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带了嗤笑的声音传来:“横竖是个畜生,你再夸它,它能听得懂?”
    杜薇侧头看了看,就见宫留玉双手抱着胸走了过来,姿态虽是闲散,身上却是正经的朝服,袍袂上的金蟒璀璨傲然,似乎要借着这日光飞上云端,她行礼道:“您回来了,这回怎么只在宫里住了两日?”
    宫留玉带着她的手臂,把人拉近了些,才笑道:“本来是要多住几日的,但想到你也在府里,我身虽在皇宫,心却飞到府上了,所以就急忙赶回来了,你不高兴吗?”半是调侃半是打趣,偏他生了双含情的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调笑当了真,自此就陷了进去。
    杜薇伸手拨弄着篮子里的腌货:“奴婢没有不高兴。”
    宫留玉眉眼一展:“那就是高兴了?”
    杜薇刻板地道:“奴婢也没有高兴。”
    宫留玉啧了声,抛来一个眼波:“连句恭维话也不会说,当心下个月领不到月钱。”他略偏了头道:“府里住的可习惯?”
    杜薇没想到他跑来过问自己这个,怔了怔才答道:“尚好。”
    宫留玉微皱了眉笑道:“不是有别人挤兑你吗?”
    杜薇还以为他不知道西府住了那么些美人儿,没想到他知道的倒是详尽,想了想才答道:“挤兑谈不上,就是不怎么说话罢了,我资历浅,被人说几句也是应当的。”
    宫留玉攒了眉头:“别人挤兑你怕什么?直说了就是,横竖有我给你撑腰。”
    杜薇不愿多纠结这个,便岔了话题道:“您知道西府里住着那么些人?”
    宫留玉冲她眨眨眼:“本来是不知道的,但你住进了西府,我才捎带着问了西府几句,原来我那些奴才往里面塞了这些人。”
    杜薇闭了嘴,他随口道:“我府里不养闲人,这么多人可不能白白闲着,都派去外院做三等的粗使活计吧。”说着低头看她的篮子,从里面捏了片姜片扔在嘴里。
    这么多娇滴滴的美人去干粗活,想想就让人咋舌,听着他的话,杜薇一时走神忘了拦,等他全吃了,这才幽幽道:“主子,那是喂马的。”
    宫留玉的脸一僵,就见杜薇也捏了块姜片到自己嘴里细细嚼着:“不过人也吃得,生姜腌了吃,不但不辣,反而味道更醇厚,秋日里吃再好不过。”
    这话是给人解围了,宫留玉觉得自己是真有眼光,招了这么个伶俐又善解人意的人儿进府。
    他低头细瞧着,才发现她眉眼比初见时长开了些,像是过了几道工的瓷器,虽没有正经完工,但隐约可以窥见完成后的艳光。她脸上大半儿的容色要归于两弯眉,这双眉不比一般女子来得细长婉约,倒有些斜飞入鬓的味道,棱角分明,映在细嫩的脸颊上,有种让人惊艳的英气。
    那是种有别于女子又不属于男子的韵味,让宫留玉瞧得有些入神,忍不住伸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开,想要瞧得更清晰些,这时一道极没眼力见儿的声音插进来道:“殿下,六殿下来了!”
    第37章
    宫留玉放在她额上的手一僵,转过身连着退了几步,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一旁的青睢,口中淡淡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他手底下失了方寸,青睢被他摸得很不舒服,忍不住用头顶了他一下。
    他抬眼看着皱着眉一脸不愉却发作不得的杜薇一眼,心里也失了章法。感情这事儿最是危险不过,轻易不要拿来撩拨,否则嘴上的话儿说得多了,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真假,没准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陷了进去,他现在自己都有些搞不清,到底是因着有事儿才早早地赶回来,还是真的像自己说的一样,就是想见见她。
    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竟都觉得周遭升了温,烘的颊上有些热,还是宫留玉先恢复了神色,面色淡淡的:“你瞧瞧我这六皇兄,这才几天就收到风声了,急忙地跑来要人。”
    杜薇还要仰仗他护着,也不好让气氛太僵了,只能低头服软:“都是奴婢的不是。”
    宫留玉眼波在她身上流转了片刻,然后笑道:“你说…我把你送给老六如何?”
