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寻差点跳起来,“夫,夫妻?”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陵澜却很自然地坐到他房中的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发现过夜茶,难下嘴得很,于是放弃。
    他道,“我们此去,要过沔水,你可知,沔水要怎么过?”
    慕寻整个人都因为“夫妻”两个字而心神剧震,想也没想就回,“怎么过?”
    陵澜转动茶杯,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恍然却像看到了另一双俊采神飞,又满含戏谑的眼,修长的双腿大喇喇翘起一只,随性自如。
    他支着下巴,说,“沔水摆渡口,船夫爱人|妻啊,小师侄。”
    “沔水摆渡口,船夫爱人|妻。”好不正经的一句话,陵澜皱了皱眉。
    这话被慕寻听见,却犹如本就被吹乱的春水中又狠狠搅入了一颗石子,一时间,他忘了自己隐秘的担忧,抱着枕头,止不住地想,师尊是……要扮作他的妻子吗?
    妻子。这两个字,与在今天之前都不敢有任何亵渎的师尊二字错结在一起,令他既心慌,又心喜。
    谁说,师尊就不能是妻子呢?
    说完话,陵澜就走下楼去,叫了早点,泡了新茶。
    过了一会儿,慕寻从楼上下来,已经拾掇好,浑身上下清清爽爽,马尾也绑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他似乎有些兴奋,足尖在地面摩挲,旁敲侧击地想问什么时候改装,什么时候……扮夫妻。
    自陵澜走后,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想象不可抑制地往某个不可言说的方面延伸。
    陵澜问,“你没有异议?”
    慕寻乖巧道,“师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师尊穿女装,做他妻子的模样。
    掌柜端茶路过身后,看到慕寻这副乖乖的样子,和对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足底下一个踉跄。
    慕寻皱了皱眉,眼尾扫过他一眼,很是阴毒不善。一个人的表情居然能变得这么快,掌柜浑身一哆嗦,连忙赶紧走开。
    闲杂人等走了,慕寻又恢复成乖乖巧巧的小徒弟,两眼亮晶晶,看上去听话极了。
    他知道,师尊最喜欢他这种听话的样子。
    陵澜放下茶杯,赞许道,“原来寻儿已经做好穿女装的准备了,那便好,我还以为,你会十分抗拒。”
    慕寻的幻想霎时卡壳,演技也凝固,“噌”地站起来,“我穿?”
    陵澜理所当然地点头。
    慕寻的想象从一个无比美好的方向转向南辕北辙,想到自己穿女装的样子,他一阵恶寒。再看陵澜眼底若有若无的促狭,他顿时恼了,幽怨地叫他,“师尊……”
    幽怨,且带着若有若无撒娇的意味。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想穿。
    陵澜似是为难无比,但挨不过小徒弟,只能叹了口气,“好吧,我穿。”
    慕寻高兴了,坐到他身边,给他倒了杯茶,嘴巴很甜,“师尊,你真好。”
    白衣的仙师满脸无奈,虽然旁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他对徒弟的宠溺溢于言表。
    掌柜在暗处偷看,手上的伤还隐隐作痛,那个恶鬼一样的少年一派天真活泼,而那个仙师却对自己徒弟的真面目毫不知情……
    慕寻很少会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可面对陵澜,他所有曾经完全感受不到的常人情绪,都在他身上显露了个遍。
    想到接下来要和师尊扮夫妻,虽然兴奋,但慕寻还是矜持的,不敢暴露太多,他挺腼腆,“师尊,那我之后,要叫你娘子吗?”
    他心中忐忑又喜悦,说出“娘子”两个字,为陵澜捧着茶杯的手都差点要拿不住。心绪飘然,如浮在云端。
    可陵澜却道,“自然不能。”
    慕寻的喜悦霎时戛然而止,“可是,师尊你不是说……”
    唇红齿白的少年一脸茫然,连嘴角的小酒窝都消失了,任是谁,也不会忍心欺骗他。
    可陵澜没有心,他很愉悦,理所当然地说,“我骗你的。你我是师徒,怎能夫妻相称。”
    飘然云端的心意,顿时跌落下来。
    这一早上,慕寻的心情简直像群山间的索道,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一下子在云端,一下子又到谷底。
    更让他在意的是陵澜说,师徒不能是夫妻,即使是假扮,都不能。
    他死死握着掌心的茶杯,很想反驳。
    师徒为何不能是夫妻?他们并不是血亲,违了什么天理?
    这几日,他也翻过,师徒结为道侣,并不是从来没有过的。
    就算没有,他做这第一个,只要他有足够的力量,又有谁敢指摘?
    可是,如果是师尊自己,不愿意呢?
