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白瓷青花碗,两碟绿柳红线盘。
    碗中盛放的是热气腾腾的面条。
    盘中所装的则是望上一眼就觉得鲜嫩可口的肉馅。
    就算是普通的商旅者,从川蜀辗转至陇西地界,沿途跋山涉水,遭受风雪严寒,突然见到这种同时散发着香气和热气的美食,可想而知,根本也不会具备多少抵抗力。
    那么算不上商旅者的李从珂与燕蔷薇呢?
    一个空有公子之名却无公子之势。
    一个名唤蔷薇却几乎从没有一刻能够只凭借蔷薇应有的美丽姿态活在这世上。
    所以公子不公子,红颜非红颜。
    把这些虚名噱头之类的字眼从他们身上摘下,他们是什么?
    人。
    会冷,会饿,会忧,会悲,会伤,会苦,会痛的人。
    身体本能的反应和呼唤是真气所不能抵御和镇压的。
    车外的燕蔷薇易了容,车内的李从珂戴着面具,他们都没有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这位乍看之下很是热心善良的中年妇人,但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更没有掩饰。
    那便是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承受着饥寒的折磨。
    生性本不多疑但却敏感的李从珂之所以在察觉到中年妇人某些异样的地方后,还不曾立即与燕蔷薇驾车离去,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不小心跌入了大局中的又一个小局,除非揭下布局者的神秘面纱,否则他将永无破局之机。
    反之,若只是他的多虑,那更加没有必要提早离去。
    这不应该是常人的思维,但自从那年,那天,尚是晋王李克用麾下一名骑将的李嗣源领军经过他的家乡镇州平山,带走他的母亲和他后,他就再也没有以常人的思维习惯来要求自己。
    只因他发自内心地厌恶那个凡事都只能摆出一副弱小无力的姿态的自己。
    经历过弱小,才更渴望强大。
    体验过绝望,才更厌恶死亡。
    许霜凡目前还看不到藏在车内,戴着面具的他是何模样,他自己却可以想见自己一双眼瞳之中正充斥着怎样的渴望与厌恶,并一步步将它们糅合成更加难懂的复杂。
    “药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熬好,两位就先吃点热面喝点热汤暖身吧,不知这味道可还对你们的胃口?”
    “不错,有劳了。”
    燕蔷薇的致谢是通过接过碗筷,尝过汤面后脸上洋溢的满足所表达出来的。
    李从珂则只有略显干瘪的一句话。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失礼的地方。
    因为按照燕蔷薇之前所说,他现在就应该是个染上了风寒,不剩多少气力的病人。
    他还不曾抛头露面,就连做好的汤面也都是由燕蔷薇送入马车。
    最为基本的饮食都需要别人的帮助,他确已不宜也不必说些多余的话。
    若实在要表达,则当由燕蔷薇来代劳。
    “夫人怎么不继续留在马车内了?”
    “姐姐做的面好,肉馅更好,但我相公病未痊愈,还吃不下太多,我只喂了他一些肉馅和面条后,他就低声说只想喝汤,并且可以自己动手,我拗不过他,就出来和姐姐说话了。”
    许霜凡笑了笑,目光一瞥,瞧见燕蔷薇的碗中还有大半汤面遗留,反倒是用来盛放肉馅的盘子空了,其中肉馅都混入了汤面之中,经受汤汁浸泡,别有一番风味。
    “夫人的吃法,让我联想到了晋人。”
    “晋人?”燕蔷薇心中微震,显然之前并未料到许霜凡会突然提及这两字,不过她表面仍是不动声色,反而问道:“姐姐说的晋人,是古时韩赵魏三家分晋前的晋人,还是两晋时期的晋人,抑或是如今沙陀李晋王管辖下的晋人?”
    许霜凡道:“自然是末者。”
    燕蔷薇道:“我却只闻其名,不曾去过那里。”
    许霜凡微笑道:“看来夫人只是耳濡,没有目染。”
    燕蔷薇道:“听说那李晋王久经沙场,一生戎马,历经大小战不下百场,在他管辖下的晋地,怕是免不得兵锋太盛,杀意太旺,没有目染,或许也是件好事。”
    “夫人此话虽不无道理,但若凡事都这么衡量计算的话,天底下恐怕就没有几个真正的好去处了。”
    传入燕蔷薇耳中的不再是许霜凡的柔和声音,而是一阵独属于成年男性的浑厚嗓音,蓦然自木门方向传来,却不无故而终。
    来人的穿着打扮无疑是普通村民中的一员无疑,非但衣着色泽单调,就连脸色也瞧不出丝毫的光鲜,除此之外,他还蓄着不曾清理干净的胡渣,留着好似许久都未梳洗的油发。
    但就是这么一个容易令人联想到潦倒穷困等负面词汇的男子,燕蔷薇却自他时而迷离时而清醒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意气。
    不仿侠意,不似豪气,只像文士的意气。
    为此燕蔷薇难免产生惊讶,惊讶之余,则是震撼。
    因为她在这一刻突然回想起了数年前李从珂在百花宫中偶然对她说的一段话。
    “治世才用儒,乱世当用法。法从何来?上方的天,高处的人。人啊,大多向往着天的高高在上,所以想要一步步爬到最高,可如果当你有一天发觉自己引以为豪的才能本事并非所处的大世需要的,你就会对世界产生质疑。等到发觉世界的浩瀚以及自身的渺小后,就会转而对自己产生质疑,到不了高处,只能跌入低谷,寻常人看不到摸不着的低谷。在低谷停留得越久,越面目全非!”
