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不敢怠慢,秉着灯笼踅跑进去。远处相帮所见,惊掉一个下巴,忙由马车上下来,端正地望向青莲。她就在门下左右踱步,一片藕色的裙在夜风中萦迴婉转。
    不多时,果然见门又吱呀翕开,宋知远罩一件月白兰纹圆领袍,怀抱着四五个匣子气喘吁吁,回身朝四下吩咐,“不用跟着我,我自个儿去。”说罢,跨出门内,跟着青莲一壁行一壁问,“是明珠病了?”
    “正是呢,”青莲引着他往马车上去,进了车内才想起此病不雅,倒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随口打着哈哈,“天凉了,身子骨不经事儿,大夜里的惊了三少爷,真是不好意思。”
    马车疾行,略显颠簸,险些将宋知远的一颗心也颠了出来。他原是秉灯夜读,猛然听见明珠的消息,喜得撒书拔腿急吼吼地就赶出来。原本又是担忧又是欢欣,眼下听见青莲含糊其词,想来没什么大碍,心内骤然剩难得的喜悦彭波了整个胸膛。
    明月西沉,照进画堂绣阁,宋知远紧随其后,一路打听了明珠近况,半步不落地跟着青莲踅入房中。才将一捧东西放下,就听见脂粉浓香的珠帘内隐约传来一声低吟。他手急,二女还不及拦着,已见他撩了帘子入内。
    眼前是一副旖旎香靡的画卷,半隐半明的帐中,可见一俱妖娆扭动的身体,盈袖半遮的白皙手臂蹭在胸前,更可见得衣襟斜开,隐约露出一条起伏的诱人弧线。
    这是他一生至此所见过最动人的场面,几如见证一朵花苞,绽出极为妍丽盛状的姿态。而她低音婉转、起伏连绵的嗓音,使他如闻天籁。
    这一刹,他脑中轰隆一声炸开,喧腾起周身的血脉。他终于懂得,为何西施能灭吴、妲己覆朝歌,大概是因为一个男人沸腾的血液是起源于一个女子的身体,他们生于此,也将回归于此。
    于宋知远来说,这是久久的震撼,而对于青莲沁心二人,不过是须臾片刻,这片刻里,她们二人已经赶至帘内,一人推一人拽将他拉了出来。青莲更是直将他推入屋外的廊下,“三少爷,你回去吧,明珠没什么大碍,吃了药明天就能好的。多谢你跑这一趟,你快回去吧,啊?”
    “可不是,”沁心于男女之情上,比青莲勘破得多,瞧见他的神色,眼睛往他身下正中的衣摆上瞥一瞬,便了然于心,“宋小公子,你做弟弟的,已经是尽情尽义了,到底男女有别,你快回家去,她好了,我们再给你送信儿去。”
    两只筒形灯下,宋知远回神过来,收回眼看她二人笑一笑,“我这会子回去,必定要撞见父亲去上朝,被他老人家瞧见,又要挨训,索性等天亮了,我送明珠回去,顺道认认门儿,下回有事儿,我也好晓得你们住在哪里。”
    观他一身月中风华、态度从容,青莲骤然想起要正好借他说个谎,打发那张家大娘。于是扭头问沁心,“不知姑娘这里可有空房?好暂留我们三少爷歇息一晚。”
    夜,终于风歇喧止,沁心就将宋知远安顿在一间空房内。金釭凝夜光,高柳拔碎影,宋知远就在槛窗下靠一张软垫折背椅倚着,分明有床,却不去入睡,总觉那张床,沾了万千污垢,会玷污了他一身月白锦袍。
    他靠在无拓无纹的椅上,罩在暗夜不明内,轻阖着眼,脑中却清晰浮见方才所见那副旖情旎欲的画卷。漆黑眼前,无一不是她的脸、手、足、臂,以及掩在裙中两条纤长的腿,不用见,他就知道它们是肤如凝脂,纤如柳絮,半遮住一阙隐秘而甘甜的溪谷。
    渐渐地,月如粉霜、风若纱裙,他将自己的手下延,在一段想象的香欲馥情中,感觉她的低吟萦纡在耳边,似乎就坐在他的腿上,与他极尽缠绵地磨缠。
    如梦幻泡影的一夜褪尽,天潸潸落雨,几如一匹凉纱,裹紧心甸。明珠醒在晨起的浓雾中,只觉自己于长河中跋涉过来,周身乏力。
    她撑肘起来撩开帐,即见青莲端一碗药来,递到嘴边,“看你还这样不留心,谁给的东西都敢吃!快,将药喝了,缓一缓,咱们一会儿回家去,把床给人沁心姑娘让出来,让人家歇一会儿。”
    明珠想说话儿,才发现自个儿一副嗓子干痒难鸣,便先接了药,露在碗口外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直将青莲望住。青莲便一五一十地将话儿给她说明。
    她这才恍惚回忆起几片模糊片段,又惊又怕、又愧又羞,“我好像记得一些,是缎烟拽我过去的。姐姐,不知她们那边儿怎么样了?”
