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下旬,大半个月过去,无锡近郭乡间涉及到包括顾家在内的士绅田产已经清丈近半,距离县城较远的村镇还未来得及着手,但是依着现在的进度,就算抛去正月里的“法定假日”,赶在春耕之前完成清丈田亩的工作也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在这段时间不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状况的话。
    顾家的老宅子端居堂位于泾里,那里在无锡县城的东北方向,即是后世的张泾镇。此前工作队声东击西,其实也不过是诈术。至少工作队对县城左近区域展开清丈的最初几天,那里的清丈田亩工作并没有正式展开。但是随着最初的几日过后,工作队完成了对顾家临近县城的田产的清丈工作,那里也在顾家子弟、家奴以及佃户的有限阻力下正式展开。
    “六十一亩四分六釐,记下。”
    工作队的实习官员在衙役的协助下负责使用工具计量面积,上报与带队的官员,同时还有驻军负责护卫,一切井然有序。如果把旁边时不时要瓜噪两句的士绅子弟,那么工作效率上应该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老大人,学生是有功名在身的,这片地按照显皇帝的优免新则,是要免除税赋的。”
    带队的同知刚刚听过了报数,目测了一番,还没来得及嘱咐记录的实习官员却又听到了这番老生常谈。
    谁都想在过年前早早的完成清丈工作,听到这话,同知心中不悦,冷冷的撇了他一眼,便继续嘱咐那个实习官员,知道确定了完全无误,才冷冷的对其说道:“齐王殿下承认优免制度,阁下不用再提醒本官。这清丈田亩,本官只管计算和记录,不负责征收税赋。等到丈量完毕,自会有人通知你等税赋几何、补交几何以及积欠几何,到时候再与他们说去。”
    同知满脸的不耐烦,顾家的那个子弟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可是这个士绅不说话了,左近的乡民眼看着这片地被记录在案却是再也耐不住了。
    “青天大老爷,这几十亩地里面有小人家的两亩三分二釐的田土啊,都是小人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啊。”
    “这里面也有小人家的一亩二分薄田。”
    “还有小人,还有小人啊。”
    “……”
    乡民叽叽喳喳的涌了过来,未待那同知说话,驻军便持兵上前。若是衙役,都是本地人,多少还讲几分情面,可这些驻军却都是新兵训练营里调派过来的,哪里人都有,平日里在军法的布勒之下,却也做得到不扰民,可是此番有任务在身,自也是毫不客气。
    此间的乡民们多是知道驻军不好惹,眼见着驻军上前护卫,连忙后退。奈何事关家产所属,他们也不敢离去,只是保持着安全距离,眼巴巴的看着工作队在那里收拾东西。
    所谓投献,即是士绅和百姓钻制度的漏洞,将田土托于士绅名下,借此来实现避税,于士绅那边也不过是缴纳一定量的佃租而已。这样一来,士绅平白无故的多了一笔收入,百姓则减少了缴纳“税赋”的数量,吃亏的只有国家。
    这些乡民,无不是将田土投献于顾家的,最早的甚至要到顾宪成考中秀才时算起,到现在已经八九十年了,足足几代人的时间。
    顾家的子弟看着这些乡民,心中惶惶急,光是这几十亩地里面,算来算去的也有大半是投献的田产,虽说其中有些已经被顾家“变”成了自家的产业,但是蚁多咬死象,如许多的田产要是就这么没了的话,每年的收入可是要少上很多的。
    果不其然,眼看着乡民们如此,那同知便越众而出,对他们讲道:“投献一事,乃是违法之行径,《问刑条例》中早有明言。投献之事即是违法,自当杜绝。然则民间积弊如此,齐王殿下怜悯士民之不易,若能各归其主,则拖欠之税款一笔勾销。若是依旧违逆法度,定当重罚!”
