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金华府城,怒气冲冲的黄宗羲并没有返回余姚老家,而是选择一路北上,前去拜会如今江浙为抗清奔走的士绅们的总后台钱谦益。
    钱谦益不仅是这些抗清士绅的首领人物,而且还是浙江明军在清军占领区最大的支持者之一。黄宗羲此去,首先便是要把浙江发生的一切告知钱谦益,而他更大的计划便是设法获取其支持——如果能够组建起一支以士大夫领导的抗清武装,那么便可以向陈文证明,士人中也不乏忠义之士,并不只有败类。
    就像那重燃了斗志的洪承畴一样,黄宗羲此刻也是充满了奋斗的激情,身怀内家拳的手段、这些年来往江浙道路也甚是熟悉,更是经历颇多,能够应对各种情况,甚至即便是没有这些,此刻的他也满怀着做出一番事业来给陈文瞧瞧的信念,就这么便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黄宗羲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于浙江明军这边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
    如今的金华府,水力工坊遍布于东阳江畔,钢铁、布匹、皮革、筋角、木料等一切原材料进入工坊,待出来时却已经变成了浙江明军所需要的货品或是机械;丈量田亩还在继续执行,少有抵制也会被立刻镇压;新兵营里热火朝天,将一个个壮丁训练成掌握基本作战能力的新兵,以补充到各个部队……
    浙江明军的占领区如今欣欣向荣,几乎每一天都在诞生出更多的希望,可是曾经的十里秦淮、六朝粉黛之地,却似乎是改了名讳而尚未适应过来,已经不见了明时的繁华鼎盛。
    闲来无事,白景赫如寄居于这座江宁城的读书人那般在读书之余总要逛逛这座六朝古都。当然,未免引人注意,孝陵那里还是不方便去的。
    今天他去的地方比较近,就在同元书坊以南不过里许的雨花台,那“雨花说法”四字乃是明时的金陵四十写过书信劝降,本可以一用了。奈何陈文所部越战越强,如今已经是满清的大患了。如此一来,王江这个人他们就并不敢用了,唯恐其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现在,他却是或多或少有些不太瞧得起这位前浙江巡抚了。
    示意从人将其扶起,马国柱端坐于太师椅上,待王江起身坐下那半个屁股才与其继续叙话。
    “王先生此来,可有何时教吾?”
    “不敢,罪人只是想为大清效力,好洗涮干净身上的罪孽。”
    软禁在府邸,王江连出门都要先向管家提前一天申请,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正因为如此,向马国柱提出为满清效力的事情,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王江这个人使用与否,与能力无关,更多还是要看陈文。此前的日子,陈文越战越强,确实是棘手非常,甚至原本对任命洪承畴为东南经略一事还颇有些不满的马国柱近半年也在暗自庆幸。
    陈文越强,王江就越不能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数月前却得到消息,说是陈文诛杀了一批参加满清科举考试的士人,却让马国柱对王江此人的任用与否出现了一丝丝的动摇。
    在马国柱看来,陈文此举便是将那些已经有心为满清效力的士人彻底推到他们这一边,乃是少见的昏招。东南士绅力量强大,便是满清如今也不敢轻动,陈文一个只有六个府地盘的武将,兵不过数万,就敢对士绅下手,其败亡可见矣。
    而王江这个人,早前陈文便与其割袍断义,前不久风闻其母去世,陈文都没有参加葬礼,反倒是王江以前提拔起来的那些大兰山一系的文官操办的丧事,可见二人矛盾已深。更加让马国柱惊异的是,还有消息称王江的正妻居然改嫁他人了,这更是说明了明军浙江文武对此人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陈文其人,据说也是个用法极其苛刻之人,估计像王江这样的,落到明军手里只怕也未必能好过在满清这边。
    由此一来,看上去此人已经与浙江明军那边彻底断绝了关系,尤其是根据管家的报告,此人在得到消息后不是买醉,就是***甚至还有过向管家申请出去寻花问柳的事情。母丧未久便如此行径,其道德败坏如斯,与宁死不屈的王翊可谓是天壤之别,实为人所不齿。
    若是说这样的人,其内心还会有什么夷夏之防、君臣之义,却是马国柱万万不会相信的。
    只不过,任用与否,却还不是他说了算的,王江由于与陈文有关,任何处置都要经过朝廷,他一个区区的江南江西总督,还是不够格的,也没有必要为此担上太多的责任。
    “王先生这事情嘛,本官自会上奏朝廷,将王先生的拳拳之心禀告给皇上。”
    “罪人多谢制军老大人厚恩。”
    ………………
    出了总督衙门,两个随从依旧跟在身后,不过王江却是不再像此前那般战战兢兢,似乎是有了马国柱的保证,也更加从容了起来。
    “那人就是逆贼陈文以前的监军文官?”
