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熟之后,无心把炒锅放在电磁炉上,倒上热油,别转过脸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轻声说:“哥哥,你话可真多。”
    无忧惊喜地扑上去,揽着他的脖子说:“你记得我啦?”
    无心微笑着点头,又说:“小时候你常给我带糖吃,我自然是记得你的。”
    兄弟俩人合伙做了一顿午饭,无心虽然话不多,然而言语行为都十分正常,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无忧心里暗暗纳罕,怀疑他这是被人加害了。如今刚刚相认,不好询问得太详细,因此把疑问咽进肚子里。
    转眼间,一锅白生生的米饭和一盆炒的半生不熟地土豆条端上了桌,旁边还摆放着一双筷子,两柄勺子和几个碗。
    无忧拎了两个凳子放在桌前,活动了一下手指就要大快朵颐。无心却心不在焉地倚在门口,手指支着下巴,慢悠悠地说:“那个人呢?”
    无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啊?”停了一会儿又笑:“他心里不痛快,别理他。”虽然嘴上说着不理,但是考虑到林铁衣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无忧推开窗户探头看向外面。
    林铁衣忧郁地站在茂盛的野草中间,迎风而立,背影十分萧索。
    无忧扯开了喉咙喊:“小叔,吃饭啦!”
    林铁衣听到这个“饭”字,身形一顿,一溜烟似的跑回来了。
    三人在饭桌前坐下,无忧起身分配食物,无心低头玩弄自己尾巴上的小毛球,林铁衣则目光散漫地望着前面的墙壁,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既然无话可说,索性大家都保持了沉默,一鼓作气地把碗里的米饭干的底朝天。三人先后放下了碗筷。这才开始品鉴这顿饭,米饭是焦糊的,土豆是半生的,但无论如何,有一顿热饭吃总是幸福的。
    无忧和无心开始嘀嘀咕咕地闲聊,一边动手动脚地摆弄对方的尾巴。他们俩本是少年心性,加上感情基础又好,很快就放下了芥蒂,将彼此这十年来的经历交代清楚。
    原来自从十年前林铁衣杀了妻子和情敌后被捕入狱,无心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虽然居委会再三调解,指定无心的爷爷奶奶为监护人,但是两位老人尚且要靠子女养活,又怎么顾及到这个孩子。
    林无心性格偏执内向,极不讨人喜欢,经常被几个叔叔婶婶赶出家门。这样熬了半年多,无心被丢弃在了福利院门口。福利院的人经过调查,认为这个孩子还有监护人,不应当被福利院容留。后来不知是哪个亲戚想出的馊主意,声称无心有先天性精神病,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
    然后经过一系列鉴定,无心就被送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好。”无心眉眼弯弯,露出一个迷人而羞涩的笑意:“我喜欢这里。”他指了指值班室,说:“有饭吃,他们也不打我。”
    至于他的尾巴是怎么长出来的,无心瞪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前段时间冒出来的,一开始很短,后来就这么长了。”
    无心和无忧说话的时候,林铁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找了一份旧报纸看。他身体一动不动,耳朵却支棱着,直到后来无忧提醒他:“小叔,你报纸拿反了。”林铁衣才尴尬地丢下报纸离开房间。
    两少年聊了一会儿,无心起身收拾碗筷,端着锅碗瓢盆去水房清洗。无忧一向不爱做家务,这会儿也不跟无心客气,自顾自地跑到院子里遛弯。
    满院子里散发着青草的芬芳和一股淡淡的汗酸味。无忧伸了一个大面积的懒腰,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灰扑扑的,早已经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他低头看时,才惊觉汗酸味道原来不是源自大自然,而是出自自己身上。
    这段时间一直风餐露宿,没有条件洗澡,有时候连洗脸都是用毛巾蘸一点矿泉水敷衍的。偶尔在路上遇到小河或者湖泊,林铁衣肯定光着屁股跳进去。而无忧则不敢,一方面是担心水里核辐射严重,一方面是因为不喜欢自己奇怪的身体袒露出来。
    刚好这里的卫生间旁边有浴室,无忧从房间里找了浴巾和沐浴乳等东西,又去跟无心借换洗的衣服。
    无心满手泡沫,从水池前抬头,上下打量着无忧,思索了一会儿,笑着开口:“浴室里的水管坏了。下午我带你去一个有热水的地方。”
    无忧好奇地看着他:“附近有澡堂吗?”
