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暖阁中的软纱都是粉红色的,轻而薄,层层缠绕在槐花枝与露亭柱上,远远望去,别有一股影影绰绰的朦胧之感。
    此时,它被外力骤然粗暴扯下一片,雪白的槐花顿时纷纷落下,连槐枝也被狠狠扯断了几根。
    这一下,露亭中的两个少年都被惊到,抬眼去看,只见红纱落下,一个黑衣少年从槐枝后大步走出,唇红齿白,面容是极俊美的,却满面阴沉,好像要杀人,漆黑的眼瞳犹如无底的深渊。
    来者不善,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害怕。
    陵澜却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连姿势也没有变,斜斜靠着软塌,兀自转轴拨弦。
    琵琶琴声自指尖流泻而出,如珠玉滚落,却带着最旖旎的多情,一声一声,犹如最含情脉脉的情人低语,欲说还休。
    慕寻满心怒火,这座“槐暖阁”的一切都让他不适,这种不堪入目的污秽之地,这种无比肮脏的去处,他怎么能来?他又为什么……会这样的熟练?难道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他怎么能这样熟练?难道他早就……他怎么可以!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难以置信,太深的怒火,都让慕寻根本无法冷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只知道他全身上下都像被业火烧着,他与那两个矫揉造作之人的每个调笑,每个动作,都让他心中那把火烧得更旺。
    这里的一花一木,甚至一片草叶,都让他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火通通烧掉。他只想马上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
    露亭中寂无人声,只有琵琶音还在继续。慕寻猛然走近,满腔的怒气还来不及发泄,软塌上的人却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陵澜今天没有穿那套白衣服,反而着一身红装,浓烈的红仿佛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衬着眉间同样红得妖异的莲印,美得妖娆又肆意。
    抬眼之时,狭长的眼尾勾起风情无限,隔着被风吹起的软红纱,犹如迷离梦境中勾魂的妖孽,只一眼,就足够让人骨蚀魂销。
    刹那间,慕寻的心脏像被一只绵软却致命的手抓住,他无法喘息,有指甲带着指腹,缓缓撩过他心上的每一层皮,他被拿捏得无法动弹,只能随着他的动作,或呼吸,或窒息。
    陵澜幽幽叹了口气,懒懒地拨弄手中的琵琶弦,空出一只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寻儿,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仿佛是他不该来,他的这副模样,并不想给他看。
    他想给谁看?慕寻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个人,那个似乎与师尊有着许多的秘密的男人。他们有什么秘密?
    这几日,他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他越是不告诉他,他就越是在意。今日看到他来这种地方,他更是无法控制的感到烦躁。
    如果是平常,慕寻情绪不会这么外露,可今天这一切的冲击力太大,他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
    旁边两个少年还怔怔看着他们,短暂停歇的怒意霎时卷土重来,石桌上搁着一个酒盏,是陵澜就着另一人的手喝过的酒杯。
    慕寻只觉得碍眼无比,可他却说,“他怎么来了”?他不能来吗?那他又为什么要来这样的污秽之地。
    这么想,他也这么问出来了,带着控制不住的质问与微不可查的受伤。
    污秽之地?听听小曲就算污秽了?真是小孩子想法。陵澜蛮不在意地想,再说,真正的污秽之地,他十四岁也已经玩了个遍了,虽然仅限围观。
    他原本想要给他一个刺激,以促成最后那一点空白。却没想到,他还没怎么,慕寻就已经快受不了了。
    胸口处隐隐发痛,只要再加一点点火,估计就差不多了。
    陵澜顿了顿,淡淡道,“你还小,最好还是别来,回去吧。”说完,他继续躺下,丢开了琵琶,以手支额,“年年,你继续弹。”
    慕寻简直难以置信,他来这种地方,却半点也不心虚,他还要赶他回去,他竟然还不打算走。
    这一切超出了慕寻的认知,他怔怔的,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亭中的琵琶声又响起,是暧昧缠绵的调子,与陵澜刚才弹的不同,他只觉得又低俗又不堪,刺耳至极,但陵澜却像听得很开心。
    他看不到他的难受,也不在乎。因为在他心里……他只是个,小孩子。
    慕寻曾经幻想过永远不长大,这样,他的师尊会永远像疼一个孩子一样地关心他。可现在,他却前所未有地痛恨这个理由。
    因为这个理由,他无法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和师尊是什么关系,因为这个理由,他被排除在他特定的世界之外。
    难道早出生那么几年,就有那么大的不同?在人间,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娶妻生子了。
    他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亭中另一名少年名叫岁岁,他走过来,要拿陵澜喝过的酒杯,再给他斟一杯,但他的手才刚触碰到杯子,就陡然被一道目光盯上。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个无比俊俏的少年正阴气森森地看着他,就像是……想要把他的手生生剁碎。
    少年被这一眼吓到,手一松,酒盏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整个人也跌到地上。
    琵琶声戛然而止,少年吓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陵澜求助,“公子……”
    那泪眼朦胧的小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几乎可说是我见犹怜,衬得慕寻越发凶神恶煞,对比鲜明。
    慕寻强忍着才没有给他一脚,恨声道,“滚!”
