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这种事儿哪里是忘恩负义呢?你小姑娘家不懂,两个人本就不配了,不过是因了八字相合才抬进来的,人好了,难道还要叫一个野丫头霸占着国公府官爵夫人的名位?不过是补贴她家一些银钱,依旧给抬回去的,凭哪户官爵人家冲喜事,都是这样儿办的。他若真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父亲还要给你寻这门亲事?甭说他,就是我跟你姨父也不答应!”
    渐渐,童釉瞳心头的疑虑消散,一双绿瞳再笼春水,含情脉脉地望向门外,百花含笑云烟中。
    晚霞相叠的府门上,宋知濯与赵合营才从军中部署回来,一路且行且谈,于黄昏里作别,赵合营屡屡相邀,“你难得到一次江南,此次回京,纵然你以后云天万里赴征戎,也不过是往边关塞外去,还不趁此机会,同我去见识见识江南风情?”
    自然,宋知濯亦是屡屡相辞,“你自个儿去乐吧,我还要回去想一想京城内的部署若被景王改缮,我等该如何应对。”
    相请不过,赵合营由门下自折而去,宋知濯则一路蜿行,各回自己的下处。
    才进得院门儿,即见羞花丛中,草色烟光残照里,站着娇若二乔的童釉瞳,四目一对,宋知濯暗道不妙。
    果然,童釉瞳下一瞬便牵裙过来,云波含笑,相捧上手中一条月白的绣绢儿,“知濯哥哥,这个给你,我亲手绣的。”红了半片腮,垂眸盯着自个儿的手,颇有些忸怩羞赧,“就、就当是谢你小时候替我解围吧。”少顷,她抬眉而起,嘟起唇,硬撑出往日的骄傲,“虽然这谢来得迟一些,可也怨不得我嘛,我一直不在京城,想谢也没有机会啊,如今在这里遇见了,我急着就补给你了。”
    晚风露凝间,宋知濯一身玄色如意纹直袍,腰间束一条黑色嵌白玉的腰带,如暮色沉沉。他的眼由那张叠好的绣帕上挪开,淡笑应酬,“小姐太客气了,这种小事儿我都没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记住呢?”
    87.  离间   宋知远长大了
    萧条的黄昏, 锁尽满庭花雨,面前是嫩脸修蛾、淡匀轻扫,美得令人乍眼迷醉。
    可宋知濯见过另一种美, 那是恍如汀州宿雁破烟飞, 溪桥残月和霜白1, 在寒蝉冰冻的风雪夜骤入春堂暖室的美。以至于从前、或是从此,他见得再多的美人儿, 都只是眼的伫立,再无心的悸动。
    见他有礼客谦,错身踅往屋内, 童釉瞳乍然觉心里堵了一口气, 将吐不吐的, 憋得她失了体统,紧跟在后头,“嗳、知濯哥哥,你倒是瞧一瞧嘛,人家的谢礼呀, 亲手绣的!我猜你又不缺什么金器珠宝, 又不是那等势力之人,才亲手绣了一条帕子给你, 难不成我猜错了?你是瞧不上我的帕子?”
    门槛内, 宋知濯遏然旋身, 吓得她一阵心悸, 趔趄一瞬, 稳了身子。一抬眉,就瞧见他宽广如天地的一副胸膛,罩住她所能见的天地, 可不是,这就是她往后的天地了。
    思及此,脸上渐烫,一双异瞳时而抬时而垂,羞答答地再度捧上自己的帕子,“你先瞧瞧嘛,虽然我不大会做绣活儿,可也是用了心的,就是两道水纹绣得大不好,别的倒还是蛮好的!”
    “你也不大会女红?”
    倏而,他的声音由头顶上传来,像水滴坠在湖心,叮咚一声,低沉而清脆。可是这“也”字也太莫名其妙了些,听着语气含了一丝笑意,又不大像是笑话儿自己。使她摸不着头脑,扬起小脸,娇艳天真地将他凝住,“我是不大会,但是我在学,只是还要多练练手罢了。我想麽,这东西是讲究个熟能生巧嘛,我多绣一绣,总能成的。”
    莫名的,宋知濯想起明珠,嘴角噙笑,将一只大手由身后递出,“给我瞧瞧吧。”
    她俏丽夺目地笑起来,连庭轩的花儿也骤失颜色。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踅进去,她便也提了裙跟进去,在背后小心踞蹐追问:“知濯哥哥,你说‘也’是什么意思啊?未必你还认识别的不会做女红的姑娘?”