    无心摇头,用手比划道:“是那种有热水的大坑。”他支支吾吾的讲了半天,无忧弄明白了是温泉,当即起了兴趣,跑回房里收拾洗浴用品,又邀请林铁衣同去。
    林铁衣眉毛微挑:“温泉,好!”他当先一步走出去,回头看无忧:“走吧。”
    无忧坐在床上不动,随口说:“等你儿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眼看林铁衣脸色不善,忙改口:“等无心,他带路。”
    林铁衣黑着脸,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椅子腿被他壮硕的身躯压的吱吱响。
    他们两个一路走过来,感情渐渐亲厚,彼此也能说一些私人的话题。无忧轻声说:“你也别闹脾气了,都这么多年了,你都杀了人家的父母了,还要拿他出气吗?”
    林铁衣微微皱眉,无忧的话很残忍,但却是事实。
    只是父母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才应该是无心的父亲吧。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在产房里见到无心时候的样子,婴儿期给他冲奶粉,幼儿期教他走路,抱着他逛庙会,骑自行车带他去幼儿园……
    现在这些回忆全成了一记耳光,打得林铁衣晕头转向的,他对无心,其实是怀有愧疚的。
    ☆、闪闪发光
    无心去自己房间里给他们俩拿换洗的衣服,房间里很整齐,衣柜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件很旧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别人捐赠的,尺码略有些大,倒是很适合无忧和林铁衣。
    无忧站在门口,有幸窥见了无心卧室的全貌。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摆放了三张巨大的书架。把单人床和衣柜挤到角落里。
    书架上满满当当全部都是书,扉页微微发毛,摸上去纤尘不染,应该是经常被翻阅的。无忧随手抽出一本,见是一本拉丁文的书,纸张古朴,根据插画猜测,应该是介绍欧洲古代数学史的。
    无忧又翻找了一本,也是挺深奥的哲学书。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书太晦涩难懂了,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里也未必会有。
    他扬起书晃了晃,问无心:“这些书是你们院长的吗?”
    无心正在坐在床上叠衣服,抬头看了看,点头,然后说:“是院长送给我的。”
    无忧失笑:“你看得懂吗?”他笑到一半不笑了,瞪圆了眼睛看他:“你看得懂?”
    无心腼腆地点点头,又说:“你随便翻一页。”
    无忧低头,胡乱翻了一页,把页码告诉他。无心闭上眼睛,微微低头,用一种古老而低沉的调子,慢慢诵读书中的内容,末了微微一笑:“对吗?”
    无忧张大嘴巴,半晌才合上,他不懂拉丁文,不知道对不对,但是单凭无心刚才那一番神秘的语调,就把他震住了,并深感自己十几年学校都白上了。
    两人拎着纸袋子走出大楼的时候,林铁衣已经抱臂等候多时了,看见无忧,他不悦地说:“怎么才下来。”见到无心也随后出来,他别转过脸,率先一步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放慢了脚步,因为不知道温泉是在哪个方向,只好默默地退到无忧身后。三人趟过齐腰深的草丛,几分钟后,走到满是石头的荒地。周围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脚底踩在地面,能感觉到一点温热。
    温泉是几个天然形成的水坑,旁边布满白色的石头,水质微微发黄,倒是很洁净。想来是很少有人来这里沐浴的。
    林铁衣永远是脱衣服最快的那个,其他两人还对着水池发呆的时候,他已经纵身飞了进去。水池很浅,他一头撞到坑底的石头上,虎躯一震,抱着湿淋淋地脑袋钻出水面,疼的龇牙咧嘴。
    无心忍不住掩嘴而笑,眼见林铁衣探头,他忙收敛了笑容,转过脸去找无忧。无忧却拎着纸袋,走到远处的另一处水池。
    无心急了,恨不能随他而去:“无忧哥哥,你去哪儿啊?”
