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年正月,李定国突破田州防线的消息传来。广州的前满清平南王府,现大明南海郡王府的密室中,南海郡王尚可喜与世子尚之信、广东按察使金光、左翼总兵许尔显、右翼总兵班志富等心腹汇聚于此。
    尚家父子在陈文收复南赣期间的表现,无非是在两面下注,但是当陈文两蹶名王的消息传来,尚可喜登时就绷不住了,只得幡然悔悟,接受明廷的爵位。如此一来,尚家父子名义上分别控制的惠州府、韶州府全境、潮州府北部以及广州大部就彻底连成了一片,。
    “父王,老本贼走得有些早了。”
    “确实有些早了,不过嘛,早也有早的好处。”
    老本贼一词,乃是广东清军对李定国的蔑称。李定国还在广东时,他们自不敢如此,不过现在李定国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西营内部的孙、李内讧即将再度爆发,老虎离了山,自也就不用在怕什么了。
    尚家父子一问一答,金光面上不显,但心中却已经有了分晓。所谓“有些早了”,肯定是有一个预期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只有可能是他们有控制的可能才会出现的。而这些可能,作为一直以来的心腹谋士,金光却一无所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从去年年初开始,尚可喜对他的信重日渐衰微。至于原因,金光很清楚,那就是他族中的族长让人给他送信,希望他回乡投效陈文旗下。
    金光其人乃是金华府义乌县青村人士,金华的戚家军后裔是陈文的坚定支持者,青村金家的老族长当年还在义乌作为戚家军后裔的代表迎接陈文入城,而如今的江浙明军之中,戚家军后裔也是中下级军官团中不可忽视的力量,而现在怎么看都是陈文的实力更强,所以金家老族长希望他能在文官系统里为本族占据一个有利一些的位置,从而实现两条腿走路的兴盛方式。
    这本无可厚非,家族自然是希望能够出更多的官员,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但金光本人却还在犹豫之中,毕竟他在平南王府如斯地位,改换门庭过去也未必能够受到信重。
    这封信,他看过后也很坦然的向尚可喜表过忠心。奈何金家的另一个子弟在济尔哈朗死后就直接从京城逃出,直接逃回到了金华,被陈文当做了典型竖立起来。而尚可喜也从邸报中看到了此事,继而便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表面上,尚可喜对他还是往昔的那般,但是精明如他,却不可能感受不到这其中的差异,而今天尚家父子的对话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一如金光,许尔显和班志富对此也一无所知,他们是武将,不参与到阴谋策划也无可厚非。眼见于此,尚可喜点了点头,尚之信便向在座的三人做出了解释。
    “去岁冬月,陈文两蹶名王、攻陷南京的消息传来,父王便派人表示愿意反正的意向。其中先后有别,先要与老本贼沟通,与得到秦藩的认同,有了朝廷的背书,陈文的威胁才能降低一些。但是陈文如今实力太过雄厚,比之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也不差太多,其势力接下来自是为北伐做准备,而咱们南海郡王府以及福建的耿继茂、朱成功和郝尚久、马雄等部就会成为他必然要解决的势力。”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也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很简单,以南讨北,自古只有朱元璋成功了,而朱元璋在北伐前先是扫平群雄,陈文想要北伐就肯定会进行效仿,以免北伐之时出现多面作战的困境。
    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弱小势力而言,就要尽可能的谋求自身的发展。毕竟,不是谁能如钱弘椒那般。
    “陈文为人骄横,想来各位在前年也都见识过,他的作风想必诸君也有所耳闻。咱们南海郡王府上下这些年屠过的城可不少,无论是他往昔的作风,还是现如今的形势,陈文都绝不会宽容咱们。所以在入朝的使者前往贵阳之时,父王命令使者结好孙可望。”