    抬眉时,宋知濯已经坐到书案上,盯着帕子上两只蠢鸳鸯发笑,“是我家中夫人,她也不会做,成天捧着绣绷、捏着针线戳来戳去,一条绢子戳个千疮百孔,也瞧不出绣的是个什么。”接着,他将帕子搁在一边,脸上笑意收敛半点,瞧一瞧她,“不会做就不会做吧,这玩儿大概也看天赋,也别跟自个儿较劲了。”
    黄昏渐凉的天色里,他笑得眷念怡然,却像一根针扎了一下童釉瞳的眼。
    她挪到书案前,撑着两只软臂在书案边缘,两片嘴唇浅浅噞喁,颇有些不满的娇态,“我听姨妈说起过,你那位夫人是替你冲喜才娶进来的,可你们已经和离了呀,怎么还叫她‘夫人夫人’的?”
    “你还是小丫头,不懂里头的利害关系,”他的笑容渐冷下来,又变作一副若即若离的酬客之笑,一手扯着腕上束袖的绸带,再未抬眼,“一日夫妻,终身难改,等你以后嫁人了,就晓得了。”
    对岸,童釉瞳听见“夫妻”“嫁人”等字眼,立时想起王妃段氏先前所说的一番话,早红了一张脸不敢瞧他。可听完他的全词,细细思来,心里只觉化了颗青梅在里头,有些泛酸。
    依她所想,大概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既作了一场夫妻,终归是有些牵绊在里头的。也无碍,以后她要做他的妻,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不知修得多少“恩”在里头呢,恐怕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尝不尽的。
    如是想,她又笑了,抬眉起来,却恍见得他滑在臂弯的玄色氅袖里露出一截经脉立现的手臂,上头伏着一个排浅浅的牙印。她心生好奇,一种敏锐的直觉驱使她问询,“知濯哥哥,怎么你们上阵杀敌,敌人还要动嘴咬的啊?不然你手臂上怎么有个牙印呢?”
    恰时,几个丫鬟进来点燃了满室的烛火,与一片日薄崦嵫的半暗光交融在一起,照得金粉四溢。他像是不在意她问,将手臂翻转一下,递到书案的灯花下,温柔地笑笑,“这个?呵…,不是敌人咬的,是冤家。”
    他望着她陷入更深的温柔里头,温柔得甚至有些故意了,“这是我夫人咬的,那年不记得是做什么是惹她生气了,她发了狠,就在这里咬了一口。我这位夫人原是乡野姑娘,倒不像你们这些闺秀小姐这样娴雅规矩,生起气来,连我也要怕了她几分。”
    童釉瞳只觉一颗心分作了两半,一半醉倒在他这样的温柔里,另一半,浸在这同样的一片温柔里,酸涩难言。
    这是一种陌生而迷人的不愉快之感,从前所见过她的男子,咸数倾倒,鲜有不为她沉醉的。可眼下这种隐隐的疏离更勾得她一片心悬在半空,她似有不快要吐,又有与身俱来的骄傲使她口中的话儿难以出口,最终端正了旋裙转身,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不叨扰你想念‘前夫人’!”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2,宋知濯目送她迤然而去,忽觉归心似箭,恨不明日就荡平了京师,将明珠重新找回来。下一瞬,他脸上笑意渐散,捡了重新绘出的部署图认真探查,瞧其中所有能转圜、能颠覆的布局,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更好的,景王必不会换掉他所呈去的兵力布阵。
    光影在他蹙额颦思的脸上,一寸一寸的明亮起来,燃起另一片纸醉金迷的天地。
    长灯不灭的明雅坊,群花渐开,绽出各色不一的樱红柳翠。清念的命运,却在这几日中逐渐走向衰翠败红。
    说起来,明珠在家休养那两日,事件在沁心的主导下开始暗自发酵。“雪影并非完璧”的风言风语起先是由倌人传客人,客人传倌人,你来我往,很快便在京城最繁华的这条烟花巷散播开来,后又演变成“虞三娘善用假洁女欺诈客人”。
    那虞三娘听见后,气得直拍榻案,将满头的珠翠振得摇摇欲坠,“我放他娘的屁!我虞三娘做生意,什么时候不是光明磊落的?!是哪起子烂/□□/嘴/在背后嚼的舌根儿?出去打听打听,我虞三娘待客人,哪一回不是心诚意恳?该是完璧就是完璧,我绝不说半个字儿的慌!”
