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嗯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羡。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好转,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为主,本就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的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扛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二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的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的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看他为了求生,如何的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辞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地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呐。”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一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的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
    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经咳得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的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地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的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紧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
    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荡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静了一会,他也不说话,撤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褪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萧定突然猛醒过来。
    ――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也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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