    “嘿嘿,就是那家伙,听说还让人给戴了顶绿帽子呢。”
    “嚯,还有这新鲜事儿。”
    “听说逆贼陈文都跟他割袍断义了,要我说,也活该,老娘没了,却终日饮酒***花天酒地,这等人,换了老子也没脸认他这么个朋友。”
    路旁的闲言闲语传到耳边,王江却无动于衷,依旧故我的左顾右盼,似乎是想借着出来的时光多看看外面的色彩,完全是一副软禁久了满心渴望自由的模样。
    “跟着这位爷,咱哥两也够受的。”
    “谁说不是啊。”
    两个负责监视其人的随从在路上发出了窃窃私语,但是回到马国柱分给王江的宅子,却还是将马国柱的意思原封不动的禀告给了管家。不光是对王江出仕满清一事的认可态度,更是放宽了限制,允许其出门寻花问柳。
    这本就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他们的尽职尽责却使得王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的自由度有所提升。当然,出去喝花酒,甚至是过夜他们也是要跟着的,总不能让这么个“高官”脱离了总督府衙门的眼线。
    ………………
    半月后,王江一如既往的带着两个随从出去喝花酒,自然也免不了是要过夜的。
    王江当初被俘时,乃是带着一支小部队去招揽台州的明军一同前往金华,辎重等物皆已经由吴登科和李瑞鑫二人装车运走,所以刚刚被王升擒获时,其身上也没有什么钱财。
    不过这几年下来,他很早就降了满清,再加上陈文尚在,大兰山一系的文官在浙江明军的官府衙门中也占据金字塔的上层,满清这边自然不会薄待他。按月的饷银、年节的赏赐,从来没有少过,而且随着浙江明军越战越强,赏赐也越来越多,就像是软禁在北京的郑芝龙一样,当满清看重了他们的影响力,钱财上便绝不会吝惜。
    奈何,这几年王江的行动自由度都很低,一两个月出去逛一次,能花费多少,存到今天反倒是正好用来在这温柔乡中挥霍。
    “七十两!”
    “八十两!”
    今天正好是王江最近常去的一家妓院的一个清倌人梳拢的日子,这个小娘子王江已经看上多日,今日自然是要尝尝这个鲜儿的。只不过,此间并非是只有他对那个清倌人有意,大堂东头的一个胖大商人似乎也是如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
    胖大富商一口气将梳拢的银子抬高了五十两,大堂中登时便是一静。
    “嚯,都二百两了。”
    “就是,少见的大手笔啊。”
    转瞬之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起,倒是先前还在与其竞标的王江几次想要张口,几次却又把嘴闭上,来回往复,脸色越加的不好看起来。
    良久之后,见王江这边也不再加码,老鸨子便让人将那富商与清倌人引上了楼。不过,她或多或少也是知道王江的底细的,晓得这是个不好得罪的主儿,便凑过去表示会安排几个当红的姑娘任王江先行挑选,总好把这个金主揽住。
    岂料,看着那清倌人陪着富商上了楼,王江反倒是甩了甩袖子,气哼哼的带着两个从人就往外走,全然不理会老鸨子的好言好语。
    “老爷,咱这是去哪啊?”自从可以出来寻花问柳了,王江每晚都要在妓院留宿,今天都这个时辰了,却从那出来,不免让从人感到诧异。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扫兴,回家去!”