    对榻上就做着沁心,罩一件松绿狮纹长褙子,簪一朵红花叫缀的兼六香黄在髻顶,整个人葳蕤地倚靠在榻案上。睐目瞧一瞧虞三娘,心内发笑,面上体贴,“妈妈不要生气,这会子气倒是没用,还不如想想眼下怎么办才好。如今外头传了这些话儿,以后妈妈的女儿再点大蜡烛,哪个客人还敢来呀?”
    “就是这样说呀!”虞三娘抖着一张帕子,掌心拍着掌背,啪啪几声,满室焦躁,“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哪户大客还敢信我啊?我简直要愁死在这里了!乖女儿,我叫你来,就是要你替妈妈想个法子,要怎么挽回这名声的好?清念不过是一个丫头,点大蜡烛的钱也有限,可往后我再买人,客人不信,难不成也要跟着砸在手里不成?”
    沁心倒拂发鬓,佯作思索片刻,将眼一睁,伏案过去,“我瞧人家不说别个,单说清念,倒未必是没影的事儿。我同明珠说起话来,仿佛是听说她与清念原在一个庙里修行,那清念在庙里时仿佛就失了身,是妈妈被那方丈骗了。到如今,我看不如妈妈将她卖了,多少填补一些亏空,客人见妈妈如此决断,也晓得妈妈是宁可自个儿吃点亏,也不愿坑蒙客人,往后自然还能正常做买卖的。”
    抬眉瞧去,虞三娘颇有些踞蹐为难,“可是清念这丫头生意还算好,再做个几年,多少能赚些的。”
    “妈妈、我的妈妈,您是最会做生意的,怎么今儿反倒不会打算了?何必看中这点儿蝇头小利?您想想,就放她在这里,哪户客人肯来做呀?就算来麽也要笑话儿妈妈聪明一世,反倒被个老尼姑诓骗了去。不如将她卖了,让客人瞧瞧妈妈生意场上的魄力,就这一条街的老鸨子,谁还敢小瞧了妈妈去?况且卖到窑子里,那些人见她既年轻皮相又好,还不是随便妈妈开价?”
    虞三娘听她所言有理,左思右想,到底将手一拍,拍了个决断出来。
    第二天下午,真就找了个开窑子的老鸨来划价。彼时清念再度被人拉到堂中,接受人用看猪、牛、马、羊一样,总之不是看人的目光将她上下审视。
    老鸨子围着她相看一圈儿,摸腿捏臀、颠胸环腰,又与虞三娘交酢半日,最终定下一千两银子,付下定金,明日来接人。
    当夜,明珠回来照常上工,在喧嚣的歌曲笙簧之声里,与清念在廊下相遇。中间所隔一根圆柱,似乎一左一右,将二人切割成两个人间。
    在她脸上,明珠看见了大厦倾颓后绝望到麻木的神色,骤然像有一只鱼锤,笃笃敲打着她的心。
    对一个女人来说,清念往后将要面对的生活,恐怕是最毫无尊严体面、痛不欲生的一种日子。而念及这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她心内倏而愧疚,浅浅淡淡,又好像无悔,只垂下睫毛,等待清念的批判。
    缄默半瞬后,清念鼻稍轻动,哼出一个笑来,像是在笑明珠,又像是笑她自己,“明珠,”她喊她,清冽而凌厉,“我从前说山不转水转,没想到,如今又转回我身上来了。我明儿要到那阴司地狱一样的地界去了,倒想起些话儿要同你讲。”她斜挑起眼角,卷翘的睫畔挂着恚怨几深,“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甚至憎恨你吗?不,不单是我,庙里的姑子都讨厌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闻听此言,明珠抬眉而起,双手抱紧一个盛满酒的八面篆纹铜壶,直愣愣地将她凝住。
    随后她笑一笑,愤懑的眼中带着大势已去的绝望,“小时候,你跟你师父投到我们庙里去时,你师父总是打你骂你,我们都瞧在眼里。其实我们也何尝不是那样儿呢?分明大家都苦,可你不哭、也不抱怨、真像是修行千年的一尊菩萨,大家想,凭什么都过得这样艰难,你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倒显得我们处处更加不体面。于是大家都厌你、甚至恨你,想法设法要见一见你跟我们一样哭一哭,怨一怨!”