    无忧神色尴尬,晃了晃纸袋,说:“别跟着我。”
    无心哦了一声,不明白无忧为什么要避开旁人,单独洗澡。他这会儿没有了无忧的陪伴,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没了硬壳的蜗牛,暴露在毒辣的阳光之下。
    无心手足无措地坐在池边的石头上,顺手捞起自己的尾巴,百无聊赖地数上面的绒毛。他这人性格内向,在外人面前常常会无所适从,新长出的尾巴倒成了化解尴尬的利器。
    林铁衣旁若无人地在水里表演鹞子翻身,水花阵阵,溅在旁边的石头上。无心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林铁衣卖力地玩了一会儿,渐渐觉出了尴尬和无聊,他晃晃悠悠地靠近池壁,单手撑着岩石,看了无心一会儿,冷不丁开口:“你恨我吧?”
    无心抬起头看他,圆圆的眼睛睁得跟金鱼似的,像是有点疑惑,停了一会儿连连摇头,有些紧张的开口:“我不恨你。”
    林铁衣轻笑了一下,并不相信无心的话,他说:“等你长大了,找我报仇。”
    无心低头不语,他从来没有想过报仇这种事情。以前被亲戚赶出家门的时候,倒是有想过报复他们,但后来自己能吃饱饭了,就把那些都忘掉了。
    在他的记忆里,林铁衣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这个人曾对他非常非常好,是他记忆力唯一温暖的存在,但也就是这个人,在他面前徒手掐死了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跟妈妈的感情不深,因为记忆里妈妈每天就是化妆和跳舞。他跟那个陌生的男人更是半点没有交集,虽然很多人都告诉他那个男人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无心艰难地组织语言,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我,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半晌又说:“我不找你报仇。”
    林铁衣听懂了他的意思,当下也不再纠结,颇为豪迈地一笑,向他伸手:“来,到水里玩,干坐着多没意思。”
    无心答应了一声,迅速脱了衣服,跳进水里。不提防脚下一滑,他站立不稳,惊叫了一声:“爸爸……”两只手胡乱一抓,攀住了林铁衣的手臂。
    待他站稳,林铁衣马上松开他,自顾自地去游,停了一会儿,故作若无其事地说:“以后叫我名字吧,或者老林,要么跟小忧一样,喊我叔叔吧。”
    无心尴尬地点头,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尾巴。
    一直泡到傍晚时分,浑身肌肤都起了一层皮,两人才晃晃悠悠地从池子里出来,胡乱套上衣服,举目四望,寻找无忧的踪迹。
    林铁衣知道无忧自惭形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隐私,所以泡澡的时候任由他去,并不打扰。然而这会儿不见了他的踪影,不禁有些着急了。
    虽然此地偏僻,但谁知道会不会冒出来什么不知名的怪兽呢?
    两人一边喊着,一边往附近其他的水池走。刚靠近一处茂密的草丛,就听见一阵细微的嘘嘘声。
    无忧扒开草丛,露出了一个脑袋,神情有些古怪,低声道:“别叫了,我在这里。”
    “你没事吧?”林铁衣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脸色的异样,怀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只手暗暗从地上摸索了一个尖利的石块当武器。
    “我没事。”无忧急忙开口,未免林铁衣误会,他加重了语气重复一遍:“小叔,我真没事,你把石头放下。”停了一会儿,又有些扭捏地说:“我待会儿给你们看一个东西,你们不要太吃惊。”
    无心天真地瞪圆了眼睛:“是什么呀?”
    林铁衣放下心,从无忧的神情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只是他的脸色着实有古怪,林铁衣也不禁生出一些好奇之心。
    无忧低头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景色一瞬间仿佛被照亮了似的,散发出微微的光芒。
    林无忧站在荒野上,背对着夕阳,他的身后,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生长着一对巨大而轻盈的翅膀。
    翅膀柔软而宽大,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冰蓝色的光辉,整体呈现渐变的蓝色,翅根颜色很淡,是晴朗天空的颜色,越往外颜色越深到了翅尖,就成了耀眼夺目的靛色,宛如一把匕首的刀尖。
    他刚洗过澡,上半身赤裸,下面穿了一条短裤。蓝色的翅膀在身后,随风轻轻晃动。翅膀很大,上下足有两米多高,倒是和他的身体很搭配,仿佛天生就该有如此一对翅膀似的。
    林铁衣和无心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被这闪闪发光的蓝翅膀闪瞎了眼睛。
    无忧展示了一会儿,见他们俩人一脸呆相,不由得生出一些担忧,小心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很吓人吗?”
