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留玉敷衍点头算是见过礼,然后扬着眉毛纳罕笑道:“公主说的哪里话,孤只知道有两个嫡亲的妹子,分别是媛熙公主和福宁公主,哪里来的表妹?”
    他一说话就是嘴上无德,连声‘姑姑’也不叫,又自称‘孤’,杜薇本以为嘉柔公主定要发作一番,没想到她脸上笑容丝毫不减,指着立在身边的少女笑道:“这是你大姑父的内侄女,闺名空照,与你正当年的,怎么算不得你表妹?”
    杜薇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女子柳眉杏眼,云鬓花颜,倒真是个美人儿,她抬头羞赧中含了几分期许地看了宫留玉一眼,又忙忙地垂下头去,嘉柔公主见状越发亲热了些,连声道:“空照,还不给殿下见礼?”
    谢空照上前几步,娇声道:“请表哥安。”正要行礼,宫留玉就看了杜薇一眼,当人手下的,眼色必不可少,杜薇上前几步,扶住了已经蹲下半个身子的谢空照,就听宫留玉悠悠然道:“公主还是算了吧,咱们姓宫的人家,到底不比别的穷门小户可以随便攀亲戚,什么鸡零狗碎的人物都敢上门来认个亲。”
    嘉柔公主笑容一僵,还是道:“这怎么能是旁的人呢…”她见宫留玉托着茶盏,已有不耐之色,便干脆挑明了来意,一脸推心置腹地道:“老九啊,你这般大年纪,屋里也没个可心的伺候着,姑姑在一旁瞧着担心,虽然你们男人是大事儿要紧,但到底自己的身子也是要顾着的,没个贴心人儿在身边嘘寒问暖,这哪里能成?”
    杜薇听的诧异,听嘉柔公主这话的意思,倒好像是要把这位谢空照送来做侧室,虽说谢家女儿多不值钱,但也不能这么糟蹋吧?她想着想着,又看了眼宫留玉,话说回来,跟着这位总比跟了其他的惫懒人物强上万分。
    果然谢空照神色有点羞喜,却并无不甘,微抬了眼皮,就着灯影偷瞄着宫留玉。
    宫留玉三根指尖托着茶盏,用碗盖拨了拨漂浮的茶叶沫子,一开口却是旁的事儿:“听说谢大人前儿个在刑部办的案子出了些岔子,夫妻一体,难怪姑姑这般着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嘉柔公主猛然变色的脸,慢慢地道:“孤若是真想要伺候的人,牙子手里买上几个都是寻常,什么异族女子,番邦胡姬,应有尽有,模样绝色不说,伺候人的本事也是精通,这里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谢空照到底出身大家,被这般拿来跟贱籍奴婢比较,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绢子擦着眼泪哭道:“殿下说的甚么话,不同意也就罢了,何必这般作践人?”她又猛地仰起脸,咬着下唇,神色坚毅地看着宫留玉;“我好歹也是谢家女儿,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你这般辱我!”
    杜薇站在宫留玉身侧,扣着壶把给他续了点水,侧眼看了谢空照一眼,她是旁观者清,见事自然明白,像谢空照这般家族有难之时被送出的女子,在男人心里,跟那些戏子米分头也没甚区别,都是花了代价弄回屋子里放着的,偏总还觉着自己身份高贵,想着人去捧着哄着。
    宫留玉如玉一般的脸仍是带着笑,一派和气的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连茬也不接,转头对着嘉柔公主道:“这人要死可以,只是别死在孤府里,没得让我沾了一身晦气,正好府外有树有河,上吊跳河都便宜。”
    谢空照怔了怔,发现她不管哀愁也好坚毅也好,他都丝毫不为所动,脸色一下子显出几分慌乱来,无措地看着嘉柔公主。
    嘉柔公主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就见宫留玉抬手理了理襟口:“本来谢大人犯下的不是掉脑袋的大罪,若公主再执意行贿,那孤可不保证了。”
    嘉柔公主嘴巴像蚌壳似的开合几下,最终还是愤愤地闭上了。
    宫留玉一抬手:“送客吧,我乏了。”
    不知何时侯在外面的陈宁走了进来,弯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嘉柔公主气得头上的八宝攥珠飞燕钗一阵晃荡,在随云髻上摇摇欲坠,她用力一振袖,转头走了。
    宫留玉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对着杜薇嗤笑道:“你瞧瞧这人,求人也不舍得真正下点本钱,带个女人来,就想哄了我给她忙前忙后,真是好精细的算盘,难怪她把京里沾亲带故的都求遍了,却没人肯帮她说一句。”
    杜薇也是女人,因此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动了动唇角,没搭腔。
    宫留玉偏了偏头:“怎么了?恼了?”说完不等她回答,就继续道:“女人也分很多种,像那个姓谢的那种就不值当,可有的却值得费一番功夫弄到屋里来养着。”
    杜薇微低了头没接话,转而问道:“您不是说乏了吗?要不要早些歇着?”