    都说爱无缘由,看来恨也如此,明珠倒是千万想不到,她们厌自己,是因为这些虚摸不透的原因。她抱紧了酒壶,酽酽注视清念一笑,“师姐,要是哭或者怨有用的话,我也愿意跟你们一样,可我打小就晓得,这样儿不过是白费功夫,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想想怎么将眼前的日子过好。”
    言讫,她抱着酒壶旋裙而去,裙角的风,几如人世浮沉的风浪,一层层将她直送往跌宕不定的前方。可她笑一笑,并没有感觉害怕,她相信,不论何种苦难,都会像她忘记父母、忘记宋知濯、忘记每一段身不由己的心痛一样,随日落崦嵫,坠入不复往来的昨天,她要做的——是去面对下一个明天。
    今宵明朝,一切俱有始有终,唯独张家母子的消息,正随秋去,渐渐销声匿迹。
    这日,浴风前来交差,站在朔风无定的槛窗下,眼随着宋知远繁复往来的步子游弋,凝住他斜襟上一层水貂毛,款款而谈,“少爷放心,事情办得干净利索得很,那几个兄弟都是长期跑码头的人,将那对母子藏在货运船上,不知丢到哪处运河去了,这会子,估摸着都被鱼虾啃完了!”
    脚步顿止,扭过来宋知远满意带笑的眼,还带着少年清明的嗓音回荡满室,“办得好!明儿我赏你,你这会子先出去,叫婉儿进来替我更衣。”
    片刻,婉儿踅门而入,挂着脸,总不大高兴,“不是说要刻苦读书应对科考,这会子大下午的,换了衣裳又要去哪里啊?”
    虽有不满,到底还是由柜中翻来了一件黛蓝兰叶纹的压毛圆领袍替他换上,脚上一双玄色短靴,身量挺拔,已成一位健壮儿郎。当这副身躯踅入明雅坊时,虞三娘忙乐不可支地迎出来奉承,打听几句后,才晓得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忙又引入轩厅。
    按着规矩,明珠不是倌人,不得私自会客,他便点了沁心的局。不时沁心抱琴与明珠一同撩帘入内,望着他,心里倒替宋知濯不痛快起来,哪有哥哥在边关打仗,弟弟想法子会见嫂子的道理?虽说他二人业已和离,可沁心稍想见宋知濯从前说过的话儿,便揣测里头有些蹊跷。
    眼下见这个光景,她便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拨琴唱曲儿,又是斟酒飞觞,引着他少惦记明珠。哪曾想,打一进门儿,他那双眼就只在明珠身上游移,不曾偏得一分,略含腼腆地招呼明珠,“你坐啊明珠,做什么老站着?”
    水晶帘被阳光折出斑驳金影扑在墙面,明珠就在墙下,一片豆青水裙嫩如青葱,半挽的髻下,坠一束用粉缎裹缠的头发。望一望沁心,又瞧一瞧他,周到地福身,“这里我坐不得,我是进来伺候姑娘的,要是坐下了,谁来斟酒听吩咐呢?”
    他在槛窗下,被踅入的光滤一片参差不齐的毛领边儿到墙上,半副端正的影子紧挨着明珠,瞧得他心内欢喜,脸上更显明朗,“我又不算得是客人,我带着人来的,就在楼下马车上候着,不要你伺候。”
    瞧见沁心回眸过来,明珠尴尬一笑,“三少爷,你从前在家时,可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难不成要学你二哥那个样子,成日家醉生梦死的?”
    她的声音像一串风铃,响彻宋知远空幽的心谷,渐渐地,那里开始充盈起来,他只是笑,无语无言。
    沁心瞧他情愫沉醉的眼,忙拔身斟酒,言语浅浅地以作提醒,“三少爷,不知宋大人去了这样久,可来了书信呀?”
