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恶狠狠的瞪了越琴一眼。估计是担心女子会说出实情,他伸出手,急忙走了过去,试图捂住妻子的嘴巴。
    越琴如谈论家常一般与豫让对坐一案,闻丈夫厉声威胁,她收敛了笑意顺手将气鼓鼓向她走来的矮子搂入怀中。随后,宠溺的捧起对方的小脸,在其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独孤大人!妾身真的很想说呢。”
    撒娇的声音,听得豫让满身鸡皮疙瘩。数十年未见,越琴依旧是把矮子吃的牢牢。矮子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越琴一旦与他接触,他那羞涩内敛的性子便显露无疑。
    他痴傻了半天,而后涨红着脸,小声骂道:
    “不知羞耻!”
    看得出,他分明就很吃这一套。越琴也没少在他身上使用。可能是在兄弟面前抹不开面子,所以才如此没底气的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他不是那种见色忘友的家伙。
    豫让撇着嘴角,笑容难看至极。显然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作为碍眼的存在,他既不相信,又甚是尴尬。
    矮子拨开越琴的手,握了握拳。随后,将拳头贴在嘴边,无奈的干咳了声。
    “咳...说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背身之际,回应了豫让那好奇的眼神。越琴忍俊不禁的再次笑出声来。
    “呵呵...”
    那魔性的笑声一发不可收拾。守在帐外的侍卫好奇的向里面张望。目光中满是忧心之色。
    晋军首战受挫,死得都是智氏的子弟,士气正处于低迷阶段。三人身处智氏的军营之中,越琴不分时宜的开怀大笑,明摆着招人厌恶与嫉恨。
    豫让很想出言劝阻,但他更想知道对方的笑点在哪儿里?待到女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豫让这才舒了口气,聆听女子接下来的解释:
    “夫君实乃饱学之人。外人多以子相称,而他...”
    说到这里,越琴没忍住又是笑了出来。
    “...噗嗤...呵呵...他本来...就叫...呵呵...”
    矮子听得无奈,摇了摇头,摊开手道:
    “矮子。”
    他的接话像是再次戳中了女子的笑点。越琴继续咯咯娇笑,一副前仰后合的夸张模样,全然不顾及形象。
    后知后觉的豫让这才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陪笑道:
    “呵呵...原来如此...”
    矮子本就没有姓氏,过去跟着家主姓,也是无奈之举。脱离了主家重获自由后,自改姓氏也是无可厚非的。
    至于这名字上的梗,似乎是无法激发豫让的笑点。他只得以干笑回应。不久后,越琴再次将笑意憋了回去。
    “让大哥不懂。他呀!别看过去在忍门内不争不抢,与所有人的私交都还不错。其实,都是装的。他...可是早有预谋...”
    轻柔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不满。很像是妇人间关于育儿之道的交流。无论怎么说自家的孩子,实际上是在明贬暗褒。
    矮子见自家夫人要揭他老底,与其在这里被豫让笑话,倒不如耳不听为清。他挣脱越琴哄小孩式的纠缠向大帐外走去。
    “像他这般恃才傲物之人岂会耐得住寂寞,平淡的度过一生?不与人逞一逞口舌,他也心中憋屈,几日都不会给人好脸色看。”
    女子的絮叨充满了暖心的回忆。豫让看得出,这些年来他们过得很幸福。
    “琴儿与夫君若真是不问世事,隐居山林,又岂知让大哥的近况?”
    一言点醒梦中人。豫让叛离越国乃是绝密,若非在诸国的高层有着广博的人脉关系,是不可能知晓他的下落。消息走漏,最大的可能性是源自忍门。
    豫让不禁问道:
    “这么说,你二人从未离开过越地。一直以来,都在国中某个城邑内隐姓埋名?”
    “算是,也不是。”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令得豫让有些费解。越琴继续解释:
    “自越国二次伐吴,吴王自刎后,夫君便带着琴儿与胖子在太湖旁依水而居。让大哥知道的,能泛舟湖上一直是琴儿的心愿。”
    豫让震惊不已。
    “什么?你们一直在湖城外?”
