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的御营在沧州停留多日,山海关失陷的消息,尚且是秘而不发,获悉这等消息的寥寥无几,无非是那些最高层的亲贵重臣而已。
    但是,这样紧要的情况,能够保密多长时间,却也是很难保证的。一旦走漏了消息,漠南蒙古的援兵必然离心,甚至连带着那些八旗军的军心也必然将会为之动摇。
    这是如今清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但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好像是当年东江镇尚未式微、林丹汗也没有远窜的辽东,后金军屡战屡胜,但是在任何一个战略方向都很难停留太长时间,否则核心占领区就将会遭到攻击。同样的道理,当时的后金军也绝不可以在任何一场大型会战中失败,因为一旦失败就将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实力差距,于当年如此,于今时今日亦是如此。现在的清廷完全没有耗下去的打算,这对他们太过不利,唯有速战速决,解决了北伐军的主力,大军南下的同时派遣一支新军回援京城,方可确保安全。
    拖久了,谁也不能保证刘成口中的那个安跛子会不会腿脚突然快了起来,出兵袭取京城。若真如此,到了那时候,京城即便一时未下,但是对于军心的打击却是难以估量的。无论是进退失据,还是在慌乱中决战,新军的胜算都会大打折扣,远不如尽快与北伐军决一死战。
    正因为如此,新军沿着运河大举南下,行军速度不可谓不快。本打算是在山东与北伐军决战的,谁知道陈文竟然也出兵北上,正是想到了一块。清廷不知道陈文为何会选择进入直隶,而非是在山东等待,但是既然如此,清廷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打算。遵从着这一原则,轻骑的骚扰都做得不甚用心,唯恐会将时间拖到秘密保守不下去的时候。
    此间北伐军主力抵达沧州战场,清廷高层无不是长舒了口气,待他们发觉陈文的排兵布阵之后,更是在弹冠相庆之余,无不对这般的布阵产生了莫大的疑虑。
    抵达沧州,顺治便住进了府衙。大战将起,御营有总领指挥之责,顺治既是御驾亲征,亦有坐镇军前以稳定军心之用。此时此刻,御营前移到了沧州城南的一处镇子,前面是列阵的四支新军,镇子周遭则是作为预备队的拱卫军和蒙古骑兵。立于城内的最高处,拿着望远镜遥望南面,耳畔更是探马不断送回的情报,这份忧虑便更甚了起来。
    “没有长矛手,居然还敢摆在侧翼,难道陈逆就不怕朝廷的骑兵吗?”
    高台上,刘成在沙盘上用旗帜摆出了双方的布阵。陈文的布置,于中军和右翼皆是中规中矩,但是在左翼,青年近卫师连个一个长矛手都没有,何以拒马,看上去确是个不小的漏洞。
    “这肯定是个陷阱,陈逆用兵的风格是以力压人,布阵上也在尽量的确保阵型的稳固。这般布置,绝对有问题!”
    从永历四年至今,清廷与陈文交锋了将近十年的光景。最初的时候,他们对江浙明军不甚看重,毕竟那时候西营风头正劲,可是等到洪承畴身死,而后岳乐和济尔哈朗亦被诛杀,原本的蔑视就迅速的转换为恐惧。
    恐惧的眼中,看什么都好像是有着阴谋诡计一般。这本无可厚非,便是刘成也不太能看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只得继续在沙盘上进行推演,试图从中找出问题的关键。
    “这支浙匪全是火铳,必定是陈逆的主攻方向,照本王看来,派出骑兵骚扰,牵扯住了,等待其他各部破敌即可。浙匪其他的部队的编制没有太大的变化,比那西班牙方阵强不了多少出去。”
    富绶的满不在乎,但其他人却绝不敢像他这般。虽说从新军依靠古斯塔夫方阵击败吴三桂以来,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了火器在未来战争中的重要性,但是像陈文这般连一星半点儿长矛手都不带的,却也是从不敢去想的。此间这一个个的没有理会富绶所言,全部盯紧了刘成面前的沙盘,试图从中看出陈文的真实意图所在。
    然而,刘成原本也不是参谋司出身的,更是没有进过讲武学堂的参谋科,能够了解到这些全凭旧时的关系和在新兵训练营里的侧面了解。演算方面,本就是弱项,不过是比这些只能凭借经验来揣测的家伙们要强上一些罢了。此间在沙盘上推演了好一会儿,得到的结论却依旧无法让他个人满意,至少他依旧看不出陈文这般弄险到底所为何事。
    “武卫右军的阵地,距离运河还有两三里地的距离。这个距离不算远,但也不算近,至少大规模的骑兵想要绕过去还是要废些手脚的。”
    摇了摇头,刘成也不太能够弄明白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陷阱,但是出动骑兵骚扰是对的。这是清廷的优势,但是在没有确定陈文的杀手锏到底会是什么的情况下,刘成也不敢将更多的力量投诸上去。
    有了这个谋划,众将也算是稍微安下了心。北伐军还在步步推进,双方的探马还在二者之间游斗,但是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列阵的距离确定,距离整装进攻的位置已然不远。
    “众位爱卿,且回返本军坐镇,剩下的事情,自有额驸和鳌拜从旁协助。”
    顺治御驾亲征,即是大军主帅,不过指挥大权还是要在刘成和鳌拜的手中,他们都是宿将,前者对江浙明军的了解程度最深,后者则是百战余生的老牌战将,通力合作,总比大伙各行其是要强上许多。
    济度等人告退,鳌拜见众人策马远去,才向刘成问道:“额驸以为,武卫右军能否扛得住浙匪青年近卫师的攻势?”