    一声敲了两个魂儿,明珠胸腔内猝然一跳,在从容的一片心扉底下,似乎仍旧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他好不好?
    两双眼一齐将宋知远凝住,凝得他心慌,他想起那些随军情一齐带回来的寥寥数语,脱口而出,“没有,听我父亲说,我军与辽兵总是相交不下,大概是为战事头疼,大哥暂且还没信回来。”
    尔后,两双眼一齐暗淡些许,他眱一眼明珠,那小小失落的眼神将他的心劈做两片,一片在安慰自己她与大哥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另一片却在警醒着等大哥回来,他们未必不会旧情复燃。
    如此想着,他心生警惕,抬眉起来,颇有些为难地将眼神避一避,“其实我今儿来,是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你、你在这种地方,难免为府里招一些风言风语,……父亲的意思,是想叫你别在这里呆着了,若是缺钱,府里会支银子给你使。”
    壁下,明珠思及她虽与宋知濯和离,却亦与他家脱不了干系,传出去终究不大好听,故而并未生疑,只是尚且为难,“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也不能要你家的钱。……你容我回去想想,到底也要叫我谋个生计不是?”
    宋知急于将她藏起来,唯恐宋知濯回来二人碰面,脑中一转,想出个无人得知的地界儿,“我娘后家是做缎匹生意的,在京城有一处染布坊,你可以到那里去,连青莲也一同搬过去住,也省得你们住在那陋巷中惹得一身的麻烦。”
    前后思及那张叔还在满世界地寻他媳妇儿与儿子的下落,明珠也忧心会惹祸上身,颔首一笑,“成吧,我回去与姐姐商议一下,若是定了,捡个日子过去就是。”
    双方论定,果然于几日后搬去了城南大运河鱼龙混杂处的一间染布坊里。与这一辆载着零星几个包袱皮的马车同时启程的,还有分开二路奔袭京城的几万兵马。
    由寿州整装出发前一天,童釉瞳才得知宋知濯即将与姨父一同回京。这消息是由王妃段氏口中听见的,初听那一刻,只觉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将她的心洗劫一空,里头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与身俱来的某种高贵感荡然无存。
    她自那日由宋知濯的书房出来,便忍着再未去见过他,桐花烂漫的一颗娇心只等着他发现自个儿不高兴了,便做小伏低来哄自己。然则等着等着,孤馆梦回,一副娇肠随梦碎,他没有来,他要走了,甚至没有让下人传句只言片语来告别。
    两行珠泪从她眼中滚出,急得玉翡忙捏了帕子替她搵,她则一个扭头,伏倒在案一声一声娇柔啜泣。引得段氏好笑,往榻上座下,搂过她安慰,“人家同你姨父有正事要去办,你哭什么呢?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回头等你姨父接了咱们回京,还要与他父亲座下来商量你们的婚事呢。眼下倒是哭得这个样子,以后只怕你日夜对着他还嫌他烦呢。”
    “我不嫌他烦!”童釉瞳挣扎起来,夺过玉翡手上的帕子往脸上抹一抹,泪眼朦胧地望着段氏,语间哽咽,溃不成句,“是他、是他嫌我、烦,要走了、都不来、同我讲一声!”一振,挂在眼眶上的一滴泪滚至腮上,像一颗珍珠小花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心里还想着他那位前夫人呢!”
    段氏无奈又好笑,捏着软缎帕替她蘸泪,“说什么胡话?婚事儿还没办、连亲也未定呢,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照你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嫁他了?若是这样,待回京后,我就去与你父亲说,另寻人家吧,咱们不要他!”
    她果然止了啼哭,挽着段氏的手臂连晃,“姨妈、姨妈,你不要去跟父亲说,我还是要嫁他的!”