    尽管明知他说的不是真话,杜薇脸还是一僵:“您说笑了,您是个最睿智不过的人,若是真想把我送人,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我要了来,这种赔本的买卖,又有谁会干?”
    宫留玉微眯了眼细瞧着她,片刻之后笃定道:“你与他有旧怨。”
    杜薇也没指望能瞒过他,便闭了嘴,来了个默认。
    宫留玉抬手招了招,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他一边走一边问:“你说说看,你为何这般恨他?”
    为何?杀身之仇还不够让她恨吗?不过她总不能告诉宫留玉,她是从上辈子就开始恨得宫留善吧。杜薇拧着眉头想了想,正巧这个动作被宫留玉看见,他哼了声道:“不想说就不说,不要扯了谎来诳人。”
    杜薇干脆地闭嘴,宫留玉又横了她一眼,眼底带着薄嗔,他觉得她真是邪性,这般根底不清不楚的下人要是换了别人,他是绝对不会用的,就算不打杀了也绝不会留在身边,偏偏她就能勾的他好奇,让他既防备着,又忍不住想靠近这人几分。
    其实在杜薇看来,宫留玉也是一身的隐秘,不过她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敢想他那样肆无忌惮地探问。
    两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了花厅,宫留善在花厅里闲闲地饮着茶,身后跟了位带着帷帽的女子,杜薇觉着那女子的身形有些熟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宫留善转头看了看杜薇,见她跟在宫留玉身后,眸光不由得沉了几分,不过一瞬就转回了脸,对着宫留玉笑道:“九弟。”
    宫留玉一展曳撒,坐在太师椅上,也诧异笑道:“皇兄竟然来了,这真是稀客了,若是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我府建成后皇兄第一次来吧?”
    宫留善神态自若:“我也想来,可惜俗事缠身,一直抽不出空来探望你。”
    宫留玉也不顺他的话,只是懒洋洋地道:“皇兄有心了。”
    宫留善用盖子拨了拨茶叶沫子,淡淡道:“其实今日来,确实有些琐事。”他说完就抬眼看着宫留玉,见他并无想接话的意思,顿了片刻,才抬眼看着杜薇道:“我记得九弟向来不爱在身边带人的,如今这位是…?”
    宫留玉道:“我原来不爱带人,皆是因着没人能入我的眼,如今这个,很得我的意。”说着转头看了杜薇一眼,眼底似乎满是情意。
    宫留善神色冷了几分,很快又恢复如常地笑道:“是么?我这里有个人,只怕更合你的意呢。”他抬手在桌子上敲了敲,他身后立着的女子一下子掀开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带了秀雅的脸来。
    这女子的姿色不算上乘,上次嘉柔公主带来的谢空照都比她强了几分,但杜薇还是忍不住讶异起来,迅速地看了眼宫留玉。
    宫留玉身形顿了一瞬,但却面色如常:“这女子是谁?”
    那女子上前了几步,眼底露出几分怨愤,躬身行礼道:“您不认得妾身,妾身却认得你啊!”她字字都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您就是不认得我,也不认得陈家吗?”