    “并非湖城,是...姑苏。”
    难怪越琴会说,算是,也不是。
    吴王夫差死后,越国对吴国的吞并战一连打了三年。越人虽勇,但国小民寡难以稳固统治。蚕食吴国之际又被眼馋的邻居楚国也占了些便宜。真正将吴国完全归入版图,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所以,越人习惯将过去被吴国侵占的领土与西南扩张的烟瘴之地成为越国。
    豫让惊愕之色更甚。按时间计算,第一次伐吴取胜后,豫让便与他们分道扬镳。越琴与矮子兄弟应是在五年后回到了太湖边。以他们的身形特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忍门耳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豫让追问,越琴微微的颔首。随后,女子显露出一丝凄婉之色。
    “忍门死士除了杀人便没有什么谋生的手艺了。归隐山林,寄情于山水之间固然美妙。然而,生活便是衣食冷暖,谁都无法逃避。”
    或许靠山吃山,越琴可以存活,但矮子与胖子是断然活不下去的。脱离了社会,他们的智慧与力量在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中会被无限的缩小,显得毫无意义。兴许一场大雪、一条毒蛇便能夺取他们的性命。
    “山中的生活清苦不堪。仅是一年,就过不下去了。有时,也想过重操旧业,但既已脱离忍门,若再取人性命,不免让昔日故人为难。”
    话到此处,越琴意味深长的看了豫让一眼。昔日故人显然就是豫让这位后起新秀,第二代忍门门主了。
    豫让心头一酸,沉声问道:
    “为何不告诉我?”
    他万万没想到越琴与矮子在离开忍门后,日子竟会如此的窘迫。
    越琴展颜一笑,看向矮子。此时,矮子已在帐帘旁驻足,正与一名值守的侍卫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一瓣橘子大小的小耳朵,贼兮兮的微微抽动。耳廓的方向始终对着越琴。
    越琴笑了。笑容甜美至极。
    “以夫君的才智,又怎会让琴儿受苦?夫君早已看清时局。料定文种大夫会遭越王忌惮。毕竟,蒸粮灭国之计过于歹毒。此事早晚会在诸国传扬开来,那时越王名声受损必会除掉文种大夫以全霸业。门主以西施为名,功成身退。表面上是不顾大局,背弃君臣之谊,然实则是明智之举。之后,夫君便去了楚国。”
    豫让面色剧变,急道:
    “你们投靠了门主?”
    瞳孔陡然放缩。他试图捕捉眼前女子脸上的每一处表情。越琴点了点头。
    “嗯。”
    随后,似是不确认的又摇了摇头。豫让显得格外紧张。这时,矮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下去吧。”
    帐外的侍卫迷惑的看了看豫让。见他没有应声,于是,冲着矮子拱手:
    “先生若有什么吩咐,尽管知会小人。”
    “知道了。”
    随后,两名侍卫呆头呆脑的退出帐外,在距离营帐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始终打量着营帐内的三人。矮子撇了撇嘴,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他没死。”
    豫让惊心不已,努力的压抑着凌乱的心绪。他佯装镇定的,偏过头试探道:
    “他是谁?”
    矮子正色以对,右手握拳拍在左胸。这是老一代越人的军礼,如今的年轻人都已习惯了抱拳行礼。豫让微眯着眼睛,父亲的音容时隐时现。他佯装出疑惑的表情,等待对方的解释。
    “此次来卫地寻你,便是他的意思。他想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
    “谁是主谋。”
    二人继续打着哑谜。豫让顺着矮子的话继续发问:
    “你觉得会是谁?”
    气氛变得十分严肃。矮子来回踱了两步,沉思道:
    “越国...太明显。楚国...太不智。”
    “你的意思是?”
    矮子望向豫让,斩钉截铁道:
    “宋国。”
    “理由?”