    公子未及冠。
    数年前的李从珂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
    所以当时听到李从珂这番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忽然感悟的话后,燕蔷薇曾一度为之震撼!
    而今她同样震撼,甚至程度还要更深,因为她突然可以肯定这番话至少在某些时候,某个人的身上,是准确无误的。
    眼前这个嗓音浑厚,一手提着药壶,一手拿着酒坛的男人,为她提供了再好不过的佐证。
    让燕蔷薇渐渐又感到困惑的是,男人虽然手拿着酒坛,身上却并无酒气,显然这坛酒他还不曾饮过,并且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很快就要畅饮的意思。
    如此一来,拿出这坛酒的意义又在何处?
    她自是不明白,但不代表李从珂也不明白。
    “夫人交给某家的药草以杜衡为主,性与细辛相近,药力虽相对较弱,但若研制成粉末,每服一钱,调一杯热酒,亦能下气消痰,行水破血,散去风寒病症。某家屋中藏品不多,药用之酒却不少,如此说来,倒也能算是机缘巧合。”
    男人一边行走,一边笑谈,燕蔷薇望着他的身影,心中疑惑虽多,表面也是笑脸相迎,至于车厢内的李从珂,早在感应到男人的脚步声后就暗自放下了手中碗筷,而今听到这番言语,面具下的神色更显阴晴不定。
    “药用的酒也是酒,饮下去难道不能醉人?”身在车外,暂不知车内的李从珂是何反应,燕蔷薇只是根据自己的疑惑提问道。
    “踢人的马未必不是好马,醉人的酒未必不是好酒,关键还是要看怎么用。夫人,你若仍有忧虑,不妨征求一下你家相公的意见。”
    燕蔷薇尚未答话,车内便传出李从珂的声音。
    “病魔缠身,复而一醉,何足为虑?”
    闻言,许霜凡突然对燕蔷薇道:“豪气干云,大丈夫之语,看来夫人嫁了个好人家。”
    燕蔷薇一笑置之,目光于悄然间又移到了这个意气与穿着不相称的男人身上。
    只见他在身前随意找了一处空地,缓缓躬身,蹲坐于地,将药壶与酒坛共置于雪上,随即又自怀中掏出一大一小两个瓷杯,先是将壶中药汁倒入小瓷杯中,轻摇后转入大杯,接着又将这一过程于坛内酒水重演。
    “以前开面馆的时候,便是由贱内负责和面,下面,许某负责调制香料与料酒等。色、香、味都要兼顾,像今天这样为了治病而调制,倒还是第一次,技艺难免有些生疏,两位不要见怪才好。”
    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肉馅,放入口中咀嚼吞咽,燕蔷薇的动作迅速而不失优雅,比起刚刚接过这碗汤面时好了太多。
    如许霜凡所见,她看上去吃得很是满足放心,然而自从先前李从珂在车内对她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后,她早就难以真正放心下来。
    “姐姐,这位姐夫说起话来两三句不离客套,有些像读书人啊!”
    许霜凡道:“阿朗的确是个读书人,和我不一样,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点,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的生活。”
    名中有朗,笑起来却再难看出开朗豁达之意的男人渐渐起身,手托瓷杯,药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很快随着他的这一举动,从帘布的缝隙处透入车内,牵动李从珂的心神。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关心下眼前人。夫人,依你之见,这杯药酒是由你代为送进去好,还是由许某来较好?”
    燕蔷薇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燕蔷薇,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的“夫人”二字,绝不是对许霜凡的称呼。
    李从珂反而提到了她。
    “劳烦许夫人帮忙如何?”
    “我?”
    不只是许朗和燕蔷薇,就连许霜凡本人也神情微愣,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适时,李从珂轻咳一声,补充道:“我很想看看做出如此可口热面的究竟是怎样一双巧手,另外,我还想自己的妻子能在面凉之前及时吃完它。”
    “夫人的确嫁了个好人家。”
    片刻后,许霜凡笑了笑,又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一句话,从许朗身侧走过时接过了那杯散发着特殊香味的热酒。
    相较于最开始,她的步伐其实有了不同。
    燕蔷薇却没有看出,更没有看出这样的步伐代表怎样的含义。
    但许霜凡也有不曾看到的地方。
    那便是车厢内的李从珂正一手缩入袖中,一手按在面具之上。
    有一刹那,白扇开,山水挪,公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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