    慕寻刚知晓自己的心意,对方的身份却像一道巨大的鸿沟,他可以不在乎所有人,却不能不在意师尊自己的想法。若是他不愿,若是有一天,他要与别人结为道侣……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一直以来,灵苍山上就只有他们两人,虽然有那些传言,可他从来没见过谁近他的身。
    忽然,他想到了那天早上的那个男人,以及昨晚的梦。那天夜里,他在门外,曾听过那样的声音……
    不,那只是师尊发病罢了。慕寻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深思,不去想。他告诉自己,师尊只是一时不能更改观念,他慢慢来,总有一天,他能让他接受他。
    他这么对自己说,可看不见的种子却已经在心底埋下,日久年深,迟早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眼看慕寻的脸色变换,像是要平定自己的内心,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这时,陵澜悠悠道,“不能是夫妻,我想想,不如,你就叫我嫂子吧。”
    慕寻一口茶水差点噎在喉咙口,所有的胡思乱想被这个称呼一搅,都散了七七八八。
    他的脑中只回荡着“嫂子”两个字,嫂子,似乎,更……
    绵绵:“为什么不是夫妻,却能做嫂子?”
    陵澜:“当然是因为,好吃不过嫂子了,多刺激。”
    绵绵:……啊啊这。
    陵澜:“更重要的是,有没有过经历,沔水的船夫一看便知。慕寻嘛,可是个处男。可是这个,我当然不能和他说了,所以只能做嫂子了。”
    慕寻闷不吭声地收拾东西,一开始,他被“嫂子”两个字冲击,也觉得有种别样的感觉。可他紧接着,莫名就想到自己不存在的“大哥”,心里又闹起了别扭。
    忽然,他听陵澜道,“寻儿,你可是在生气?”
    明明该是不染尘埃的仙人,此时脸上却带着对他唯一徒儿的关切,但也只是徒弟,他在他眼中,再看不到其它。
    他说过,他是他心中唯一的,最好的徒儿。
    不久前还让他无比欣喜的话,如今,却让慕寻感到微微的酸涩。他还是将他当作徒弟,可他却已经不止是想做他的徒弟。他还想要更多,更多……
    心中的酸涩无处可说,更不能让面前的人知晓。慕寻收拾起心情,像是委屈,“谁让师尊骗我。”
    至少,他现在还是他最重要的人。作为他的弟子,他还可以对他任性,可以对他撒娇,他会包容他。
    可这次,陵澜却不像往常那样,而是认认真真地说,“徒儿,你要知道,谁都可能会骗你。师尊教你,越是看上去对你好的人,越是可能在骗你。最好,是谁也不要信。”
    他难得教得认真,可慕寻却完全是一副没听进去的样子。
    他想的是,他以前没发现,师尊越是正经说话的时候,就越是撩人。每个音节,都像是一只只蚂蚁,贴着他最敏感的地方爬动,密密麻麻的。他觉得……心里痒。
    ·
    沔水,据说是从月神宫殿流下,落在神降秘境,连接人神两界。沔水之上,常年有一位摆渡人,往来两界之间,寻常人若是想上船,必须要付一枚特制的明月币。
    明月币只有月神殿的人才有,世间只存少许。
    陵澜自然是没有的,但曦月宗有。但既然船夫爱人|妻,牺牲色相就能省力,自然能省则省。
    总之就是衣服罢了。
    沔水是一条江河,江上烟波浩渺,一望无垠,雾气甚重。一艘船从雾中缓缓驶来,船头点着一盏碧纱琥珀灯,船夫戴着蓑衣斗笠,倒与寻常船夫没有不同。
    船行靠岸,船夫横杆在前,示意将明月币投入船头的钱罐。
    慕寻被拦着,脸色微变,还是朝后叫了一声,“嫂子。”
    陵澜走出来,他倒没换特别的衣服,只是挽了发髻,穿了身寻常人家的朴素衣裳,看上去就已经是个不施粉黛的绝色佳人。
    船夫见了他,竟然就真的放下了撑杆,没有再要明月币。
    船头距岸边有一段距离,慕寻先上船,然后朝陵澜伸出手。
    船头的黑衣少年又长高了一些,身形高挑,朝着岸上的人叫道,“师——嫂子。”
    陵澜伸手,还没碰到,却忽然一阵恍惚。
    船上的少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仍然是黑衣,却不是穿得整整齐齐,反而有些随性。
    天有小雨,岸边湿滑,陵澜绊了一脚,被那人揽在怀中,他闻到了淡淡的软木香。
    他不是这样身着素衣,而是环佩叮当,丹蔻点漆。
    一声闷哼,像是碰到他的伤口,但他不太在意。
    “我看看,这个投怀送抱的人是谁?不是我心狠手辣的小师侄吗?”
    欠揍的语气,不太规矩的话语。他的头顶却倒下一片阴影,是一把竹节清晰的青竹伞,伞面摇曳绿柳烟波,挡了一整片的雨幕。
    他跟着附身,停在他耳边,轻声说,“不对,现在是……我貌美倾城,祸国殃民的娘子啊。”
    细雨蒙蒙中,他看不清面容,依稀可见满含戏谑的笑意在他唇边。
    “……嫂嫂,小心。”陵澜眨眨眼,眼前又是慕寻,握着他的手,正将他小心地引上船。
    桨声响起,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船家,等等船家,我们也要上船!”
    一位青衣少女急急奔来,在船头投了一枚明月币,然后朝身后挥手,“师兄快!”
    蓝衫青年站在岸边柳树下,正看着这边,看着那两只紧握的手。
    微风轻拂,春暖花开的时节,却有几分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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