    “孙可望那边,已经同意了联手抗衡陈文的提议。但是咱们不能指望这个流寇,他当年吞并皮熊、王匡时的作风,有事的话,那厮十有**会等咱们南海郡王府和会稽郡王府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人之利。所以父王决定浑水摸鱼,联络安龙府那边的有心人设法引老本贼西进迎驾,这样广东西部,乃至广西都会空出来,咱们才有发展的空间。现在看样子可能是安龙那边还没来得及动,老本贼就自己决定迎驾去了,可谓是天赐良机。”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这几家加起来也未必能抗衡得了陈文,反倒是更有被各个击破的可能。
    乱世之中,想要生存就要自强,而不是寄希望于他人的怜悯。只不过,陈文的如今声势太过强盛,周边各势力犬牙交错,万一把陈老虎引来那就不是说着玩的了。
    “大王,世子,现在老本贼是走了,那些义军自不待提,但是耿继茂、朱成功、郝尚久、马雄他们,尤其是会稽郡王府的反应,还是要注意的。”
    “许老哥所言甚是,末将也是这么觉得的。”
    许尔显和班志富还有些犹豫,金光则干脆做出了一副深思的模样,尚可喜看过一周,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周遭势力的反应确实要注意,但是现在已经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现如今,老本贼已经突破了田州防线,孙、李之间必有一战,陈文重兵屯集在南直隶,朱成功则还在舔舐去年的伤口,而耿继茂势弱,八成也是乐见其成,马雄那边则已经有所心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总比等陈文从容调集大军南下后等死要强吧。”
    尚可喜心意已决,陈文在金华凌迟马进宝,在绍武凌迟王之纲,在江西的广信府对俘虏大杀特杀的事情也代表了此人的原则,他们都是广州之屠的凶徒,此前更是多次参与屠城,以着陈文的性子是绝对容不下他们的。
    换作其他对手,他们或许还可以用大小相制的祖制来保存自身实力,但是陈文这些年做的事情,无论是治军,还是惩办凶徒,乃至是那场大军出征在外而内里文官作乱的内讧,这些无不促使着他们将未来向最坏的方向看去。
    正月里,就在李定国还在为迎驾而努力,陈文的大军休假,甚至册封越王的诏书都还没有送抵金华之时,尚可喜突然集结了大军,向粤西的各部义军发动了突然袭击。
    李定国离开广东之时,将粤东各地分给了广东义军,由郭之奇、连城壁负责节制。其中,广东北部的连山三县,原本是李定国部将马宝的防区,如今交给了本地的瑶族义军;肇庆府南部的恩平县文村,虎贲将军王兴盘踞多年,李定国干脆将恩平、阳春两县交由其人负责;肇庆府阳江县海陵岛的李常荣泽分到了阳江县、双鱼所和海朗所等地;而广州南部的新会、新宁两县和广海卫则交给了凌海将军陈奇策负责。
    其他各地也分别由各路义军占据,郭之奇和连城璧则将督师行辕和总督衙门搬到了肇庆,在此统领全局。
    尚可喜一旦发动,有心算无心,肇庆坚城连大门都还没关上就被先锋由云龙拿下。郭、连二人,尚可喜没有动他们,只是在斥责他们的无能后便将其软禁了起来,从而打出了协助督师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整顿扰民义军的旗号,四面出击。
    明面上粤东明军不少,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尚可喜这边,平南王府藩兵这几年损失不大,战斗力尚在,又兼并了惠州、韶州以及潮州北部的吴六奇所部绿营和广东水师副将许龙的水师,可谓是兵强马壮。
    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尚可喜大军所到之处竟无人能够抗衡一二,几乎是清一色的一战即溃,哪怕是坚守城池也撑不了几天。
    正月十六,许尔显偷袭新会,陈奇策被迫应战,不敌,弃城而走。
    正月十九,尚之信克肇庆府广宁县,守将阵亡。
    正月二十五,王兴所部兵败恩平,在班志富的追击下侥幸退入易守难攻的文村坚守。
    正月二十九,尚可喜攻入罗定州,守军请降,接受南海郡王府改编。
    二月初一,陈奇策再败新宁,退守广海卫。
    二月初四,梧州守将顺义侯马雄响应尚可喜号召,自梧州出兵攻取各县。
    二月初八,尚之信大败连山三县瑶民武装,尽收其地,改编降卒。
    二月十一,陈奇策在许尔显的兵锋之下被迫放弃广海卫,退回上、下川岛的老根据地。
    ……
    自二月中旬而始,尚可喜兵锋所指,各路义军望风披靡,大军向西,看上去仿佛是在追赶李定国的脚步一般。一时间,能够拖延尚可喜兵锋的竟只剩下了路程一事!
