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并不过分宽敞,却也不狭窄,至少四五人同坐于此中时并不会觉得拥挤。
    而今车内仅有两人。
    一人无需多言,自是为躲避追杀,从川蜀一路辗转奔逃至陇西地界的李从珂。
    他缩入袖中的右手在许霜凡掀开帘布,登上马车的那一时刻就已伸出,抚摸面具的左手同样也已放下,转而端起那碗还在散发着热气与肉香的汤面。
    做出这碗面的人恰巧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并且带来了那杯似有散去风寒之效的药酒,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从许霜凡的手中接过那杯酒,也未即刻与之交谈。
    四周的雪还在下,风却在早些时候停了,静了,这种静态从车外一直延伸到车内,宛如斩不断红尘的仙,分明领略了天外的风景,却总想着越过交界,重临人间。
    那一定是念,却未必能算作贪,不会轻易令人觉得反感。
    至少就目前而言,李从珂还没有因为这里的静产生反感的心理,倒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融入了进去,恰似轻飘浮萍,虽随风而动,也随遇而安。
    凑近了细看,许霜凡的相貌更显普通,除了那对眼睛,单看表面,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李从珂觉得出彩的地方。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吃下了她做的面,喝下了她熬的汤,渐渐地,他先前的疑虑怕是都会一一消散,对她的印象也就跟着停留在“普通妇人”这四字上。
    但那也不一定就会是件可怕的事情。
    正如一句古话,无知者,亦无畏。
    李从珂在打量许霜凡,许霜凡也在观察他。
    手上的面是热的,脸上的面是冷的。
    许霜凡很快注意到了这一巨大反差。
    脸上的惊色可以掩饰,心间的却无法立时消减,早在年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见过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但像李从珂这样吃面的时候还戴着面具不摘下的人,她着实是第一次见。
    映入许霜凡眼帘中的并非他常戴的白扇山水公子面,而是伶人登台场戏时惯用的花脸。
    几抹淡彩,几笔浓墨,底色黑白相间,两侧镶有花边。
    结构简单,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
    正因如此,她分明才见到这张脸谱化的面具没有多久,后者在她心中占据的分量就仿佛已不亚于一些令人难以忘怀的陈年往事。
    只是,无论她怎么打量观察,都未能在这张面具上寻找到明显的开口。
    所以她既看不到李从珂的嘴巴,也看不到李从珂的鼻子,更看不到他的眼睛,而这几样被面具遮蔽的东西,恰恰都是人体最基本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
    许霜凡轻轻点头。
    脸上戴着面具,手上端着的汤面却少了大半,即便是事先取下面具,在她进来前又及时戴上,并不充裕的时间里,要将这些事做得几乎达到完美衔接的地步,无疑是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他还“身染风寒”的情况下。
    “先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病情并没有你夫人说的那么严重吗?”
    “你称呼我为先生?”
    显然,李从珂对于许霜凡叫出的这一突兀称呼很是意外,连素来平淡冷静的声音都开始带着浓浓的疑惑意味。
    许霜凡落座一旁,轻摇杯中药酒,道:“我本山野村妇,孤陋寡闻,先生为人奇特,行事更异,于我看来,当得起这两字。”
    李从珂道:“可你敬我为先生,我再称你为大姐,岂非不妥?”
    许霜凡笑道:“那先生就与旁人一样称我为许氏吧。”
    李从珂摇头道:“许,只是你丈夫的姓,虽然自古以来便有夫唱妇随的说法,但既非常人,亦不能以常理揣度论断。”
    许霜凡诧异道:“先生觉得我不属于常人?”
    李从珂淡然道:“你若是常人,就进不了这辆马车,更不可能在我气运百花的情况下,继续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
    言及“谈笑风生”四字,许霜凡果真复而一笑应之。
    她的眉目之间依旧散发着温和宁静的气息,嘴角的笑容却已不太一样,如李从珂此刻所戴的脸谱面具一般,初见简单,再见深沉,不属于现实的勾画,展现出了人性真正的复杂。
    “气运百花,剑荡万马。百花宫,藏剑山,一个地处西蜀,一个远在漠北,就因为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被联系到了一起,但漠北虽远,藏剑山的名剑我前后也见到了几把,确有扫荡千军万马之能。唯独气运百花一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约莫是迄今为止百花还没见齐全的缘故吧。”
    “你总算提到了江湖,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你打算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来面对我?”