    动静儿将贵妃榻上合衣而倒的沁心吵醒,她拖着半片裙游弋入脸,“还能怎么样?在我们这种地方,这种事儿谁说得清楚?还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里咽罢了,横竖吃亏的又不是雪影自个儿,况且是她亏心,你当她还要闹出来替缎烟讨说法不成?”
    三人对目,青莲气涌难平,“她心眼儿如此坏,倒无事无息的将这事儿压过去不成?横竖吃亏的又不是她,她自然不痛不痒的,谁知道她后面又生什么坏主意来对付明珠!”
    沁心挨着床沿坐下,拂一拂明珠脸腮上被汗渍粘着的几缕发丝,情状无奈,“她是妈妈花银子买来的,自然想着让她做生意赚钱,眼看她下月就要点大蜡烛了,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沉默一晌,明珠眼内一铮,看一看二人,压下一副哑涩的嗓子,“我屡次不与她计较,她反而要想这种腌臜法子害我,就是佛祖在天上也看不过眼去。姐姐,我告诉你,她点不成大蜡烛的,她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骤一提,青莲才猛地想起在金源寺遭劫时所见之事儿,便拉了沁心过来,附耳说与她听。沁心听完,舒眉一笑,一双春水含情的眼转上一转,“我倒有个法子,要给雪影点大蜡烛那户客人我认得,最是认死理的一个人,我只让人将这话儿散播出去,那户客人听见,十有八九是要来退定钱的,其他客人晓得了,自然也不吃这亏,雪影自然就砸在手里了。我妈妈最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一生气,保不准就要把雪影脱手出去,凭她脱到哪里去呢,只不在这里碍眼就成了。”
    二人均点头认可,各自发笑。欻听得“笃笃”两声,有人敲门,沁心捉裙踅出去开门,见得是人如良玉的宋知远在门外,背靠着廊外的一片凉雨,含笑却如春风,“打扰姑娘,不知明珠醒了没有?”
    沁心侧身让过,他便直踅入屋内,撩开水晶帘,眼见明珠脸上汗渍淋漓靠在叠枕之上,隽颜如一片袅绕烟波,骤然又勾得他下腹些微灼热。
    他目无交睫地将明珠眱住,瞧得明珠直想起昨夜之事,羞涩难当,嗫声嗫气地道谢,“三少爷,难为你大夜里的跑这一趟,还在这里住了一夜,改明儿,我一定好好谢你!”
    原是推脱谦词,宋知远哪里不晓得,偏得寸进尺地跨前一步,“若要谢我,我现在送你们回去,你烧个饭给我吃,就当是谢我了,好吧?”