    宫留玉站起身来:“哪里就懒成这样了,方才不是说了要带你去看马,咱们这就走吧。”
    杜薇现下年纪小不耐困,强忍着哈欠,而且经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的劲头早就淡了许多,见他正是在兴头上,只能强忍着哈欠跟在身后。
    她眼皮子直往下坠,没留神前面人停下了,她忙的收住脚步,还是一下子撞了上去,宫留玉转身扶住她肩膀,无奈叹息道:“人都快进梦里了,你这样子还看个什么,早些歇息了是正经。”
    他抬手招来陈宁,看着杜薇吩咐道:“以后她就是咱们府里的人了,给她安排个住处。”
    陈宁本来见他带了个女孩回来,已经十分诧异了,见他还屈尊吩咐下人住处,不由得打量了杜薇几眼,然后呵腰问道:“是,不过殿下…这位姑娘是入咱们府里的奴籍,还是签的活契啊?”
    奴籍是贱籍,签的是死契,活契却不一样,人虽在府里做活,但却是自由身。
    宫留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明显带了些紧张的杜薇,转头对着陈宁吩咐道:“你先不管这个,等我从宫里回来再说。”
    陈宁也不问缘由,低头应了声是,又道:“那就让这位姑娘住在府里的西院,您觉着如何?”
    宫留玉微皱了眉,沉吟片刻:“西院…”他侧眼看着杜薇:“离我远了点,不过我这几天要住到宫里,那就先在西院暂住着吧。”
    陈宁点了点头,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杜薇还想着身契的事儿,冷不丁被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好好伺候着,别想东想西的,心里若是存了念想,长久了就成了魔怔,逼得人干下不当的事儿来。”
    这话意味不明,又含了提点的意思,杜薇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压下心里的想头,把下巴从他手里挪了出来,福身道了声:“是”
    第36章
    杜薇在西府分了间采光极好,宽敞亮堂的住所,还是独门独户,日子过的好不惬意,她在宫留玉府里这几天,总算是把府里上下摸了个大概,先说头上那位主子,阖府上下就宫留玉一位正经主子,他自己无妻无妾,所以也没得内宅需要伺候,宫留玉身边伺候的不是伴当,就是三十岁朝上,沉稳寡言的妇人,据说这些人都是一家好几口的性命捏在他手里的,这人也真是防备多疑到极点了。
    再往下就是几个得用的管事,大管事是前日见的陈宁,这府上主子就一位,下人们的活计也轻省了许多,但有不少心思活络的,见宫留玉身边连个伺候的妻妾也没有,便买了些容色鲜亮的小姑娘,或者干脆把自家闺女侄女充了进来,巴望着她们进府攀上个好前程,这些女孩也就住在这西院,不过宫留玉只怕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身边伺候的照旧是那些,让那些急着攀高枝的人抓心挠肺。
    杜薇来第二日就落了个差事,还是陈宁特特来告知的,说是宫留玉吩咐下来,让她帮着照料新得的爱马,她好这个,自然欣然从命。
    虽说让她照料,但真正也做不了什么体力活,刷马喂养都有专人管着,她只用负责给那马顺顺毛,无事的时候牵到马场里溜一圈便得。
    马儿都爱吃甜食,她便干脆用白糖腌了些生姜陈皮梅子等物,每日装了篮子里去喂马,如今日头正好,是秋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她在窗棂前摆了块白布,正把要晒的挨个排开,让晒得更充分些,就感觉身前一阴,她抬起头,就见一个高挑的美人站在她身前。
    杜薇半蹲在地上想了想,这才想起来是同院的清涟,她也不起来,就这么微仰了脸道:“清涟姐姐有事?”
    清涟生的妍丽,虽是丫鬟,眉宇间却有种大家小姐才有的骄矜,似是不太擅长搭讪这事儿,在原地留了半晌,才捡起地上晒得一片姜道:“这是什么东西?”