    “他们要的是钱。宋国图的是陶邑。”
    说出了陶邑,两人已是心知肚明。豫让越发的看不懂矮子了。他私放范蠡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除非是范蠡亲口说出。
    回想起越琴方才的话,豫让已经相信了六分。如果矮子与范蠡没有太多的交集,那么姑苏城外隐居十数年是决计逃不过忍门的眼线。很明显范蠡这老狐狸在卸任离越之前,就在忍门中埋下了一步暗棋。而这隐匿之人或许就是昔日忍门四方殿的中流砥柱,那四名佰长。
    越国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皆由他们制定,然后再由他们将消息走漏给范蠡。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可怜豫让蒙在鼓里,为了证明对王室的忠诚竟还亲自带队执行刺杀任务。范蠡明明知道,可为何有意中招?豫让不禁陷入苦思。
    “世人皆知陶朱公经商有道,富甲天下。经此一事,他即便还活着,也等同于死了。”
    矮子的话又一次点醒了豫让。无论是哪儿方势力,只要染指了范蠡的财富,有意侵吞都不会希望他活着。这么看来,宋国才是这次刺杀事件的既得利益者,最大的赢家。
    “说吧。让我做什么?只要不违背信义,不牵累智氏,豫让遵从门主差遣。”
    他还是改不了对范蠡的称呼。毕竟,昔日小小的什长能接替忍门门主之位,除了凭借自身的努力,范蠡的提携之恩亦是不可或缺的。当然,豫家满门被灭也与范蠡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你无需插手。幕后之人会自己跳出来的。”
    “何意?”
    矮子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似乎在说万事皆在掌控之中。
    “静观其变。”
    柔和的晨光射入营帐。矮小的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豫让收回看向矮子的目光,轻叹了口气,冲越琴说道:
    “哎!你们才是这世上真正活过的人。”
    越琴微笑颔首,贝齿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豫让,却听矮子沉闷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心中不是悔恨就是仇怨,自然过得不真实。”
    一语成谶。前半生他活在对越姜的歉疚之中,后半生又毫无悬念的走上了复仇的道路。
    豫让抚了抚衣袍,轻身向矮子走去。矮子还是那副背着手,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亲口说过...亏欠于你。无论你想要什么,亦或是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会答应。他的能耐...你是知道的。”
    来到帐门口,豫让自怀中掏出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柔和的光线投射在他的掌心。玉石散发的温热在那晨光的牵引下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多年来的压抑与愧疚,随着越姜的离去,豫让的内心仿佛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或许在他此后的睡梦中,再也看不到小女孩母亲死前的笑容了。而女孩与他的过往将铭刻于心,挥之不去,直至豫让死亡。
    豫让站在矮子身旁一直不说话。二人就像两个老头子懒懒的晒着太阳,就差下盘棋来打发一下时间。矮子假装世外高人,委实辛苦。不多会儿,便垮下了肩膀,原形毕露。背在身后的小手则环于胸前,一副懒散与不正经的样子。
    “喂!你倒是回句话呀。他很有钱。你绝对想象不到,宋国拿走的只是九牛一毛。”
    豫让突然开口问道:
    “若是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花掉所有的积蓄去乘一次船吗?”
    “当然会。必须会。”
    矮子回答的相当果决,余光不时偷瞄着越琴。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他无需去怀疑与猜忌对方。他们的初心本就一致。豫让遥望冉冉升起的红日,露出腼腆的笑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首熟悉的歌谣承载了太多美好的回忆,是他们逆境求存,同甘共苦,缘起缘灭的见证。
    豫让流着泪,轻轻的哼唱着。矮子红着眼睛也跟着唱了起来。
    随后,悠扬的琴声寄托着对往事无边的思绪回荡在军营中。毫不协调的铿锵唱法如同不愿被命运枷锁束缚的人们向现实发出的呐喊。人性善恶?人生真实与否?无数智者苦苦求索,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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