    “啊?啊、家里好像没菜……。”
    “不妨事,吃个粥也成。”
    “……好像米也没有。”
    “那我喝盏茶也成。”
    在二人身上荡目一圈儿,青莲自有打算,含笑嗔明珠一眼,“一会儿我去买点好了,哪里就难倒人了?三少爷跟着奔波这一夜,不好连饭都不让吃的。沁心姑娘,麻烦你这一夜,也怪不好意思的,还要再借你家马车一用,等会子下去,就让我们小少爷将银子一起结了帐好了。”
    86.  喜讯   一面危一面喜
    霪雨靡靡开始下得酣畅淋漓, 啪嗒啪嗒坠在石桌院墙与残破的青瓦上,又由瓦上凝聚起一点一滴坠入木盆中,打断了一份漫长的尴尬。
    残旧的四壁内, 青莲烹上一盏热茶搁在宋知远面前, “委屈三少爷了, 我们这里太简陋了些,三少爷哪里来过这样儿的地方?且将就坐一会儿吧。”
    未及他开口, 明珠便笑盈盈地接了话儿,“可不是嘛,等雨小一些, 三少爷还是快回家去吧, 家里什么不好?我们这里四下漏风, 这样冷,你可熬不住。”
    两片筚门可怜兮兮地挂在框内,外面是一场倾盆大雨,果然下得人身上亦寒噤噤的。宋知远将四面环顾一圈儿,又落眼于明珠身上, 只觉着湿润润的空气亦被她的笑脸融化, 斑驳的墙、漏雨的顶比他所住的那些雕梁锦帐要温暖得多。
    他笑一笑,端起一只土窑盏呷一口茶, “不如我让人去另寻个住处?这里虽然好, 到底不够遮风避雨。”
    潇潇雨落, 洗艳杏秋林, 猛地门外响起急躁的敲门声, 将明珠拒绝的话儿堵在嘴里。二女一对眼,便猜出来人是谁,青莲了然一笑, 由门边撑开一把晕牡丹的油纸伞,款出院外。
    门一拉开,可不就是瘦面瞠目的张长生,他撑伞进来,一面问,“怎么你们昨儿一夜未归?!我来瞧了几回,都不见院儿里有动静,我就晓得,到了那么个地方,还能干干净净的出来不成!”
    一错身,就见正屋矮案上对坐着明珠与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更气得脸煞白!紧跨步过去,指了宋知远横眉对向明珠,“这是你堂子里的客人吧?哼,你还真有本事,卖皮肉都卖到家里来了?!”
    他说话极为难听,又颇有些莫名其妙,宋知远听不大明白,但观他神色亦知不是什么好事儿。便先拔座来以礼相待,“这位兄台,你上门为客,怎么却如此失礼?”
    一开口,便引得张长生怒目睐过,眼白红作一片。明珠瞧他总觉着易爆易怒,青莲瞧他却总觉着他脑子不大正常,故而一心想叫他死心,于是收伞跨门,冷眼一笑,“张二哥,三少爷是我们家的客人,你怎么说话儿这样难听?人家是名正言顺登门,你忘了?我头先与你娘说过的那事儿,这就是那位公子。”
    “名正言顺”四字,更激得张长生怒发冲冠,狠瞪一眼明珠,明珠只作不言,再瞪向宋知远。
    宋知远亦不甘示弱地将他望住,被他眼内的怒火亦点燃了自个儿心中的怒火。言之到底,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不论在府里如何,在外头,亦是人人要敬得三分之人。如今被一个平头百姓这样威慑,如何不动怒?
    剑拔弩张中,张长生脑中骤然想起他娘的话,便暂且按捺住,拔步而去。这一闹,闹得雨声渐收,青莲知道宋知远一头雾水,蹲身秉明,“三少爷不晓得,这是我们房东大娘的儿子,不知道发的什么梦,只把明珠当成他的未婚妻一般,处处紧盯着。正巧今儿少爷来,便借您打发了他去,三少爷别介意。”
    稍稍思忖,宋知远疑惑得解,踱步望向半开的院门,想起张长生贪婪的眼与一身棉布袍,眼中汀蕙半凋,如视蝼蚁。
    江天欲晚,他怀揣心事打道回府,伞边湿哒哒地滴着水,一滴滴渐渐将浸凉了他的一颗温热的心。他一步一行,脑中一闪一念,明珠正如一颗宝珠,不断地被人窥觎,前有大哥宋知濯,后又来了这些阿猫阿狗,大哥便罢了,这些人算得什么东西?
    目断四天垂的黄昏里,宋知远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引得婉儿一双眼跟着他来来回回,好半天,才听见他吩咐,“去把浴风给我叫来。”
    没一会儿,果然见小厮浴风进得房内,二人嘀咕一阵,又见浴风脸色凝重地退出。婉儿再进去时,宋知远已经坐在书案后头一张浮雕翠竹的折背椅上。
    她肉嘟嘟的手捧上一盏茶,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少爷昨儿一夜没回来,一回来就绷着个脸,难道是明珠姐姐不大好?”
    他由书里抬眉,片刻后缓出抹淡笑,“我哪里绷着脸了?你净是胡猜!明珠很好,不过是有些凉着了,我告诉你,她的消息你别同一个人讲,可晓得?”