    宫留玉哦了声:“原来是陈家二小姐,你不在教坊司好好地呆着,跑出来做什么?”他转头看着宫留善,皱眉笑道:“六皇兄,虽然咱们的规矩不比前朝严苛,但你纳这么个女子,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啊。”
    杜薇又看了陈汀兰一眼,暗自奇怪,按说这陈汀兰早就该死了啊。
    “九弟既然能从云韶府把人讨了去,我为何就不能从教坊赎人出来?”宫留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温和笑道:“还有,九弟说错了,我把她赎出来可不是为着自己。”
    宫留玉唇边一点笑也凝了下来,半笑不笑地道:“皇兄真是有心了。”
    宫留善叹口气道:“当初你和陈家二小姐的事儿在京里被传为佳话,知道的人都说你们是极好的一对儿,前些日子她遭了难,进了教坊司那腌臜地方,我看着也不落忍得很,所以便帮你把人赎了出来。她也自承过心意,不奢求做正妻,做个婢妾能够侍奉你左右,也算是全了你们当初的一段缘分。”
    宫留玉把手里的茶盏搁下,缓缓道:“前些日子嘉柔公主也带来人,硬是要送给我,要托了我的情面为谢家说合。皇兄这次过来,想来也不会单单是为了白送人给我吧。”
    宫留善含笑点头道:“九弟果然通透。既然你直接,那我也打开天窗说话吧。”他抬眼看着杜薇,毫不掩饰眼里的志在必得:“我是打算用陈二小姐换你身后那人。”
    杜薇一惊,宫留玉却一转眼含了笑,他站起身,姿态狎昵地一手搭上了杜薇的肩膀,缓缓地摩挲着:“本来皇兄喜欢,按着兄友弟恭的礼教,我是该拱手让了出去,只可惜这丫头我也喜欢得紧,只能谢了皇兄的提议。”
    宫留善也站起了身,背着手向前走了两步,慢慢地道:“九弟先别急着回答,不如先考虑考虑吧。”他微皱着眉道:“近来底下人跟我禀报了些事儿,说是与当初被抄家的陈家有关,我想着那事儿是你一手经办的,怎么会出岔子,便把这事儿硬是压了下了,但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我怕也压不住啊。”
    宫留玉走到窗边,一手拨开了窗栓,让微风裹挟这草木清香吹进了花厅,慢悠悠地道:“是吗?那真是有劳皇兄了。”
    宫留善看他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微微皱了眉头,面上还是一派温和:“如今陈家已经剩陈二小姐了,你把她收到身边,既可止了流言,彰显你善待陈家剩下的人,又防着她在外面说些怨怼之言,岂不是一举两得。而我这里…自然也可以轻易压下了。”
    宫留玉抱胸立着,定定地看他,忽然扬唇笑道:“我若是把陈二小姐收下了,那就是认了皇兄这一番好意,自然得把她拱手让给皇兄,如若不然,过几日京里我构陷陈家的流言怕是要铺天盖地了。”他声音泠泠然:“拿这事儿来做文章,皇兄真是好心思。”
    宫留善轻叹道:“九弟何必意气用事,为兄都是为了你好,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又值得什么呢?何必为她伤了兄弟情分?”这话说的虽是漂亮,但却等于是默认了宫留玉刚才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毫无避讳之意,仿佛杜薇只是一直听不懂人话的猫儿狗儿。
    宫留善丝毫不以为意,就算杜薇听见了又能怎样,下人的命向来是握在主子的手里头,只要主子一点头,她就是再不愿意,也得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上次在云韶府他就失了一次先机,这次可不能再让人从掌心里跑了。左右两人是再无可能像前世那样了,他这次索性就把杜薇养废了,搁在后院做个禁脔,也比跟着自己最大的对头好。
    他抿了口茶,继续缓缓道:“宫里的陈美人正得宠,听说也急着给陈家翻案,枕头风的力度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让父皇留心了这事儿,到时陈家的案子真的翻了,九弟怕是更麻烦。”
    杜薇脸一僵,但如今是主子们在说话,她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僵着脸看着宫留玉。
    宫留玉又摸出葫芦慢慢地盘弄着,这是杜薇当初还给他的那个,他向来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这个却意外地被留下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处处都合意。
    他边盘弄边斜靠在窗沿上,懒散道:“宫里的事儿到底没准,父皇也不是那等耳根子软的人,我秉公办事,自问问心无愧,多谢六皇兄提点了。这丫头在旁人眼里什么都不值,我却觉着很是合人意,谁让我瞧她这么入眼呢?”他凝睇着她,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柔波,一转眼却是波澜不兴:“送人我是舍不得的,也只能白费皇兄的一番布置了。”
    杜薇缩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心骤跳了几下,她下意识地抬头想看宫留玉,却注意到对面的陈汀兰也在看着自己,眼底有愤懑有不甘,还有几分道不明的嫉羡,她躬身向前走了几步,神色凄苦:“妾身自知身份微贱,不敢高攀殿下,但没想到竟让个奴才比了下去,她当初在陈府里做活儿的时候,妾身可没看出她有这份本事,连殿下都被迷得七荤八素。”
    宫留玉神色一冷:“她再不好,也比小姐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好,教坊司的日子二小姐过得可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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