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销雨霁。
    夏季的暴雨来去匆匆,原本密云如泼墨的天空撕开了一道裂口,浓郁的积雨云发过了酵,尖利的暴风收住了劲,暴雨之后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池塘水漫出边沿,白色的荷花上满是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红色蜻蜓煽动着翅膀,停留在荷花花瓣上,马车的轱辘轮声压过河岸的青石板街,惊起了探头呼吸的鲤鱼,转身潜入河底,只留下一层层扩散的涟漪。
    陈仲卿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虽然秦家已经答应了合作,然而他还是不够放心,毕竟口说无凭,不过就算他们要反悔,自己也做好了后续的准备。因为对于朝廷而言,谁做皇商都是一个道理,只要供给汴梁的锦缎丝绸不断,商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他们都不作理会,而秦韶游和秦丹青因为两家皆姓秦,更给了陈仲卿有机可乘的机会。
    第二步棋已经落下,开始包围对方的大龙,接下来便进入了最关键的一步。他睁开眼睛,对车帘外的贾三说道,“老贾,拜托你一件事。”
    “嗯?”
    陈仲卿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对车帘之外的人说道,“想办法把我要找秦韶游算账的谣言扩散出去,而且务必要让他们秦家少爷听到这件事。”
    老贾一听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立马愁眉苦脸,一手扬起长鞭,商量着说道,“少爷,你这是强人所难嘛,老贾就一个老仆,难道见人就说你要找他们家算账吗?人家还不当我疯癫了不成?”
    陈仲卿把手里重新拿起那本《春秋》,翻开第一页,又把手中的书合上,心中烦躁,不管不顾他的抱怨,一口咬定,“甭废话,两坛上等花雕酒。”
    “……”
    陈仲卿平静的说道,“三坛上等花雕酒。”
    车外立刻传来谄媚的应答,“……好好,没问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陈仲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回到青衣巷之后,陈仲卿打了一声招呼去找隔壁的张逊下棋,接下来已经没有他什么事,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就看对方怎么走下一步了。
    老贾脱下了斗笠蓑衣,换上一身轻便的短襟打扮,看起来像落魄人家的仆人,他跟陈仲卿打了一声招呼就转身出门,走在路上谁都不会在意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仆,他低着头,脸上的褶皱几乎要将原本不大的眼睛都包裹进去,破旧的草鞋踩踏着积水,一直往鱼头坊的方向走,走过污水遍地的大街,偷抢惯盗歹人眼神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看,目光在老贾身上游走了一遍,确认了这是榨不出一分钱的穷鬼之后,才心有不甘瞪了他一眼,嘴里骂骂咧咧。
    老贾就像是一个受尽了欺负的奴仆,唯唯诺诺的躲过那些游手好闲的帮派人士。最终脚步在聚福楼门口停了下来,他看着牌匾,原本细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角扯了一下,迈开步伐走了进去。
    聚福楼里人多眼杂,穷酸落魄的士子躲在角落里闷声不响的吃饭,两耳不闻窗外事亡命徒叼着一根牙签,一只脚搭在板凳上,眼神阴鸷的打量着过往的行人,随时准备着接黑活。还有衣着华贵的富贵人家,眼睛挑剔的选着合适的人选,然后甩下一袋银子,口中报出对方的名字。
    各种心怀鬼胎的人带着不同的秘密聚集在这里,老贾的闯入如同狼群里闯入了一只羊,原本嘈杂的大厅平静下来,各种复杂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身上,店小二皱了一下眉头,走上前,拿了几枚铜板想把他打发走。
    “我来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赶紧滚。”
    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老贾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
    店小二摇摇头,也不跟他多讲废话,朝周围的人给出一个眼神示意,其中一名全身黝黑的壮汉立马站起身,朝老贾走过来。对碍事的闲杂人等,他们绝不会留情。
    店小二转身离开,只抛下一句话,“废了他,然后丢出去,别砸坏了桌椅。”
    壮汉狞笑了一声,刀疤随着满脸横肉在抖动,左手向前一伸准备抓住老贾的脖子,貌不惊人的老头子却先发制人,左手抓住他粗壮的手臂,右手以看不清的速度出刀,一柄短刀从他的手背贯穿,直接钉在桌面上。
    动作一气呵成。