    此言既出,不光是士绅不满,就连那些投献的乡民也是满脸的不忿。投献一事,本就是士绅、乡民双方获利,有的士绅借此巧取豪夺,但是正常情况下却大多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吃亏的无非是国家的税收和财政而已。
    听到了这番回答,那个顾家的士绅尚未开口,反倒是乡民们颇多不满。然而,这等情况那个同知显然是见多了,当即便厉声质问道:“国家征收税赋,抛开行政、讼狱、修河等一系列开销,最大的便是养兵。无钱养兵,边地何以守卫,边地不得守,内地同样是免不了被鞑子蹂躏,这些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先帝在世时,交了正税,还要交三饷,不还是打不过鞑子吗?”
    “那是因为秉政之人无能,岂不见闯来则降闯,虏来则降虏者乎?如今之江浙,乃是在齐王殿下的领导下,俱是这些年奋勇抗击鞑虏的忠义之士持国,将士们更是苦战多年放可恢复此间的汉家衣冠。若是人人皆学着尔等,那么齐王殿下拿什么养兵,难道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就该连饭都吃不上吗?尔等觉得,这样公平吗?”
    江浙明军控制江南已有三载,士农工商对于这份从金华那一隅之地就已然有了新气象的吏治还是甚为嘉许的。可是,投献毕竟可以少交些税赋,大多还是能够听明白这个道理,即便不甚满意,却也大多是哑口无言。然则,一旦涉及到利益,终究会有人就此蒙蔽了双眼。
    “青天大老爷说的是,现在的吏治是不错,俺们进城卖菜都没有军爷和衙役敢不给钱白拿了,听俺那连襟说,收税时也没有小吏和衙役敢行那等淋尖踢斛的手段,也不敢逼着百姓缴纳火耗。”
    这番话引起了在场百姓的共鸣,可是说到这里,那个乡民却是满脸的忧虑,就连声调也免不了被心中所思影响。
    “可是,现在齐王殿下盯着是如此,日后若是齐王殿下不关注这些了,或是齐王殿下不再操持政务,那么如今的吏治还能确保吗?到时候,若是连投献都没了,吃亏的还不是我等。”
    此言一出,多有百姓表示赞同,就连顾家的那士绅也是如此。然则,同知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他们说道:“齐王殿下说过,吏治是直接触及百姓的,吏治腐败,就会出李自成,这没什么好新鲜的,史书上这样的段子太多了。”
    “所以,齐王府这些年一直都是在竭尽全力的整肃吏治。本官说多少,尔等也未必能够相信,但是朝廷法度的尊严是从一点一滴做起,齐王殿下当年在大兰山上,作为一军之主尚能够亲自受刑,难道还能再容着那些贪官污吏害民,天下再度大乱吗?”
    同知说罢,便带着工作队离去,他们完成了这片地的清丈,这个村子也就算是清丈完毕了,总要赶在午饭前到下一个村子,这样才能在下午尽早的展开工作。
    工作队离开,顾家的那个士绅便跳了出来,向在场的乡民展开鼓动,把投献说的是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同知说的什么养兵,也都被他以可以从其他方面收取税赋来搪塞。奈何,顾家的那个“通虏嫌疑”现在远还没有洗干净呢,在场的乡民也纷纷用家里还做着水、还要回家做饭等理由作为说辞,说什么也不想和顾家挂上太大的勾连。
    眼见如此,顾家的那个士绅也是无可奈何。满清在江南也是犯下过累累血债的,清军在常州府杀得一个尸山血海,最为惨烈的江阴县更是被杀的只有五十三人能够幸免于难。再加上这几年江南邸报的大肆宣讲,在百姓眼里,满清早已是天下最为万恶的存在,顾家既然与通虏挂上了钩,那么说得再有道理也是没几个人会去相信的。
    士绅被如许多的乡民排斥,怒火中烧,但是前些日子在老宅里的会议的内容却还是记在心中。此时此刻,既然工作队已经离开了这个村子,他也连忙赶回老宅汇报,很快便得到了族中二度展开串联已然取得了极大进展的消息。
    这一次,顾家不再是此间的主角,无锡说到底还只是个县城,影响力太小,串联到的有力人士之中多有临近的苏州士绅和巨富,陈文的清丈田亩不仅触及到了士绅的利益,很多富商也都是有着大量田产在乡间的,设法避税是免不得了。
    当然,不比士绅,商人们自不会因为副业的收益降低而登上这些东林余孽的破船,他们也同样有着他们的诉求,只是双方存在着共同的目的而已。
    数日之后,已入腊月,因为临近正月,很多百姓已经开始分批次的采购年货。然而,永历十二年的这个腊月,苏州的大小商户纷纷打出了售罄的牌子,若是一家两家还好,苏州的市面上皆是如此,那么罢市这两个打字便分明的显现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官府清丈田亩,你们不满意找官府去,罢市算什么本事!”