    “若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再称呼你为先生了。”
    “凑巧,我正好也想到了该如何称呼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空气都好似停止了流动。
    两人却都能听清彼此身上发出的声音,那已不仅仅是呼吸和言语。
    “晋三公子。”
    “六道鬼母。”
    如夏日里特有的蝉鸣,自李从珂与许霜凡口中传出的声音也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韵律,寂寒,森冷。
    相较之下,车外的人无疑就显得平静迟钝许多,直至一道快到难以用肉眼观测清楚的残影伴随着劲风呼啸之音,在雪地之上拖出一条绵延数丈的狭长痕迹后,许朗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顾药壶与酒坛,径直朝那与四周白雪格格不入的红点奔去。
    白中有红。
    是故雪中有血。
    殷红色的血液,就好像一条条散乱的支流,脱离了主道,向着四面八方纵横交错而去,再也不回。
    许朗的速度不慢,但也不快,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做个被动的旁观者,改变不了什么。
    许霜凡的血仍在流,心跳声却渐渐停了,唯独双眼还睁着,深深望向天穹。
    只是风雪连天,苍茫一片,冰冷与滚烫的双重交炽之下,除了灰蒙,她还能看到什么?
    黑白?
    即便见到了,恐怕也未必分得清。
    “死了?”
    “呵,我真是多想了,纵使五行鬼甲真是由他所破,他也绝对杀不了你。魑魅魍魉之辈,尚且斩不尽,除不完,号称万鬼之母,游离六道之外的你,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自问,自答。
    许朗就站在离许霜凡咫尺开外的地方,只需一个轻微的俯身动作,就能近距离触碰到她的身体,但他立于原地思考了许久,都没有选择那么做。
    只因他坚信这世上还没有一人能将六道鬼母逼至绝境,更不必说弹指瞬息之间将她杀死。
    事实证明,他的坚信并非错误。
    就在许霜凡倒下后不久,另一个与她长相一模一样,唯独气息略有不同的女子便从相反的方向出现,一步步朝着许朗走来。
    空穴来风般的诡谲突兀,他却仿佛早有预料,很快转身望了过去。
    正是这一望,让他凭借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比人死复生,夜鬼昼行还要离奇古怪的事情。
    那辆马车已不见。
    燕蔷薇也已消失。
    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凭空出现了唯有正值天色晴朗之际,柔和阳光透过茂密丛林时折射出的细碎光斑。
    等闲平地波澜起。
    轻薄折扇疾风生。
    光斑点点,流风飒飒。
    明是实躯,飘忽却如虚影。
    那张脸谱面具不知何时已被李从珂取下,握在右手掌心之中,常示人前的白扇山水转而又覆盖在了他的脸上。
    公子左手叩指。
    一指白扇摇。
    二指山水动。
    三指真气转。
    四指鬼雾散。
    接踵而至的是第五指,但仅是伸缩,并未叩响。
    因为那一刻他的衣袖已尽数被刀气填充,隐隐间更有寒光闪烁,真正达到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难以练就的“刀还未出,势已慑人”的境界。
    许霜凡却不惧,只因她在李从珂面前提到“江湖”这一字眼后,她就再也不必限于平庸,大可以尽情地回归真我。
    她只是有很多东西不明白。
    譬如说李从珂既然早有察觉,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开始动手,又比如说他是如何蒙蔽过她的感知,事先以幻术回绝了她的毒术......
    太多难以想通的问题凑在一起,使得李从珂在她的眼里愈发像一个谜。
    “现在就要使出雁返刀吗?三公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闻言,李从珂并无收刀之意,只是将蓄势的时间再度延长了些许,同时对许霜凡言道:“我擅使飞刀不假,却不代表每一刀都是雁返。”
    一旁的许朗陡然插话道:“可除了雁返刀外,你很难再伤到她。”
    李从珂轻笑道:“除了花神泪外,我也很难再被其他的毒所影响。”
    许朗还在细细品味李从珂这句话时,许霜凡的神色就蓦地一变,竟有些失声道:“难道花泪影让你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功夫?难怪......难怪你如此有恃无恐!”
    许朗瞥她一眼,似有提醒之意,道:“百毒不侵也好,金刚不坏也罢,都如同三品之上的境界,属于传闻,难得一遇,难得一见。更何况你的本事并不止于阴毒之术,何忧之有?”
    “我猜她是为你而忧。”
    “为我?”
    许朗初时微愣,接着便开始发笑:“我有何忧?”
    李从珂道:“鬼很难杀死不假,可你并非鬼,而是人,但凡血肉之躯,无论修为多高,实力多强,都不可能百战无伤。虽然我现在的处境严格来说只是被猎人盯着的猎物,但只要我还没死在幕后猎人的暗箭之下,每多活一刻,就有多拉一人进入死亡漩涡的可能。不知许兄可想一试?”
    “许兄?呵呵,这个称呼,三公子叫的可不太准确,若当真要同辈论交,也应是你义父李嗣源才对。”
    白扇山水之下,李从珂双眼虚眯,问道:“那你可曾见过我义父?”
    许朗道:“还不曾,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李从珂突然冷冷一笑:“那么许兄恐怕要抱憾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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