    杜薇答道:“是腌渍好的姜片,看着今日日头好,特地拿出来晒晒,吃着有味道。”
    清涟也就势蹲了身,点头赞道:“你真是个有心思的。”她略踌躇了会儿,试探着问道:“这是做来自己吃的?”
    杜薇低头继续摆弄:“不是,喂马的。”
    清涟哦了声,这边话断了头,她神色略有尴尬,还是没走的意思,另起了个话头问道;“听说你是被殿下带进府里的,这面子可真是大发了。”
    杜薇低着头没吱声,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想笑,她晚上被宫留玉带回来,院里上下估计都传开了,昨日又是陈宁亲自来传的话,在下人里算是一等一的得脸,而且还被安排住在西府,难怪这些丫鬟们昨日你一言我一语地来试探,然后就是合起伙来排挤。
    她微低了头道:“姐姐想问甚么?”
    清涟脸色更见尴尬,干咳了声道:“你不是府上的人,进府之前是做什么的?”
    杜薇把晒的有些卷边的橘子皮翻了个面儿,才随口答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在别的府上做活儿。”
    清涟紧着追问道:“是哪个府呢?”
    杜薇侧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怕闪了舌头:“中山王府上。”
    清涟讶异道:“王府上?那可是金银成堆儿的地方,作甚要把你送人,难不成你犯了错?”
    杜薇被她问的不耐起来,皱着眉毛敷衍道:“上面人怎么行事,咱们底下人怎么做便是了,难道我还去打听主子怎么想不成?”
    清涟脸色讪讪的:“我不过多问了几句罢了,”又忍不住站起身子,略带了妒意地道:“你可是得了大脸了,让主子亲自带回府里的你还是头一个,不像我们几个,熬到现在脸殿下的面都没见一次。”
    杜薇垂头把晒好的姜片梅子放到脚边的竹篮里,头也不抬地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不过是殿下从王府里回来,这才顺便把我捎带了回来,哪里谈得上亲自带来呢?再说了,我是个没甚面子的,可到底是王府出来的人,殿下总得给王府几分颜面不是?”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清涟不由得点了点头,想着极力蹿腾自己来试探的几个丫鬟,暗地里咬了咬牙。
    杜薇收拾好东西,起身正要走,清涟就抬步追了上来,对着她笑道:“你一个人做这么些活计也太累了些,让我同你一道走吧,多少也能轻省些。”
    宫留玉常亲自去探望他那些宝贝马,这也是全府都知道的,杜薇一抬眼皮子就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叹了口气躲开她的手:“姐姐何必呢?殿下如今不在府里,你就是跟了我去也见不着人,到头来白忙活一场。”
    清涟被她一语道出心思,脸色登时忽青忽白起来,咬着牙骂了句:“小蹄子就会乱嚼舌根!”
    杜薇也懒得理她,提着篮子就出了门,养马的地方在东院,她绕了大半个府才到,那匹青睢霸道地占了一间马棚,它独自埋头在马槽里喝着水,其余的几匹都只敢站在一旁远远儿的看着,她瞧着瞧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说什么人养什么马,青睢倒颇有几分宫留玉的桀骜乖张。
    青睢昨天被她喂了好几块方糖,老远地见着她就亲热的打了个响鼻,杜薇靠近它后,它又晃着大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
    杜薇心里欢喜,抬手抓出几把姜片放到它马槽里,低头看着它大嚼。她低头给青睢顺了顺毛,神情忽然温柔起来。
    要说起来人还未必有畜生可靠,她前世养过匹马,不管她遭了难还是后来平步青云,都没有舍了她,有次大雪封路,她又不慎在鞑靼遭了埋伏,原想着人就这么完了,是她的坐骑咬着她的衣领硬生把她从雪地拽了出来,这份忠心,多少人都比不上。
    她前世掏心掏肺辅佐的人要杀了她,她闲暇无事养的马却救了她,到底是人心难测,你待他再好,他今儿个是感激的,也许一转眼儿就想要了你的命去,她想着想着又钻了牛角尖。她人在这里喂马,心里却燃着一把想要焚尽万物的业火。
    青睢见她发呆,便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舔了舔,杜薇侧头躲开,拍了拍它的脑袋,又搁了一把姜片进去,叹气道:“还是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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