    那张苹果脸上半疑半惑,一个樱桃口喁喁囔囔,“我晓得了,再说这府里头,谁来打听她的动静啊?要问麽也是大少爷从延州回来才会问的。”
    铃铎一声,将宋知远的心弦绷起,脸上少年的天真随眼内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泛起一丝苦笑,“行了,别在这里站着了,开了年春天我就要去科考了,眼下得刻苦读书,你没事儿不要进来打扰我好吧?”
    婉儿正拈着火折子点灯,闻言叉了腰,在裙中狠跺一脚,振得身上的肉颠簸跌宕,“哦,你嫌我打扰你啦?哼,我出去就是,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好了!”
    她果然旋了一张宽大的裙踅出屋内,在昏暗的天色里,宋知远的笑淡下来,凝视着她雄壮的一阙背影。窗栊外轻霭浮空,江枫渐老,而他单弱的一副少年身躯,仿佛在被忽视、被遗忘的角落中渐渐长大了,已长成一个男人该有的健朗。
    一轮玉镜上花梢,渐照亮湿润的夜,残烬灯影下,明珠收了木鱼经书,搁在床的里侧,才偶然忆起,一连这两日,除了在媚药的迷幻下,她几乎没有想起过宋知濯。他就像这轮惨淡的秋,一天天地由她脑中、日子中退去。
    她庆幸地笑一笑,拉扯好被子,满足而失落地阖上眼,正要进入黑甜梦乡,却听得院外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动,立时将眼警惕地睁开,侧耳捕捉令她不安的蛛丝马迹。
    那声音由远至近,在寂静的长巷中渺茫微小,淅索鬼祟仿佛是有人在说话儿。明珠醒了神儿,掀了被子起身,未点灯,悄么摸出门外,往正屋里去,就着月光摸到青莲床边儿,轻轻将她拍醒,又慌着一指在唇边按住,再往外头指一指。
    默契在两人的神色中显露,旋即二人各由门后摸了根木棍,垫着脚尖摸到院墙下头,把着棍子的手均是颤颤微微,两个心俱提到了嗓子眼儿。
    轻纱一样的月光内,明珠贴墙去听,还真就听见有人说话儿。有一低低的女声像是在嘱咐谁,“你搭了□□□□进去,可晓得明珠那丫头住的哪个屋啊?”
    明珠心内一惊,分明是张大娘的声儿,果不其然,后头是她儿子张长生粗砂一样翻滚的嗓音,“她住东厢,娘放心,我晓得,一会儿我翻进去,就只往她屋里去。”
    “嗳,这就对了,你只将事儿一办,明儿天一亮,娘就来给你说亲,随她哭也罢闹也好,终归是咱们家的人了,况且女娃子家,遇见这种事儿,还能去报官不成?”
    一番话在夜里似一场刺骨的风,刮得明珠胆战心寒。却由下至上地吹起张长生一股强烈的□□,他一张脸已是红潮不褪,咧开一副白牙冲张大娘叮咛,“娘,你把□□扶好了,别让我摔了啊。”
    张大娘依言,抖开袖去把住楼梯,那张长生撩起前头一片衣摆别在一条棉布条腰带上,正要登梯。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猛地不知由哪里窜出来七八个麻布遮面之人,将他母子二人捂了嘴就拖出长巷外,至于拐去哪里,倒不得而知。
    那厢明珠与青莲还把着棍子紧张地盯着墙头,只等人下来便猛敲闷棍,欻听得一阵履舄错杂的脚步声,一颗心险些吓得从嗓子眼里吐出来。谁料那阵动静不肖半刻就消失无踪,墙头上隐约只见木□□的两根支棍儿,却久不见有人翻下来。
    提着心筛着身再等了片刻,明珠朝青莲使一个眼色,作势就猫着腰要去开院门儿查看。被青莲一把攥住,连朝她摆手,她安抚着一笑,往她手上轻拍两下,轻而长的吱呀一声后,她松鬓散缕的头伸出去,只见长巷中早已空不见一人,只一把木梯还搭在院墙上。
    二人满头雾水对视一眼,皆不知细情,青莲脸色一沉,掣两下她的袖口,抑着声儿,“快把院门闩上,咱们进屋去。”
    正要行动,明珠脑子里铮一下,拉住青莲摇摇头,自个儿一头扎出去,搬了那□□就往巷口跑,没一会儿又两手空空跑回来。
    闩上门,一行往青莲屋里去,点了半截残烛,两人一道缩在床上。明珠的腿叠在裙内,就着残损的光,与青莲说来,“姐姐,这事儿有些蹊跷,你方才听见那阵脚步声没有?好像是有几个别的人来将这对母子掳走了一样。想想他们家,虽然不至于贫苦,却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不至于叫一堆强盗劫了去吧?横竖不是咱们做的,那□□若还靠在咱们墙头,少不得明儿事发,会查到咱们头上来,索性我将□□给他扛回去!”
