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之时,慧芳带着丫鬟端上来醒酒汤,又有热茶,一人将他扶起,一人抬了碗往他口里灌,呛得他吭吭哧哧连咳嗽几声儿,硬着干涩的嗓子骂咧,“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敢来灌我的药,等我明儿清醒了,先扒你们的皮!”
    嗓音虽然干哑,倒不是方才那般起伏不定,想来是醒了些了。夜合朝慧芳先睇一眼,“姑娘,你先略让一让,叫我和姑爷说句话儿。”瞧见慧芳些微警惕地睇回一眼,她便委婉笑一笑,“姑娘放心,我可没有那些心思,即便有,我也没有那个姿色叫姑爷动心,你说是吧?”
    果然见慧芳荡出一个笑,“你真是多心,成,有事儿你再叫我。”
    几人退下后,夜合捉裙上前,哈着腰望望宋知书的脸色,“姑爷可清醒点儿没有?我有正事儿要说。”
    他支起单膝靠倒在榻背上,一个手在太阳穴上重重按着,饧着眼儿,似醒未醒,“说吧,你家小姐又有哪里不痛快?”
    夜合抬眼扫一扫窗外,实无人影,这才宽心说来,“我们小姐好像有了。”
    谁料他波澜未惊,斜长一个眼寂寂森森的,嘴角绽出一丝不屑的笑,“有了,有什么了?难不成是同我大哥有喜讯了?成嘛,我先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明儿我就写封休书给她。”
    “哎呀姑爷,你胡说些什么呀!”夜合牵裙坐在榻下的檀板上,仰了脸颇有些成事不足的望他,“我是说小姐大概怀孕了,这些时嘛总是反胃打干呕,吃又吃不下,偏爱吃些酸口的东西。大前儿我叫总管房往宫里请了个太医来,诊倒是没确诊出来,但是太医悄悄同我说,不过是日子短些脉象不大明显,却是八九不离十,少不得就是怀上孩子了。”
    懵懵怔怔一瞬,宋知书像是听明白了,将腿猛地搭下,手也从额角垂到案上,两眼垂下将她睇住,零星的光彩又在他双目中重聚,“你是说真的?”
    “我大晚上赶着来骗您不成?”夜合乜他一眼,轻拂松鬓,挺了腰肢,像枝头高傲的黄鹂鸟,“反正大夫怎么说的,我就照样儿跟您说,至于确诊嘛,还得再等半把个月请了大夫来复诊才算数。”
    少顷,他跃榻而起,掀得案上烛台咯噔咯噔打几个圈儿,灯芯亦被他的衣摆拂灭。这一刻,是他十八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仿佛战乱经年后,花儿又重开,有人拾起一片片残损的砖瓦,重新建起一个新的王朝。是他心内的王朝,蒸蒸日上,只待盛世。
    “希望”于他,就如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一个女人的子宫内萌芽、生长。
    旋即又有什么阴云笼罩过来,是宋追惗的脸,是他淡漠的眼、自私的心、他例行公事一般冷漠的关怀。种种经验使他骤然踞蹐不安,他所知道的“父亲”是像宋追惗这样,或是延王口中的天子,他为“子”的经历告诉他,这不是一种正确的父子关系。
    处处失败的教训急得他在原地蹒步,反使夜合疑惑了,重点了案上的灯烛,两眼跟着他滴溜溜乱转,“我的好姑爷,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要是不高兴,那就正好,小姐也不高兴,整日想着如何弄掉这个孩子呢。”
    “什么?”他急踅回来,狠瞪着夜合,“她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你去告诉她,要是敢动我宋知书的孩子,我叫她一辈子不得好过,我有的是时间跟她磨!”
    望他额上颈上的青筋狰狞,字字句句都像是由牙根儿里磨出来的。起先把夜合吓一跳,瑟缩一下两只薄肩,后又想起自个儿的主意,倒又挺回去,“您瞧瞧,就是您这样儿,小姐怎么不拿话儿刺您?你二人可不就成日家不对鼻子不对眼的?我虽然没成过亲,但原先在府里眼瞧着婆子妈妈们夫妻过日子,就没见您二位这样儿的。”
    实则他亦晓得两个人几如各执一杆缨枪,见了面儿就往彼此心上扎,如何不将彼此扎得个体无完肤?思及此,指了夜合对榻坐下,架高了眉将她望住,心内欲求其法,面上仍是高高端着,“那你说,我要如何才能叫她老老实实地将孩子生下来?”