    王江满脸的不痛快,倒也看得二人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自从王江恢复了一定的自由,再加上马国柱许诺为其上书朝廷,可能是琢磨着王江随时都有可能得到官身,这两个随从的态度也转好许多。
    “老爷,赎小的多嘴,那胖子看样子大抵也就出那么多了,您再加点儿那清倌人还能轮到那鄙夫。”
    “确实如此,那厮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不会再多出多少了。”银子,王江不缺,不过他没有继续加价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想当年老爷我到杭州参加乡试,那时候一个小有名气的红牌,梳拢不过才三百两而已。这个清倌人,姿容、才学都只是一般,这辈子最出名的应该就是今天这两百两银子了。再多出,那不是傻?”
    “老爷说的是。”
    踏出的那座妓院,距离王江软禁的宅子不远,就在莫愁湖附近。王江平日里来这里从来不坐轿子,皆是步行。就这么,一主二仆在这夜幕下溜溜达达的往回走去。直到临近了三山门,在过一条大街、传过两个巷子就到地方了,似乎是被夜里的凉风吹着了,本就喝了些酒水的王江突感到有些恶心,捂着嘴一副作势欲呕的样子便往不远处的一条昏暗的巷子口跑去。
    眼看着王江要吐,两个随从连忙跟了上去,一是跟在边上伺候着,也是以防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跑到巷子口,王江一手扶墙,张嘴要吐。只是吐出去的东西好像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少很多,似乎更像是积攒了一嘴的口水,将其吐在了地上。
    二人尚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两个黑影便闪到了他们的身后。刹那间,两道黑影同样的动作,左手捂住了随从的嘴巴,右手一把解腕尖刀便从颈子上划过。
    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王江已被人拽进了院子。与此同时,巷子不深处的一处大门悄然敞开,更是冲出了几条汉子。而那些汉子一旦冲出,便立刻进入角色,有的负责望风、有的负责去抬尸首、有的则干脆抄着家伙清理地上的血迹,显得井然有序。
    “王巡抚。”
    “白将军。”
    “请赶快更衣吧。”
    “好的。”
    带着那一队杀人凶犯的正是浙江明军在南京城的情报头子白景赫,此番便是他根据陈文的计划进行补全后所组织起的营救王江的行动。
    借王江母亲去世和妻子改嫁的消息,通过此前的秘密接头,二人配合十分默契,很快便麻痹了马国柱和那些监视王江的人员。而未休妻妻子便自行改嫁的“绿帽子”以及母丧未久便酗酒作乐、寻花问柳,尤其是与并称“二王”的王翊对比后,但凡是知道王江这个人的无不对其产生了鄙夷的看法,而鄙夷所带来的轻视更是进一步的麻痹了此番营救行动的所有敌人。
    此刻那两个随从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被抬进了这处在房牙子那里挂牌发卖的无人宅院,王江立刻开始换装,一个情报人员也拿出了准备好的脂粉帮他改换形象,以便于天亮时出城。只是当王江看到那两具尸体,两个已经陪伴了他多年的看押人员就这么变成了死人,恐惧袭来,以至于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些许。
    深知到此事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王江连忙收了视线,将心思转到了别的事情上,以免再度胡思乱想。
    “白将军,怎么出城,我已知晓。只不过,我很奇怪,你就这么确信马国柱会放宽软禁的限制。若是他依旧将我监禁在那里,你又如何打算?”