    下手太快,谁都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方才动手的凶徒已经跪在他面前,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刀贯穿了手掌心,鲜血顺着刀尖不停的流淌下滴。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包括刚才神情心高气傲的店小二。
    周围的人刷的一声全部站起了来,意识到大事不妙,进屋谈判的富贵人家慌不择路的往外逃,很快大厅里只剩下一群凶徒将暴起拔刀伤人的老仆层层围住。
    大厅里寒光闪烁,刀剑相向。
    “我说了,叫你们掌柜出来。”
    老贾的声音不大,只说了两句话,却让在场说有人心神一凛,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店小二脸色苍白,对周围做买卖的凶徒说道,“还愣住干什么,废了他。”
    老贾右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短刀,扫了眼四周围的人,一字一句的问道,“是我杀光这群人再上二楼,还是他齐老鬼自己下楼。”
    说完左手握紧了插在桌子上的匕首,顺时针方向旋转了九十度,倒在桌上那人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听的人毛骨悚然。
    众人正打算动手,二楼传来一个淳厚沉稳的声音。
    “住手。”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楼上,只见一袭青衫的男子站在二楼,凭栏而望,眉头轻蹙的看着楼下所有人,一瞬间竟然无人敢挪动脚步。
    只有老贾神闲气定的看着楼上神情平静的男子,刚才闹出的动静总算引出这尊藏在背后的大菩萨。
    “你们几个带阿福下去疗伤,闲杂人等都出去,小二,今天聚福楼提前打烊关门了。”
    店小二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立刻跑去关门。此时其他人收起了刀剑,将受伤的家仆送去疗伤,很快整座大厅空无一人,只剩下两手缩在袖子里的老贾半蹲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齐老鬼,语带不屑的说道,“当年给齐老道牵毛驴的小鬼头现在长出息了,做起了杀人买卖的勾当,要是被你已经登天门飞升的师傅知道了,绝对会气的再活过来。”
    还很年轻的齐老鬼摸了摸头,对贾三的嘲讽不以为然,嘿嘿笑道,“当年齐黄庭师傅坐化时就曾说过,我这人不适合走与世无争探索长生的修仙路,红尘人世才是我的归宿,现在看来,此言非虚。也感谢老师傅当年教的三脚猫功夫,不然我也不敢揽杀人买卖的瓷器活。”
    老贾神情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可惜再也见不到齐仙人一剑斩钱塘的大气魄了。”
    齐老鬼反唇相讥,“贾爷如今也不一样,甘愿进陈家为仆,当年的江陵剑魁如今也垂垂老矣,恕我直言,如今啊这世道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湖了,一个人再能打,能打得过朝廷千军万马的踩踏?别老惦记着江湖,他们早就老了。还有贾爷您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找在下何事?”
    贾三爷平静的说道,“有人在你这里买凶杀我家少爷的朋友,差点连我家少爷的命也搭进去。”
    随手端起茶杯,齐老鬼慢慢的品着桌面的香茗,听到这句话差点把含在嘴里的茶水全部吐出去。他连忙撇清关系,“你说什么?谁敢这么大胆向尚书右仆射的儿子下手?疯了吗?贾爷,我对天发誓,这事我可是真的不知情。要是知道的话,打死这单生意也不敢接。”
    “消息挺灵通的,连担任尚书右仆射这事都知道了,你放心,这笔账我会以后慢慢算,现在我拜托你另一件事,做好了,尚书右仆射大人既往不咎,做不好,等秦韶游一家满门抄斩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你们。”
    对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声应答道,“行,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托人告诉秦韶游,就说这事陈仲卿绝对不会放过他,天王老子拦着都没用。不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这几天就让他听到这事。”
    齐老鬼心思活络,眼珠子打转几圈就大体上明白了什么。但是这种朝廷高官子弟要做什么,他也不能拒绝。
    老贾摆了摆手,问道,“我找你就为了转告这一句话,还要收我钱吗?”
    齐老鬼听他说完这句话,苦笑着摇摇头,“不收不收,谁当然不收,敢不长眼找您老人家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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