    “可若不是强盗,会是谁呢?”青莲将眼由她脸上挪开,细思一瞬,握住她的手,“会不会是三少爷?今儿白天在这里,那张长生把他得罪了,他心里有气,便叫人来寻仇。”
    暗淡的一圈儿光晕半笼着明珠狐疑的脸色,眼神纠结与一处,“我到底也不晓得,可我想,他们宋家的男儿,倒没一个是简单的。以后他若再来,咱们想法子将他赶走吧。”
    两人心惊胆颤地合衣倒下,木棍就紧贴在床边,半烛未灭,直烧入另一片光天。
    光天下,秋阳满撒的庭轩里,池鱼唼喋、枝鸟雀闹,嘻嘻静默的欢喜。静怡的一片支摘牗下,拖着一位美人。眉若远山、目如绿波,怡宁恬静的脸上泛着点点相思的红霞。
    远处玉翡走来,手托一只鸳鸯锦绣的软绢,递到她眼前,“我说我的宝小姐,你怎么还没个长进?你瞧,这下头的水纹,怎么绣得乱七八糟的,你瞧池子里的水纹也是这样来着?”
    一声惊得人初醒,垂眸望一望那绣帕,拈起来前后翻翻,“我瞧着蛮好的呀。哎呀玉翡,你做什么老要我做这些,我本来就不大在行绣活儿嘛,你天天盯着我,不是要我品相插花、就是要我飞针走线的,我喜欢看书嘛!”
    玉翡对榻坐下,瞧她软鬓堕珥,两颗晶莹剔透的粉水晶在她腮边一摇一晃,两只绿眸真是春池烟波,能将人的心都融了去。
    她到底无可奈何,只得嗔她一眼,横了心,“读书写字自然是好,你是王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自然是要满腹诗书气度。可女儿家,不单单是要念好书,本分的事儿也不能丢了呀。你瞧瞧,这绣活以后到夫家,叫人家瞧了,岂不是要笑话儿咱们老爷与王妃娘娘教女无方?”
    对案,童釉瞳提眉挂眼,两片唇艳若现前的樱桃拧出的汁,一种少女独有的鲜甜在她身上明晃晃地萦绕着。她叠在裙内的双腿挪动一下,将一把楚腰迎风挺起,几如风中骄傲珠垂的一捧豆蔻花,“我是一品大员的女儿,又是王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谁敢挑我的刺儿啊?就是你寻着借口压我学东西。”
    “人家就算明着不说,背地里也要笑话儿你的呀。”玉翡交睫下目,颇有些感恼心伤,“我是嫁过人的,男人这回事儿啊,我可比你明白多了。凭你天仙一样的人物,还不就是三朝五夕的就抛在脑后了。你再不警醒些,以后嫁到谁家去,别说你是娘娘的侄女儿,你就是公主,夫君要纳妾,你管得着?到时候娶两三房姨娘进来,个个儿都是水葱的身段、织女的手艺,你可还站得住脚啊?”
    晓得她婚姻不顺,嫁了个丈夫成日花天酒地,后又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留她一人在这里,恨也不是怨也不是,只一腔余情不知安放,眼下又触景生情起来,童釉瞳便乖顺地垂下脑袋,不敢再驳。接过那张帕子,嘴里嘀嘀咕咕,“我再学着做就是了,这个你瞧着不好,别人一定不嫌。”
    闻听此节,玉翡正待发问,却听见门外侍女传话儿,“娘娘来了。”她只好敛神起身,恭顺候着门外,眼见一宝翠锦光的苗条贵妇跟着几名侍女,由花间行来,含笑一问,“瞳儿可在里头啊?今儿她胃口好不好,可多吃些?”