    苏州虎丘,此间虽是名胜,但也是苏州百姓交流聚会的所在。春之牡丹市、夏之乘凉市、秋之木樨市,清明、七月半、十月朝的“三市三节”,更有中秋曲会和元宵灯节,苏州百姓邀约齐聚于此,怎是一番盛景。
    此间已入腊月,寒食已过,元宵未近,尚未有空城而至之景象,但是左近的百姓却纷纷来到此处的店铺采购年货,为不远的正月提前做些准备,也好过临近了再匆匆忙忙,更别说是晚来了碰上真的售罄那整个年都会过不痛快。
    苏州富庶,当年也曾斗过税监、打过巡抚和东厂的番子,对于罢市这码子事,见多识广的百姓而言,这等场面乃是见得多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奈何,腊月里罢市,跟过年挂上钩,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喊上两句,以解心头的愤懑。
    “什么清丈田亩,你以为这些奸商会为了那些乡间的田地跟齐王府别苗头?”
    “这位仁兄,你的意思是打击走私的那些事情?”
    “那还能有别的?海贸巨利,某一个升斗小民都知道的事情,齐王府现在逼着他们交税了,这些奸商能愿意了,那就新鲜了。”
    “有道理,有道理啊,兄台一看就是有见识的,再给咱们说说。”
    “就是,就是,仁兄就给咱们将将呗。”
    “……”
    店铺大门紧闭,门口聚了一群百姓,一个个提着大篮子小提篓的,无不是前来购置年货的。现在年货是买不到了,多听两嘴见闻,回家也好有个说辞不是。
    百姓们一阵吹捧,刚才说话的那个汉子也是满脸的得色,酝酿了一番便将他从东家口中听来的那些事情掐头去尾的说了起来。
    虎丘如此,隔河相望的野芳浜,此间乃是游船聚集的所在,游玩虎丘之人,往往要在此“泊舟宴乐”,届时“吴娘棹船者”亦会在此聚集、卖唱。每年的春夏秋三季,画舫云集,船上尽是酒肉飘香、夜夜笙歌,极尽人间奢靡之能事。
    如今腊月已至,河上不负那般盛况,画舫三三两两,来的也多是些散客。不过就在左近的得月楼里,女乐的胭脂香尚未彻底散去,一众士绅、巨富遥望着窗外隔河的虎丘,却是一片的欢声笑语,与那里的激愤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苏州,可不是金华那等的乡下地方,齐王威震天下不假,但是治国这个东西,一介武夫,他懂得什么?”
    “逊翁所言甚是,照着齐王这样下去,江南迟早是一场大乱。咱们现在罢市,也是让齐王明白这个道理,尽早把那些乱政免除了,也好造福苍生才是。”
    富商口中的逊翁名叫王时敏,乃是万历朝内阁首辅大臣王锡爵的孙子、翰林编修王衡之子。王家在弘治朝时已是江南巨富,后来出了一个王锡爵,此后也是累世为官,到了清朝亦是如此,称得上是簪缨世家。
    正因为是商贾巨富和儒家士绅的双重身份,王时敏接到了顾家的书信后,很快就聚合起了苏州商贾的力量,正是要在这座全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中心给陈文上上一课,显示一下江南士绅、商贾的力量。
    “杀鞑子,是好事。但是没有粮食,把鞑子逼急了,受苦的不还是北方的百姓吗?怪就怪齐王不肯早早的起兵北伐,否则沿着运河运送货物,又何苦走海呢。说到底,武人,害民的本事有的是,可咱们却是要行善积德,此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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