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我一定要把这无卫八旗的旗主全都叫过来,问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问他们这些人,都忘了当年是什么人带着他们闯天下的吗?还是压根儿这等人都是贪生畏死、忘恩负义之徒?
    我一看到我的母上父上被人如此对待,我就越恨扶氏,恨不得能将扶以秋碎尸万段。
    这样连野兽都不如的人,杀了喂狼都不足惜。先骗了连禅师的感情,后害了我娘只为上位,这些年来又抛下我父亲一人在苑中,当初所做为的只是自己能够掌控无卫部族,这样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不择手段的人,怎能容。
    我拖着蹒跚的步履,趔趔趄趄地登上石阶,若得若失地挪着款步,脚底就像被糨糊黏在地上似的,走起路来好生艰难。
    我推开那又老又破的门,一声长长的“吱吱呀呀”,牵引着我的心绪。我的心跳在加快,害怕抬眸便看到他坐在那儿……
    我该怎么面对……
    我既不想见,却又还是把身子塞进去了。
    里屋还没有点灯,我在壁上摸索着,轻轻拉动了开关,那盏吊在天花板上的昏黄的灯过了好一会儿才亮了起来。不过也不是特别亮,油黄油黄的,这里边开着灯,却看不见外面大院的场景。
    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令我心神不宁。我环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过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老物件儿,墙体上还有裂缝,补了一半就没了;地上还有些大大的塑料袋及泡沫盒,顶上还披着一层灰。
    地上有数不清的脚印,之所以能看得如此清晰,是因为,这门关不紧,外面的风沙吹进来,又没有人打扫,近来出入的人又多,就导致这一串串的脚印十分明显了。
    榻上躺着一位看起来很苍老的男人,他不过四五十岁,可看起来却像是年过古稀。两鬓斑白,头发凌乱,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我走近那张床,他似乎也看到了我,便索性坐起来,慌里慌张地床边翻,终于翻出了一把铁梳子,然后又碍手碍脚地梳理那如蓬草般的白发。
    我蹲在床边,望着他,他却也马上停下来,看着我,愣了好久。
    “我这个样子,没有吓到你吧?”这才第一句话,他眼里便开始噙着泪水,低首颔笑,轻声道,“来,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愣了好久,只是看他的眼睛,越看心里却越不是滋味。从刚刚在门外都现在,我终于忍不住了,拉起袖子擦干泪水,他伸手却又收了回去,嘴角一僵,却道:“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是爸爸无能,爸爸没有好好保护好你,还有……你娘……”
    他虽然在我心里的地位是缺失的,但毕竟他仍是我父亲。此时的我却也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趴在他身边号啕大哭,如搅肠翻肚般痛苦。
    我只顾一味抽泣,他摸摸我的脑瓜,颤着声音说道:“你先不用开口……十八年过去了,我是知道你的苦楚的,毕竟,你不是一般的孩子,你从小在于家长大,又天赋异瞳,先不说这些年发生的事,你小时候,必是也受到不少人的欺凌,自然也会被投来异样的眼光。”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只是我想让孩子你知道,你受的苦爸爸其实不是毫不知情的。但是,这却也弥补不了什么,从我听说你来无卫的时候,我是既高兴又担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你娘的事……”
    直到此刻,我的内心才不是那么抗拒,才多少对他有一点同情和理解。因为踏进来时我就已经知道,他这个主上只是虚位,统而不治,连普通一个部民的生活都比不上,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还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别人?
    “雅菱和扶以秋的交好,从她嫁给我之前便是如此。你娘是于家三小姐,而我当时初建无卫,于家是奔着追眼通来的,而我却只是想巩固实力,彼此联姻,便达双赢。扶以秋入住无卫的时候,就对我有好感,那种好感总让我产生错觉,你娘是不清楚这些的,所以才有后面她受骗之事。这天底下,会以迷药惑人的,有两家。”
    我拭干泪水,支支吾吾地答道:“千婳门和笑药师。”
    这两家是制药的大家,千婳门的门主是神医,不过她的医术不展露于世人跟前,但只要她想医一个人,是决没有难事的。不过此人很少出现,大家也不知她姓甚名谁,更不知从哪儿去找她,所以也自然渐渐淡忘了。
    这世间有名的医者,委实太多了,当然了,还有当初能治二山胖绝症的神医,和四块玉有所关联的。不过这个人我是闻所未闻,别人也不知道,只有二山胖与他有过接触。
    另外,便是这笑药师了。笑药师全名笑蜈蚣,天生一张笑眯眯的嘴脸,不过有时候也很暴虐,因为他说过,他救人,却也杀人。还曾因为这个,而锒铛入狱。
    这两家堪称妙手回春的神医,本来应该是传遍江湖各派,波及文物界的,如果有他们在,每年科考队得止损多少呀。但是现在医术非常发达,医院的医疗设备也很先进,再加上这俩人各有藏匿点,所以尽管他们医术再精湛,便也没有外人探听了。
    不过,提这个做什么?