    案上隔着烛台,长灯未烬,夜合倏尔一笑,将其拨开,嗫着声儿徐徐道来,“要我说啊,姑爷先服个软,再别往那些烟花地里滚了,这也算是拿了个态度出来不是?再后头嘛,自然是小姐说什么是什么,您就紧着她,别驳她的话儿,更不能又吵起来。”
    对岸是宋知书缓缓下沉的一个笑,未沉入底,悬在脸上难堪难言。但下一瞬,他还是抬眸而起,妥协地点点头,“这个我晓得了,我顺着她便是,以后随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总成了吧?”
    二人议定,夜合自去,余下宋知书对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倏萎倏艳的烛光印在他目中,是最后一点渺茫的星辉。他曾经用过卑劣的手段抢来她,眼下,他又要用摇尾乞怜的方式留住她,万愁万绪,无非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怎么这样难?
    难吗?可有人就能轻易得到。譬如风无意间撩起垂柳,在万丈红尘中,垂柳亦只为风瑟瑟其叶、再生华发,哪怕那风,曾吹过万家。
    隔日,楚含丹仍是慵身惰神,万千烦绪萦纡在脑中,不得其解,便想起要出去逛逛,于是换了件乳云蝉翼纱掩襟长褂,底下罩藕荷色轻绡留仙裙,行在百花之间,莫如那天宫里投下凡尘的仙子,倩影袅袅、翩翩身姿。
    老远就见廊桥那头,宋知濯穿了一身儿玄鹤弄云的银灰氅袖襕衫,像是才换了衣裳要往哪里去。她捉裙由廊桥上追过去,在他身后远远喊一声儿,“知濯!”
    那疏星朗月的背影旋过来,交睫一瞬,未笑未应。但他留步了,仿佛是在等自己,如是想,她便手握纨扇提裙奔过去,“知濯,走得这样急,是要往哪里去啊?”
    耳畔的风卷起他的发带,她隐约捕捉见他一丝笑意。实则他并未笑,只是轻抿了一下些微干涩的唇,“出去办点公事儿,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廊桥下有一条丈宽的河,被风拂得似轻纱皱叠,正是个花前柳下,对时对景儿。楚含丹垂下睫毛,在胸前扣着扇,有些轻微发窘,“没事儿就不能叫你了吗?”
    宋知濯背上一只手,紧捏着袖口睨在她的婉髻上,忆起的唯有她上回拦截消息耽误救人之事,可想起即应了夜合之托,亦不好兴师问罪,故而只作态度疏离,“我眼下还有事儿要忙,先告辞了弟妹。”
    言讫拂袖而去,随这条河的流水,再无回头。
    西角门上明安已经套了马车在等,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少爷,帖子我已经递到承王府了,想必世子殿下已在明雅坊等着了。”
    宋知濯只是略点头,自行登舆而上,明安跟着跳上车,挥鞭驶入熙攘的街道。路边吆喝声、询价声、马蹄声、妇人嬉闹声、沸反盈天,喧闹鼎盛,而宋知濯脑中盘旋着的唯有宋追惗平稳的声音。
    他在沉寂消磨中等这个声音等得太久了,似乎功成名就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咯吱的车轮将他拖往的是一条登天之路。
    小轩内,随他撩起珠帘而入,赵合营身边的侍卫便带着几个姑娘错身而出。他自上前行礼,“世子殿下。”
    腰还未弯,抱拳的腕子便被赵合营托起,急切引他入座,“帖子上说是什么急事儿?我才从狩猎场回来,一接到你的帖子便马不停蹄的赶了来,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言着,果然够得三个金樽,一一斟满。宋知濯饮尽一杯,挑眉凝他,“景王向我借兵,您说是不是急事儿?”
    “借兵?”赵合营执壶的手一颤,匆忙放下,捺住声儿细问,“怎么,他这就熬不住了?呵呵…,还真是找对人了,你是如何回的?”