    武卫右军原本是刘成负责编练的,虽说现在兵权在遏必隆手中,但是刘成对于这支新军应当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此时此刻,鳌拜问及,顺治也将目光投诸了过来,刘成叹了口气,继而回答道:“武卫右军的火铳实弹射击训练是最晚展开的,不过火铳不比弓箭,成型速度比较快,凭着此前长期的队列训练,应该也不差其他新军多少。只是陈文想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总是有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拿出来,奴才也很难想象到,他会不会折腾出类似于掷弹兵之类足以在战场上一锤定音的东西。”
    掷弹兵,清廷原本在平定吴三桂叛乱前也不曾训练,后来顺治倒是用前锋营组建了一支,规模甚小,但也聊胜于无。这支部队是顺治的杀手锏,轻易不敢让旁人知晓,唯恐会让陈文侦知,此间听了刘成用此作比,亦是心有余悸。
    “那该如何处置?”
    顺治关心则乱,语气焦急,让鳌拜和刘成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个不曾上过阵的满清皇帝,肯御驾亲征,已属不易,指望他能如何,实在是强人所难,二人一为御营骑兵指挥,一为御营幕僚长,身上的担子尤为沉重。
    “皇上,奴才以为,朝廷对浙匪的底牌不甚清楚,浙匪对新军的了解只怕也很是有限。待到浙匪发动进攻,让遏必隆派出骑兵试探一二,总会看出些门道来。”
    鳌拜说罢,刘成也是点了点头,清军的优势一在新军的古斯塔夫方阵称雄泰西,二在骑兵数量更多,他们的兵力不及这支北伐军主力,核心人口数量更是少之又少,不敢轻易损耗,不过小规模的试探总还是要做的。
    “那就依爱卿所言。”
    清军谋划已定,各部亦是在既定阵地上做着最后的休整,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探马邀击、撕斗得也愈加的激烈。待到北伐军进入依照清军战阵距离而定下的前进阵地,大军也以着最快的速度进行最后的修整工作。
    大军阵中,陈文遥望着麾下的将士们,探马还在为大军提供遮蔽,士卒们已经开始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披甲修整。
    根据探马报告,新军的长矛手用的皆是江浙明军旧式的那种重型扎甲,不过这等铠甲在江浙明军这边已经二线部队的装备,北伐军的步兵俱是身披板甲,自身金属坚固不下前者,甲胄的弧度可以更好的规避和偏转杀伤,对于冷兵器攻击的保护效果自是更佳。
    长矛手身披着由护胸、护裆、护臂、护腿的全身板甲,穿着铁手套、脚踏铁靴、头戴头盔与面甲一体的头盔,端是一个武装到了牙齿。相较之下,火铳手由于操作需要,又兼有长矛手护卫,只穿一领半身甲,防护就要差上许多。
    不过,火铳手原本也不是用于防御的,陈文为北伐军的火铳手列装了清一色的燧发火铳,步兵火铳手使用的甲型和乙型火铳,火铳骑兵使用的丙型火铳,后者更是在河南战场上大展神威,很是打了线国安一个措手不及,从而摆脱了当时困境。
    准备三年,陈文编练了更大规模的军队,靠着军工产业带动起来的工业化体系,军队的装备更是得到了大幅度的迈进。这是技术积累和工业化孕育出的累累硕果,陈文坚信着这条道路的正确性,从一穷二白的时候便投诸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进去,到了现在,正是要让满清品尝一下真正的近代军队的威力。
    披甲完成,士卒稍作休整便起身列阵。此前借了钱谦益东南文宗领袖的妙笔书就了一份北伐檄文,不过到了这个时候,陈文却对此毫无兴趣,干脆策马到大军阵前,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大声呼喝道:
    “九年前,孤在大兰山下曾与众人言及: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今时此间,鞑子最后的依仗就在眼前,正是明天理、正人心的时候。既如此,孤唯有一令,此战不需要任何一个俘虏,杀光他们,诸君当用鞑子的血来洗刷汉家这数十年来的屈辱和仇恨!”
    那句话,乃是陈文当年在孙家的小院里讲朱元璋的故事时讲过的,此刻的战阵之中,吴登科和尹钺二人俱是亲耳听着听着陈文说到,当时亦是无不振奋,可是在那时,在那个满清占据天下大半的黑暗时代,任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一天,真的!