    陵澜也觉得岁岁的模样很让人心疼,但他要真心疼他,恐怕慕寻要真的把他剁了,于是把岁岁年年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间,露亭又安静下来,只剩亭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人都走了,慕寻才冷静了下来。刚才有一刹那,他甚至想,这些讨厌的人,通通杀掉就好了。死了,就不会纠缠师尊,死人,才够安静。
    可是不行。师尊会不高兴的。
    他要做他最好的徒弟,当然不能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样子。就算实在忍不住要做,也得偷偷的。
    陵澜背对着他,看着像是有些生气了。可慕寻不担心,这些日子,他已经掌握了哄好师尊的办法。每一次,只要他表现得知道错了,再露出委屈的样子,再顺带卖一下惨,他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师尊对他很心软。
    他走到陵澜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师尊。”
    陵澜不理。慕寻抿了抿唇,又可怜巴巴地说,“我探听到了月神芝的消息,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只是一时着急。”
    他这么一说,陵澜的神情果然有所松动。他趁热打铁,又撩开自己的手臂,露出上面的一道狰狞伤痕,“师尊,为了打探消息,我遇上了上次那批人,手也受伤了。”
    其实他伤口愈合的速度非常快,不是特殊灵器,一般刀伤剑伤,只要他想,几乎片刻就可愈合,最近修炼有成,更是随心所欲。
    伤口是他自己弄的,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见他受伤,陵澜果然再顾不上生气,抬起他的手,微微蹙眉,“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过,要以自身为先,月神芝并不重要……”
    淡淡的红光罩在被强行撕裂的伤口上,一丝一缕的暖意从伤口传来,流过四肢百骸。
    慕寻所有的不忿、委屈,以及他说不清的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在这一刻随着伤口被慢慢治愈。
    他看着陵澜的侧脸,克制不住地感到留恋。这样的温暖,他不会让给任何人,他只想要一个人独占,谁也不可以抢走。什么年年什么岁岁不行,那个男人也不行,谁都不行。他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也要做他唯一的……
    未及深思,这时,陵澜又道,“更何况,我已经有了一株,即使品质差些,也不妨事的。”
    慕寻整个人都悚然一惊,想起那株剧毒的逆寒草,第一万次懊悔曾经动过的坏念头。如果有一天,师尊发现,他送给他的“月神芝”,其实是致命的毒药,而且,是他故意送他的,为了要他的命……
    慕寻不敢再想下去。拼命地告诉自己,不会的,师尊不会发现的,他绝对不会让他发现。他会很快找到真正的月神芝,这个秘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回去路上,他还是不放心,“总之,你一定不可以服用,服用前,一定要让我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
    当天回去,相安无事。陵澜攻略有成,又娱乐放松了一把,睡得很好。
    慕寻却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淡淡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他想到的,却是白天的一幕幕,整个人心浮气躁,有无数复杂而难言的情愫在幽暗中翻滚。
    好不容易睡着,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又听到有人在弹琵琶,声声如诉,像最缠绵的情人低语,又像夜半妖魅的呼唤,每一声,都撩得他心口酥麻。
    槐花如雪,细雨如织。他拂开层层叠叠的槐树枝,看到一座被轻纱缠绕的露亭,露亭中有一张软塌,塌上之人一袭绯色,怀抱琵琶,正低头轻拨弄弦,泼墨的长发下露出一截脖颈,似羊脂白玉。
    露亭外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雨打槐花,风声渐起。亭中的琵琶声声不绝,也像是下了一场亭中的雨,而那个拨弦的人,是这场雨中最娇艳的红莲,幽然绽放,仿佛正等着谁来采撷。
    慕寻像被蛊惑了一样,慢慢走近。
    这时,琵琶声止,一身绯红的人抬眸看他,眉心红莲妖冶,隔着被风吹起的软红纱,他看到他眸中含笑,眼尾带勾,风情无限,犹如一只最勾人心魂的妖精。
    他微微支起身子,绯红的衣裳滑下来,雪白的一片霎时迷了他的眼。他的呼吸顿时乱了节奏,不敢再看,瞥过脸,闭着眼,手忙脚乱地伸手想将他的衣服穿上,却只是把他的衣服弄得更糟。
    一时间,他手底如乱麻,心也如乱麻,混乱中,他的手却被轻轻握住了。
    那是他的手,紧贴着他,柔软到不可思议,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要融在他手里。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咬在他耳边,带着淡淡的旖旎莲香,“寻儿,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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