    王江软禁的所在,宅子里的管家、随从和仆人都是江南江西总督衙门派去的,不光是王江出门会有人跟着,每天一早管家给王江请过安都会去一趟总督衙门,将昨天王江干了什么回报给马国柱的一个幕僚,管束的甚是严格。
    “这计划不是下官制定的,乃是国公的手笔。如果马国柱没有上当,那么这院中的十几条汉子便会在此刻突袭贵府,将那几个家伙尽数杀光。按照平日的观察和计算,那管家一早便去总督衙门,但在路上却还花费些时间,与最近的小驯象门开门还有两刻钟的时间。况且,当鞑子发现您没在那妓院里,再到关闭城门,最快也得半个时辰,足够换装逃出去了。”
    “原来如此,辅仁的智计果然一如当年,甚至更胜从前了。”
    很快,王江便换完了衣服,在那个情报人员的易容换装之下,平日里一副读书人打扮的王江已经老了十几岁,眉眼细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账房先生,倒也附和他本人气质中的另一面,没有机会展现给满清的那一面。
    “我们走吧,还有不短的路程呢。”
    王江知道,白景赫安排的出城路线并非是向南的那几处城门,而是一路向东,至于是从仙鹤门、麒麟门出去,还是从沧波门、高桥门离开,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是不可能从南向或是北向的城门出城,因为南向乃是满清搜查最严的所在,而北向由于张名振、张煌言前不久抵近镇江的缘故,其实也不安全。
    “坏了,我有件东西忘带出来了。”
    换了衣服,正准备上路,王江却突然间想起了这事情,着实让白景赫不由得心神一惊。
    “什么东西,不带可以吗?”
    “是一本论语,完勋的遗物。当年出兵四明湖前交给我,说是若他不幸殉国了,便将其转交给辅仁的。”出来逛窑子,确实不太合适带着论语。
    从发现这本论语未曾带出,王江便是一脸的懊悔。眼见于此,白景赫连忙唤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轻声吩咐过,便示意王江无需担忧。
    “那院子里有狗,小心点儿。”
    王江忧心忡忡,白景赫反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放心吧,王巡抚,那厮原本是个积年的老贼,一条狗而已。咱们还是快启程吧,没准等咱们到地方,那厮反倒是还要久等呢。”
    说罢,白景赫便带着几个人护送着王江上了一辆马车,穿街过巷,向着高桥门而去。其间未免引人注意,倒也绕了些路,结果等他们抵达距离高桥门不远的一处接应点,那偷儿果然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接过了论语,王江打开看了看,确定正是他要的那本便连忙贴身放好,看样子是唯恐将其遗失。
    就这样,等到了天亮,高桥门的城门打开后片刻,王江便与白景赫安排的两个打扮做伙计的汉子出了这座江宁城。
    按照惯常的思维,满清官府一旦发现王江失踪,肯定会第一时间关闭城门,顺便派人向南找寻。由于张名振、张煌言的缘故,接下来便会向东北方向,最后才是东南。不过到了那时,王江已经到达了下一个接应点,自然会有更为隐秘的路线设法前往金华。
    数日后,江宁府衙门搜寻无果,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只得下达海捕文书,但是这时,王江却早已经远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明日便会取道水路,沿着纵横交错的河道进入太湖,自嘉兴府登岸后前往杭州湾的一处接应点,有此登上海船,从台州进入浙江明军的控制区。
    天已黄昏,不出预料,他们顺利的抵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闲置小屋,这里是他们的休息点,他们也将会在明天从离这不远的接应点登上行船。
    下了马车,在里面已经窝了一天的王江先是伸了伸筋骨,呼吸下新鲜的空气,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只是未待他与那两个随行的情报人员进入到小屋,却看见远处大步流星的走来一人,越看越是眼熟。而那人,看他似乎也同样如此,不过却并没有驻足询问,反倒是径直的沿着这条不甚宽的道路走了过去。
    岂料,交错不过转瞬之后,却听到那人惊声喝道:“王长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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