    “我只说‘此时干系重大,容我考虑考虑’,没说死。景王亦在等一个最后的契机,一切皆为不定,不过我瞧着他意欲逼宫的念头业已日益膨胀。你先将这事儿报给穆王,看他是个什么主意,我这里先暂且将景王与我父亲稳住。”
    赵合营略略颔首,执了金樽与他相碰,踞蹐一瞬,到底合盘托来,“我四叔你是晓得的,颇有些疑心重病,你在京中握着十万禁军,又有你父亲这层关系在,他到底不放心,想叫你前往寿州一趟,亲自与你相谈一番。”
    呷一杯酒后,他“叮咣”一声拍下金樽在案,有些破釜沉舟之势,“我看眼下就是个机会,若三叔真的要反,你留在京师,有你父亲压着你,家中又有夫人,难免受人掣肘。横竖你有兵符在手,你手下的将士未见兵符令谁都调遣不动。不如随我一起前去寿州与四叔汇合,再杀回京城,招了你手下的兵马来个里应外合,平定叛乱,自然功成名就。”
    74.  定因   前程似锦
    明雅坊的笙歌像是永远不会停, 女人的嬉笑混在、筝、簧、鼓、箫等声乐之中,宛若叮咚流水,其中还有男人们的高谈阔论, 雄才伟略, 尽付笑谈。
    宋知濯的声音隐蔽在其中, 低沉里不掩忧虑,“可我一走, 景王与我父亲就会察觉事情有变,倒不敢妄动了,既没有乱, 我们又如何来‘平’呢?”
    身侧赵合营呷一杯酒, 垂眸思忖半晌, 抓耳挠腮地一笑,“这我一时也没个法子,左不过寻个由头再走,不让他们起疑就成。”
    暂不得其法,二人又飞觞交盏一会儿。宋知濯的眼始终望向槛窗外, 半晌, 停樽一笑,“近半年延州边境生乱, 不过是些化妆成牧民的士兵挑衅。我想, 若派大军重将镇压, 有损我朝威严, 若放任不管, 又助涨尔等嚣张气焰。不如你联合几位臣子揍请许我带兵出战,我带二三万兵马,在延州平定边境后, 再暗中转去寿州与穆王殿下汇合,京中还有我几万大军,我授与黄明苑,再将他引荐给景王,届时才能真正里应外合。”
    “黄明苑?此人靠得住吗?”
    “我与他有恩,在司里,他又一向与我要好,虽无十分准,也能有个七八分。”
    “如此甚好,”赵合营哈哈一乐,金勋檀板,踌躇志满,“我先写信与四叔,若你能离京与他在寿州汇合,他自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他日功成,必定封你高官厚禄。可是,三叔亦不是善类,他既然敢逼宫,必然是有些胜算,咱们这是一场硬战,若是败了,性命名声一应俱无,你心里可做好打算……”
    他的声音在宋知濯耳中渐远渐行,直到几声“咄咄”的敲案击檀,“知濯,知濯!就算是赌命,你也没必要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嘛,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场豪赌?”
    果然见宋知濯挂着脸,似乎在想什么万千烦难,听见他问,他便苦笑一声儿,“我是在想,此去寿州,再杀回京城,一路凶多吉少,成则成,不成则亡,我倒是不惧。但我家里有位夫人你是晓得的,若将她留在家中,必定要被景王困做人质,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刀光剑影,亦是危机重重,他日若事败,朝廷问罪下来,她也难逃一死。我眼下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安置她。”
    赵合营已喝得个面红耳赤,止杯睨他一眼,满目调笑,“天大的事儿你都有个谋算,怎么在这儿女情长上想不出法子?要我说,男儿胸怀天下,何必叫一个小女子绊住脚?况且,咱们众多将士,哪一个不是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亦无你这些顾虑。你若担心她安危嘛,就在京城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等事成之后再将她接回家中好了。”
    不知何缘故,宋知濯蓦然想起,从前同明珠闲聊,说到“死”时,明珠柔柔的语和坚定的眼,她说“地府太寂寞了,我陪着你”,他从未怀疑过,却不想真到了命悬一线的如今。
    见他语默,赵合营便击掌几声,挂眉一笑,“好了,正事儿谈完了,你既然如此儿女情长,倒也体谅体谅别人的‘儿女情长’。你不晓得,那位沁心姑娘听说你要来,先去换了身衣裳头面等着,方才人家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瞅着你,你却瞧也没瞧见似的。”
    话音甫落,即闻得珠光宝翠、琳琅佩响,不时水晶帘动,一阵流萤一样的悦耳之声后,三位姑娘已经落在眼前。两位往赵合营左右落座,剩下那个沁心,则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圆凳挨着宋知濯坐下。
    身侧已是酒酣言媚,这两位却是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儿。沁心侧目瞧他,见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银箸,叮当、叮当地敲着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凑到他的樽前一捧,莺啭轻柔,“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若是为了公事儿,我瞧世子殿下却不烦,想来是为了私事儿了?别的我帮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儿上有烦恼,或许我可解忧呢?”