    “你说得对,扶氏是笑蜈蚣门下的一支,扶以秋便是用他的迷药,给这整个无卫带来威胁的。她太善于伪装了,不仅骗过了你娘,还骗过了我。我对她颇为信任,以为她是善心之人,不曾料想,在年庆晚会上,她在酒里下了药,各旗旗主,包括我,都得了怪病。这怪病,只有她能解。”
    “再后来,便是她偷偷将你娘关在胡同路的楼房里,一边对外宣传造谣你娘过世的事情,一边逼我和她成亲,立她为新的夫人,不然她便会要了你娘的命。其实雅菱在先前是有所察觉的,那个时候,你才出生不久,她或许有预感,扶以秋会害我们,怕波及你,便连夜将你送回于家,她在有限的时间内,以有限的能力保住了你。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我和她成亲以后,她就真的会放了雅菱,于是我没有报警,可是我错了,消息很快传到我耳边,她真的……”
    听到此处,我不由泪流满面,心里像被玻璃碴儿划着,巨痛难忍,又愤,又恨,又悲,百感交集,汇成眼泪哗哗而下。
    他拍拍我的肩膀,却也哽咽了:“我被她控制了,没有吃药就活不下,但她一直这样吊着我,因为八旗之人是恨她的,我是她最后的一步棋。可我也想过要报仇,要抓她,但她对我的监视却在一点点加强,对外宣称我病倒,其实是在囚禁我。笑蜈蚣的药,只有她能解,我现也下不了床。所以听到你来了,也只能这样看着你……爸爸也不能像别人家一样,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不能带你去游山玩水,对不起……”
    说了这么多,为的就是想让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师父对阿岚也是如此,阿岚能放下,我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但此时此刻的我已哽咽难言,万千沉痛横亘心间。伴着朦胧的月色,还有暗淡的灯光,泪沟一次次泛起波澜;人未寐,夜未央,却道是情意绵长。
    我以为我可以闪躲,我可以一见面就避开那些旧事,可是我做不到,我输了,我还是得彻夜趴在床旁,看着苍老的他,叙述以往种种似水流情和不快怅然。
    这件事,用一句话来简述,那便是扶以秋,毁了我们整个家,把每个人彻彻底底地毁了一遍。以至于现在我每次记起这个名字,便空泛恶心,而不止是痛恨了。
    我对人性的腐烂感到恶心,分分钟想吐,一秒钟也接受不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能到今日这番田地,绝非一朝一夕的经历,而是一直以来,我对每个人的解读。
    每个人,不管是什么人,都有他的秉性,所谓秉性难移,其实,是在受挫后,他早已死心了。
    “孩子,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拭干了泪水,捧着我的脸,化悲为喜,说道,“我觉得你像我多一点。这几天,我一直在照镜子,生怕我记不住自己的模样,那样子的话,我就无法比较你到底像谁多一点了。”
    我望着他脸上一条条的皱纹,还有眼白里一道道深深的血丝,还有两鬓一根根的银霜白发,再整体上看看眼前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刚被他的话逗笑,瞬间却又像个孩子哇哇大哭。
    是啊,经历再多、年纪再大,在长辈尤其是爸妈面前,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抱着他哭丧着脸道:“爸,你应该知道我来无卫的初衷。我是来找扶以秋的,我要亲手杀了这个人。”
    “傻孩子,你若杀了她,你就成了杀人犯了。她作恶多端,警察会逮捕她的。”
    “那我想问您,您和妈妈,只是联姻而已吗?你……”
    他兴许知道我要说什么,便抢过话来说:“不是的,我和你娘,是高中同学,我们是有感情的。尽管起初的动机,就只为了双方利益。孩子,你为什么不听你外公的话?当我了解到,你曾是骷髅玉归宿人时,我有多难受;雅菱,一辈子从没为自己活过一次,她一生都在为家族卖命,所以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我希望,你能留在无卫,做你的少主,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不可能了。有些深渊一旦陷入,就再也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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