    如此酣畅淋漓的攻城略地,于尚可喜而言也是很久未有过的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办法,各路义军原本就是各行其是,本来还有李定国、郭之奇和连城璧负责节制,如今李定国迎驾,郭、连二人被俘,剩下的什么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海北道周腾凤等人则并没有节制广州府、肇庆府、梧州府和罗定州这些地区的权利。再加上双方的战斗力差距过大,尚可喜还高举着郭之奇和连城璧的旗号,从内到外的优势导致了如此现象的发生。
    尚可喜的大军还在向西推进,将陈奇策赶下海之后,许尔显留守广州和肇庆的南部继续镇压义军,班志富则帅军继续西进,与尚可喜合兵攻取高廉雷琼四府,为大踏步的杀入广西解除侧翼威胁。而此时,四府巡抚张孝起、盘踞廉州的靖氛将军邓耀等部则还没有能够从突遭巨变的混乱中恢复过来……
    广州南部的上川岛上,这里是陈奇策的老根据地,他就在这里坚持与清军对抗多年。其部水师在广东称得上是首屈一指,新会之战中曾在广州湾阵斩清广东水师总兵盖一鹏,取得了新会之战的开门红——江门大捷,从而实现了明军对广州湾制海权的实际控制。
    在陈文的干预之下,新会的惨剧没有能够发生,新会富庶依旧。李定国收复新会之后,对陈奇策也是非常之倚重,粮饷上有所偏向,离开广东之际甚至舍得将如今整个粤西最为富庶的新会、新宁二县作为陈奇策水师的就食之地。
    陈奇策其人,作为武将的能力不弱,但是也仅限于水师而已。面对如狼似虎般的前平南王府藩兵,他的水兵在陆上若是还能打个五五开,从东江军时代就开始在尚可喜麾下领兵作战的许尔显这辈子就算是白活了。
    输给了本就打不过的对手,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丢脸的,但是对于陈奇策而言,这却是对于李定国的倚重的辜负。
    “狗日的尚可喜,老子早晚把你这厮,嘶……”
    新会巷战以及新宁守城战,陈奇策两战皆败,损兵折将不少,若非水师足够强悍,为败兵提供了一定程度上的掩护,只怕就连退回根据地都是妄想。
    尚可喜本已经宣布反正,尚之信反正则更早。广州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当年的李成栋父子先后为大明殉国,此前有千般错漏朝廷也是记得他们的好的。可是这一次的尚家父子却完完全全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叫他如何不恨。
    愤怒牵动到了伤口,花白胡子的老郎中连手上的活计都顾不得了,连忙过来先给陈奇策这位大帅看看伤口是否崩开。
    所幸,伤口没有开线,老郎中放下了心就赶快回去继续给其他受伤武将检查伤口。不过这大帐之中,还算是轻伤的武将也为数不少,至于重伤的则全部在岛上的那个老旧的伤病所里和士卒们一起接受其他郎中和学徒们的医治。
    “大帅,动怒是会导致伤口恶化的。且叫姓尚的嚣张几日,这口气咱们迟早能讨回来。”
    “孙兄弟说的是,姓尚的敢冲咱们动刀子,等西宁王杀回来,有他好看的。”
    “就是,陆战咱们打不过,但是水战他姓尚的也没戏。等兄弟养好了上,咱们跟着大帅策应西宁王大军,迟早能弄死这老小子。”
    “……”
    众将口中的孙兄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合兵进攻新会的惠州海盗孙云轩。这一年多,孙云轩已经彻底融入到陈奇策所部之中,他喜欢火器,对火炮更是一点就通,很快就被陈奇策任命为炮队的首领。这一次在广海卫也是他组织接应炮舰炮轰许尔显追兵,从而陈奇策所部才能安全的退回到岛上。
    孙云轩还在奋力鼓舞下士气,但是陈奇策比他知道得更多,李定国返回广西根本就不是名义上的就食,而是回安龙迎接。
    要知道,皇帝在孙可望手里已经好几年了,孙可望狭天子以令诸侯,岂容得李定国将皇帝夺走。这一走,回来是不大可能的了,至少一两年内是没戏的。而对于他们这些广东明军,甚至是那些还没有遭到攻击,但却也只是时间问题的广西明军而言,李定国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绝不能坐以待毙。”
    暗自思虑了一番,陈奇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又恢复到了此前的那般锋利。
    “孙兄弟,本帅有一封书信,需要你乘船敢去浙江,交给会稽郡王殿下!”
    会稽郡王?
    孙云轩记得这个名字,天下闻名的大帅,战绩彪炳之处可谓是世所罕有。虽然他们这支义军与李定国所部很是亲近,但私底下大伙也评价说,时隔三年之后,陈文的两蹶名王在含金量上还是要高于李定国的。而当年在新会城外,第一次从陈奇策口中听闻到一些内幕是的窒息,更是让他记忆犹新。
    “大帅,浙江太远了,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尚可喜的兵锋过甚,而陈文距离此间又太远,而他们更不可能穿越广州、韶州进入南赣向陈文求援。照着尚可喜现在的势头,等陈文反应过来,调集大军入粤,只怕两广都已经被尚可喜攻陷了。
    从心里说,孙云轩也有见一见陈文这位传奇武将的**,但是陈奇策才是他追随的大帅,在座的众将都是他共患难的兄弟,如今情状,怎舍得离他们而去。
    然而,听到这话,陈奇策却摇了摇头,继而对孙云轩说道:“西宁王回不来了,延平王去年在南京损兵折将,正是最为虚弱之时,不可能劳师远征。其他人咱们指望不上,他们打不过尚可喜那个狗贼的。为今之计,只有向会稽郡王求援,只有这一条路了!”
    陈奇策的话引起了众将的深思,但是陈奇策却并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而是直接对孙云轩喝问道:“此去浙江,天高路远,凶吉难测,沿途还有许龙那贼的水师拦截。本帅只问你一句,是敢,还是不敢?!”
    此言一出,孙云轩心中激荡,继而大声回应道:“敢!末将有何不敢,就算是刀山火海末将也定把会稽郡王的大军请来,为殉国的袍泽们复此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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