赫想了想,便低声说道:“首先,咱们得把王巡抚的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出去。另外嘛,得让王巡抚知道,他家娘子也改嫁他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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