    “你瞧,又不哭了。”段氏嗔一眼,笑对玉翡,“你带小姐去那边儿院里作个别,人家身上有公务操心不完,哪里记得这些?你带着过去,让他们说两句话儿,以后成亲了,想想这一段缘分,两个人就好亲近一些的。”
    闻言,童釉瞳急忙搵干了眼泪,牵裙跑到一面穿衣镜前,左看右瞧。段氏也吩咐着几个丫鬟替她簪璎戴花、淡扫匀面,再转面时,已是灵俏非凡,天地精华所育出的一个的精灵。
    ————————
    1宋 柳永《归朝欢·双调》
    2同上
    88.  兵乱   不太平之夜
    江南的风跋涉千里吹到京城, 已经化作一场雨雪,弥散在宋府的绿瓦螭龙上,凝结成又一个寒冬。
    冬雪静静, 枕前言下, 宋追惗倚在床头, 手里卷一本《资治通鉴》,就着挂好的垂帐前两盏高树银釭, 等待即将到来的黎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失眠,愈近冬至,所能安睡的时辰愈短, 起先三个时辰, 再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展转数寒更, 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1。
    床的里侧,帐壁之下,永久的乌合香散着悠远绵长的气味, 使他想起在同样悠远绵长的过去里的妻子。如今室也空空, 帐亦空空,一丈的床, 宽广得像天地悠悠, 而近在眼前的仕途名利, 同样是悠悠的扑朔迷离, 可谓两处茫茫。
    总有一种不祥之感笼罩着他, 他反复考量,算无遗珠之下,所想到唯一纰漏的可能性——宋知濯。他才发现,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儿子,他在他的眼皮底下,早已长成了一棵足够能与他比肩奇高的蔓藤。
    天露微曦,暗淡的一片蓝。宝玲领着丫鬟们进来服侍其洗漱,换上朝服,退至侍女台屏下,“老爷,是不是现在传早饭?”
    灯辉交映中,他正了衣冠,未戴官帽,踅出台屏外,锦榻上早已备下一盏清茶。他呷一口,颦额凝一眼茶水,“这是太夫人的普洱?”
    “是,”宝玲荡裙到跟前儿,续上一盏,“从前太夫人就说,天亮了要烹普洱,胃里暖和。老爷,可是现在摆饭呀?再一个时辰,就要上朝的。”
    还未撑起的支摘牗上换了明瓦,可见外头稀薄天色,浓夜仍旧占半。宝玲跟着他的眼望向窗外,静静等着他发话,或是现在摆、或是再过一会儿。千想万想,却没料到,他长泄一气,徐徐说来,“叫人摆饭到书儿房里去,我去瞧瞧他,与他一道用饭。”
    言讫,宝玲怔一瞬,忙踅出院外吩咐,又拉来个小丫鬟细声叮嘱,“你快到二少爷院儿里去传一声儿,可叫他收拾好了,那些哪里来的女人赶紧清出去,别叫老爷瞧见生气!”
    那丫鬟举步维艰地由雪里跋涉出去,一路喘着气儿跑到宋知书院儿里,只见这边院门还未开,大约仍是长梦未醒,丫鬟急得抬首“咣咣咣”连拍门,将下廊屋里上夜的丫鬟惊行,披一件大毛氅蹙眉开门,一瞧是张氏院儿里的丫鬟,听她吩咐后,不敢轻怠,忙打了灯笼穿池绕径地去敲门。
    外间另一个屋里有两个小丫鬟上夜,接了她的话儿,又踅入卧房嗫声儿叫宋知书。只见一只柔臂撩了帐子,半面美人打着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天还没亮,什么事儿啊?”
    “姑娘,烦请你将我们少爷叫醒,我家老爷要过来了!”
    “什么?”那风月打滚的美人儿惊掉了半个魂儿,忙搡一搡宋知书的肩头,只见他翻一个身,继续睡去,慌得姑娘忙下床穿鞋罩衣,“他昨儿晚上喝了好些酒,且醒不来呢。向来听闻你们家国公老爷严厉威明,我可是一刻也不敢再呆着了,快、快去叫你家车夫备了马车送我回去,你们自个儿叫他吧!”
    那美人儿独自落荒而去,两个小丫鬟一人挂起帐子点燃满室灯盏,一人继续哈腰在床前唤宋知书,“少爷、少爷!哎呀我的少爷,快醒醒呀,老爷过来了!”
    堆红叠锦的暖帐中,宋知书再翻一个身,似醒非醒地咕哝,“管他娘的谁,只别吵我。”
    丫鬟愁苦难当,正欲再唤,却已听到廊外请安之声,只好踅到门口蹲身请安。见得宋追惗撩了衣摆跨入门内,将肩头所披的紫貂毛斗篷掣去,露出暗红的一身朝服,“少爷呢,这个时辰了,未必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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