    未及回话,里头一抹惊鸿蹁跹飞出,挽住王妃段氏之手,偎在身边莺心啭簧,“我吃过了,姨妈。姨妈,怎么今天都午后了,你才来看我?”
    一只佩了红宝石戒指的纤长手指往她鼻头上点点,“这么蹦蹦跳跳的,不累啊?我今儿陪你姨父与你合营哥哥同宋家大公子一齐用的午饭,耽搁了一会儿,你在屋里可乖?”
    恰时,玉翡烹茶奉上,退到童釉瞳身边立着,眉目巧笑地望上,“娘娘还不知她?哪里肯听话一日呢?叫她绣个帕子也绣不好,一会儿到院里摘花儿,一会去扑蝴蝶的。”
    臂上一副捣练图,艳丽的颜色将画轴底下的段氏衬得清丽慈目,她呷一口茶,半嗔半怪地斜一眼童釉瞳,“十六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儿?以后真到了夫家,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人家真要说我养大的姑娘没个规矩。”
    玉翡讨巧地接过话儿去,“正是娘娘这话儿呢,我方才还同她讲过。她却说没人敢笑话她呢。”
    段氏捏了绣帕蘸蘸唇角,招她过来并座,握了她的手拍一拍,“人家要笑话儿你,在心里笑笑好了,难道还要说给你听?况且,满京中,谁家的小姐不是千金之躯?嫁了人,你瞧都还跟家里似的那样傻玩儿?你快规矩些吧,你父亲之前写信过来,说正给你寻摸亲事呢。”
    怀中一双眼闪着卷翘的睫毛将她眱出,娇嫩的声音软如三春阳,“寻摸什么亲事呀?我才十六呢,不着急嫁人,姨妈快劝劝父亲,好让我再陪您几年嘛!”
    “十六还小啊?”段氏搂着她轻拍,舐犊情深的情态,“你父亲是为你好啊,我做什么劝他?我倒是同你父亲一个意思。今儿我也见了,人才是顶好的人才,满京城里都难得挑出这么一个来,只是说起来不大好听些。嘶……,但我瞧啊,也没什么,他前头虽有个妻子,也不过是病了时打卦算来冲喜的,一个平民丫头,做不得数,又还没有孩子,比那些虽未娶妻身边儿就一对通房、妾室的强多了!况且,眼前他已是朝中新贵,将来又要立下大功,届时在朝廷,哪个年轻的官儿都不及他,你嫁给他,不委屈,我和王爷瞧着都好!”
    一番话儿说得童釉瞳云雾渐开,腮红桃粉的模样,故意由段氏怀中挣出来,别过了腰,“姨妈说的是谁啊?我听了半天都没听明白,若他这样好,让别人嫁给他好了,我麽,还在这里陪着姨妈!”
    段氏够眼,瞧见绯红的半张脸,了然于胸,“难怪你这样子了,方才在席上,我试探问了一下,没想到你们俩已经先见过面了,你合营哥哥不说啊,我还不晓得呢。”
    那张脸更是酒醺春酲,眉目含情地笑开,又扑在段氏肩头,“姨妈,那他也晓得了?”
    “他还不晓得,”段氏轻轻摇头,鬓上一支金凤钗比翼而飞,“我和你姨父说了,你姨父的意思是眼下他们有公务要办,且等公务办成了,再同他说,到时候咱们双喜临门,岂不是好?故而连你合营哥哥也瞒着呢,我瞧啊,不过是明年春天的事儿。”
    满室春情弋荡,各侍婢的脸上均可见喜颜,童釉瞳更甚,脑中已一头扎入了不远的春天,只等秋去冬来,再熬过一季。
    她笑着、倏而又由春梦迤景中警醒,半疑半惑地睇住段氏,“姨妈,你方才怎么说他娶过妻呢?”
    宝榻上,两人挤逼着,段氏搂过她的肩,一摇一晃,“你现在想起来问了?你一向在寿州,甚少回京,不晓得这事儿也不奇怪。他头几年从马上摔下来,摔坏了筋骨,太医们都说不能见好了,国公爷没法子,就叫人在庙里求了一卦,就给他娶回个野丫头冲喜,谁知后来果然好了,好了麽,两个人就和离了,大约是放那丫头回家去了。”
    肩头倏然一松,是童釉瞳瞠目而起,“那他岂不是忘恩负义?人家嫁给他,将他的病冲好,他家一扭头,竟然把人家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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