    未及应,反倒是赵合营抢先表白,“嗳,沁心姑娘,或许还真得你开解开解他。宋大人想去边关杀敌,又恐他夫人担心。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他想想,他这夫人该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着丈夫归家咯,”沁心嫣然一笑,两个桃花眼只将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挂心,可在我看来,能有一个人为之挂心是天大的幸事。”
    终于见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绪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赵合营拱手行礼,“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种可笑的末日之感压下来,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珠。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他撩了帘子紧步而去,萦纡辗转,终于在花梢下、锦罽中见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锦裙,一动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着一只鸡腿逗哒哒,“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费劲儿!”
    风拂裙动,鬓上排着三个珍珠攒花儿的小钿璎,咯吱咯吱笑在峥嵘年华里。她应该是这样,永远笑着,而不是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为他举棋不定的——后顾之忧。
    日坠而西,灵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后拥住她,抱起飞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里注意到他回来?不由惊呼一声,待被缓缓放下时,皱紧了鼻子将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儿,你是不是去那个什么坊了?”
    “明雅坊,怎么老记不住?”他揽了她的腰,一路兜着踅入屋内,“我是去谈事儿的,可不是寻欢作乐,你尽管放一百十二个心。你吃过饭没有?”
    哒哒一路尾随,转到帘下便卧住,并不敢往里进,大约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将他两个之间来回看一眼,压下眼角笑起来,“我发觉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来他就老实多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管我吃不吃饭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块儿回来吃的,你反倒天天问。我去叫绮帐摆饭,等你一下午,我都饿了。”
    不时饭已摆好,照例是四五个菜。约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只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汤匙在她润艳艳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颗红馥馥的樱桃,绮丽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觉他的眼神,挑眉过来,“你不饿?老盯着我做什么?”
    屋内,金光逐渐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们开始上来掌灯。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绮帐等人收拾下去。她则一双眼将宋知濯里里外外盯了半晌,最后落下判词,“我觉着你今儿不大对劲儿,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宋知濯心里紧了一下,提起一口气,坐到床沿上,佯作随意地一笑,“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明珠徐徐摇头,挨着他坐下,侧目凝住他,带了些试探与小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朝中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给你按按额头,叫你舒缓舒缓?”
    烛灯初上,还只有小簇的火焰和着下沉的天光,有些如梦一般的不真实。宋知濯在两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大概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边关有辽人作乱,需得去镇压镇压。”
    “去呗,”明珠两个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打圈儿,语调亦似这个圈儿,缓缓柔柔,“你是将军嘛,带兵打仗是正事儿。”
    “我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将她的眼深深凝住,透过她一双明眸,似乎能看见她在哭,“刀剑无眼,在战场伤伤死死在所难免,若我死在边关,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陪我一块儿死,还是我尸骨未凉你便改嫁?”