    陈文大声呼喝,各部的监军官们也纷纷重复。转瞬之后,万胜的呐喊已充斥于天地之间,甚至到了后来士卒们连监军官们重复的呐喊都已经听不清楚,仅仅是被这群情激昂所感染而已。
    待到战鼓敲响,虎吼声中,中军两翼的明军齐头并进,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杀向远处的清军战阵。
    大军发起进攻,老一代的各师依旧是列阵纵阵前进,倒是青年近卫师却是以二十人的队为单位,横着列作两排,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径直的向着远处的武卫右军走去。
    这支秘密训练的部队从头到脚都透着与其他部队的不同,甚至就算是翻遍了全世界,也没有一支军队是与这支青年近卫师一般的。当大军前进之际,早前便接到了命令的遏必隆干脆也派出了一个营头的武卫右军的本部骑兵出动,从清军右翼与中军之前的通道中杀出,直奔着这支没有哪怕一杆长矛的方阵步兵而来。
    青年近卫师没有长矛手编制,清军出动骑兵杀来,可大军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停滞,仅仅是如法炮制的以后队从明军左翼与中军之间的通道杀出了一个营头的火铳骑兵,直接对武卫右军的骑兵施以拦截。
    新军骑兵先动,但北伐军这边也丝毫不慢。带队的骑兵营营官沈家宝带着部下斜拉拉的从通道中冲出,专为骑兵研发的丙型火铳早已是装填完毕,铳口对着天空,骑兵们也不急着加速,如扇面般展开,很快就形成了一张面向清军骑兵的网子,堵在了清军骑兵袭扰青年近卫师前进道理的当面。
    沈家宝这一营骑兵,并非是青年近卫师的编制,而是中军的大兰师麾下的平冈营,他们的阵型一旦展开,便径直的向清军包裹而去。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尤其是骑兵,战马风驰电掣,清军全速而来更是眼看着很快就要一头扎进了平冈营的包围网中。可是就在这时,缓速而来的第一排骑兵见清军进入射程,火铳放平,对准了远处的清军就是一阵射击。
    燧发前装滑膛枪,更是在马上射击,精度甚是可怜,被射中落马的清军骑兵寥寥无几,损失微乎其微。
    不过,对于这支火铳骑兵来说,射击从来不过是开胃菜,此刻不需要沈家宝的带领,射击完毕的骑兵们自觉的双腿夹紧马腹,左手持缰,右手将火铳塞回枪袋,拔出了马刀便是陡然加速,直愣愣的冲杀了上去。倒是那些没有射击的后排骑兵,却依旧缓速而行,并没有如同前面的骑兵那般。
    北伐军的火铳骑兵在河南战场上出过风头,新军早有对策,冲过来的新军骑兵见对手手持火铳,便直接将弓矢塞回了弓袋、箭壶,抽出马刀杀来。
    这等战法,说实在的对于这些满蒙骑兵来说甚是不习惯,没有骑射便直接进入肉搏战,总好像差了些什么,尤其是在于这等习惯的禁止还是执行没有多长时间,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蒙古人本就是长在马背上,策马搏杀是基本功,满洲人虽说是渔猎、农耕兼而有之,但是骑战也是长项,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新军的骑兵,训练有年,再不适应也能做到令行禁止。
    没有如河南战场上那般被突然加速的北伐军骑兵杀个措手不及,不过沈家宝却也没有在乎,眼见着一个清军军官向着他冲来,一刀就直劈了过去,登时就是一阵火花四溅。
    战马交错,沈家宝没有犹豫,收了刀,又是砍向了另一个清军策马冲来的清军骑兵。这一次,清军骑兵的反应稍微慢了些许,马刀擦着清军骑兵的刀锋而过,一刀就将那个骑兵的头盔上高高竖起的盔缨给砍了下去。
    “奶奶的,差一点儿就把那厮的脑袋削成两半了。”
    心思转瞬而过,沈家宝也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向着冲杀过来的清军骑兵杀去。
    随他而来的这支骑兵只有这个营头的一半,很快就没入到了清军的骑队之中。不过也正在清军骑兵冲杀过来,正待返身追杀之时,后面那队没有开火的骑兵却在这时对他们展开了射击,随即便拔刀冲杀了过去……
    远处,两个分属于北伐军和新军的骑兵营厮杀成了一团,遏必隆派骑兵袭扰为沈家宝所部拦截,青年近卫师也继续向着武卫右军的方向,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向前推进。
    片刻之后,那边的厮杀依旧没有停止。可是北伐军的中军两翼,每个师一级的单位的最前列的一支四百人的部队有志一同的加速向前,并且很快就分散开来,以着散兵线继续前进。
    步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北伐军突生变故,新军那边从各军的总统到御营的鳌拜、刘成之流,皆是一愣。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些步兵却纷纷立于两军阵前,火铳持平,对准了三百米以外的新军队列就是一阵射击。
    “一百丈开外,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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