    她的手蓦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头轻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别以为我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一壁说,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战事如此吃紧,朝廷干嘛不派个行军打仗经验老到的大将军去,要派你这么个六品新将?分明就是没有多严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吓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没什么要紧,还是老办法,我陪着你。”
    她赤城坦然的双眼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这一刻,他骤然心虚,原来他所担心的除了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赌局以外,更加担心的是她会成为景王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这种担心已经超越了其他。
    他握着一万根长鞭抽向自己、问责自己,可那些狰狞蜿蜒的鞭痕也掩盖不住他自私的心,压下去的念头在下一个弹指又爬出来——若她在这里,势必会成为自己的顾虑,卧薪尝胆这些年,就为等待这一场一定乾坤的战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或事成为他的牵绊……
    他别过眼,不敢再面对她皓月一样的双目,若无其事的笑笑,“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侧握起一把流萤绢面的宫扇往他怀里拍拍,“快起来,我要去厨房拿哒哒的饭,赵妈妈给我留好的猪肉骨头。”
    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
    月影斑驳,长亭斜影,晚风拂动一片垂柳,柳叶婆娑摇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残灯跃影的案上,搁着一方嵌碎宝石的髹红檀木盒。盖子揭开,里头摆一条五彩十光的项链,由上至下由细至粗,通身黄金锻成,缀满各色宝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猫儿眼、碧玺、红宝石、蓝宝石、最下处缀一个水滴形的大坠儿,乃是红琼玉所嵌,烛火映照下,流在墙头上斑驳碎光。
    眼下,这些金光翠缕在宋知书眼底,莫如一群嬉声笑语,将他的眼睛划出拧为尘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这条企图讨得楚含丹欢心的项链时,路过廊桥,远远见得她娇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面,宛如初开的菡萏、盛不起莲叶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钝刀剌着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迟钝。
    他惨然一笑,还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过细廊至那边儿。手上捧着的宝盒,几如捧着他残碎的一颗心与所剩无几的自尊。他郑重地将宝盒呈在她眼前,郑重得像将祭品供奉在佛龛。
    楚含丹只是垂睫一撇,扫过他一眼,仍旧看像指端新染的凤仙花,“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宋知书笑笑,分明有什么由眼眶往肚里倒流,“……我这些日子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叫你费心了。”
    这倒是千古奇事,惊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讥似嘲,“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少爷竟然这样同我说话。不过二少爷谢错人了,我没费什么心,要谢去谢慧芳好了,你不回来,她倒是天天惦记着。”
    倒流的河在心底汇集成一条凌汛的长江,惊涛骇浪拍过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个浪潮底下,都是残砖碎瓦。可他的脸庞仍旧是完整而平静的,甚至还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宽广的一个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平日里嘴上老没个把门儿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来就是那不着调的样儿,现如今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气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烛影被风刮得乱颤,长久的缄默后,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儿,“二少爷,您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您别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一筐没头没脑的话儿?我宽恕你什么,你着不着调的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好好过日子、咱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过到一块儿吗?”
    她的笑声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锋利的叶刃,宋知书从其中穿过,划得遍体鳞伤。
    她挑高了眉居高临下地望住他,像看一个战俘、一个失败者、一个奉礼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这样就能补全她从前所伤的自尊。可她不懂,这位使臣是捧着他破败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家国来求和,他用尽他毕生的勇气、将比生命还尊贵的尊严一齐押往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却“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他只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后的希冀,“其他的都随你,只是孩子这事儿你再想想,你生下来,我把什么都给你。岳父大人不是想着要东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银子各方疏通,我这里银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点诚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儿?”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双眼,不留余地,“是夜合同你讲的?哼,二少爷高兴得太早了些,太医还没确诊呢,你倒先想着要当爹了。当爹、你有为人父亲的资格和品行吗?”
    恳谈求和又险些成了争锋相对,幸而宋知书且忍再忍,眼中压下残暴之色,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会学的,谁都是头一遭当父母,总得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未置可否,只是冷眼瞪着,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里来。”
    宋知书脑子里悬着夜合的话儿,不与她强争,留下宝盒,弃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梦魂,手中挽着长线,线的另一头所系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点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滚滚,云舒云卷,昼夜不停里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从光烈转至濒调的时节。满院的浓郁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轰轰烈烈的艳景,糜烂到似乎下一刻,就将长坠入永寂。
    这日,宋知濯换下一身暗红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纱白绸底的双层圆领袍,头顶镂空飞鹤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间,说话儿就要往宋追惗那边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间里逗哒哒,你追我赶,笙歌燕语,他柱脚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难分难舍。好半天,才轻巧地招呼一声儿,“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别跑了,一会儿一身汗,叫风一吹,要着凉的。”
    仓皇间,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晓得了,你去吧。赵妈妈说今儿吃羊肉锅,去去夏滞的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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