    林铁衣把嘴巴合上,温和地一笑:“没有。”他坦然道:“很震撼,不知道说什么好。”
    无心也附和地说了一句:“嗯,很震撼。”
    他暗地里摸了摸自己尾巴上的毛球,以前还以为自己的尾巴挺漂亮的呢。哼。
    ☆、一片焦土
    三个人在这家医院里勉强住下。
    这天正午,无心做饭的时候随口透露,自己在医院里担任某个医生的助理。他用很无辜的语气说,他们说我没有病,但是放出去又没人照顾,就让我这里打零工。
    他手里拿着菜刀,低头切洋葱,几刀下去之后,就别转了身用袖子擦眼泪。
    林铁衣正在旁边煮饭,见状就让他去洗洗菜刀,这样就不辣了。无心说,算了算了,我还是赶紧把菜切完吧。
    两人在厨房里忙的不可开交,无忧照例是远离庖厨,拖着一对翅膀到院子里练习飞行。
    新长出的翅膀虽然好看,但是各种不方便,穿衣服时后背需要切开两个巴掌大的小口,然后把翅膀一点一点掏出来。而且他以为长出了翅膀就具备了飞翔的技能,结果证明是错误的。
    无忧站在两米高的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张开翅膀,一时间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纵身跳下去,摔了个狗吃屎。同时抖落了一地羽毛。
    无心踮着脚尖往外面看,心想我过一会儿要偷偷过去,把那几根羽毛捡回来,做成羽毛笔,那可真漂亮。
    饭菜做熟之后,无忧闻着香味就回来了,他自顾自地端起碗筷,先塞了一大口米饭,然后将翅膀收拢起来,紧贴在后背。这样一来,华丽张扬的气势才算收敛,无心和林铁衣凑上来,默默地端起了饭碗,嘴巴里嚼着饭菜,眼角却不住地瞄着翅膀尖,恨不能拽一根作为收藏。
    几天之后,无忧经过几百次的艰难尝试,终于学会了简单的滑翔。起风的时候张开翅膀,顺着气流在离地四五米的高度慢悠悠飞翔,风势一减,他又跌跌撞撞地掉下来了。无忧觉得很沮丧,觉得这对翅膀华而不实,没有实际用处,天热的时候还会把后背捂出许多痱子。
    三个人每天粗茶淡饭的,倒也很平静。虽然身处辐射污染区,但是他们都不甚在乎,林铁衣自身是有免疫力的。无心和无忧经过辐射后,器官虽然发生变异,却没有影响到身体健康。
    食物渐渐不够吃了。
    原先只有无心一个人时,他去野地里挖土豆和野菜,配上厨房里残余的大米,倒也过得去。如今新添了两张口,土豆很快挖完了,米饭也见了底,只有野菜是无穷无尽的。
    无忧早就起了回到救援队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担心林铁衣不高兴。他私下里找无心,问他要不要回安全区。无心饿得小脸发黄,萌萌地问:“安全区有土豆吃吗?”
    “要多少有多少。”
    “那我想去。”无心笃定地说。
    无忧又去找林铁衣,林铁衣也不忍心见他们两个受苦,于是开诚布公地说:“你们要是想走就走吧。”他不愿意离开。
    无忧告诉他,到了安全区可以隐姓埋名,反正现在到处一片混乱,死掉的人成千上万,谁会有时间认真核实他的身份呢。
    林铁衣言语支吾,最后笑了笑,说:“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一样,什么时候死了,找片黄土埋了就行了。”
    每天清晨或者傍晚,都会有一两架飞机从隔离带附近飞过,呼啸着驶向污染区深处。他们现在已经确定那片荆棘林和金属圈就是隔离带,连接着污染区和安全区。
    想要呼救是很容易的,在晴朗无风的天气里,往地势高的地方放一堆潮湿的干柴和蓬蒿,点燃之后,烟气会作为信号传出去。途径的救援飞机必然会看到。
    当厨房里的米缸终于告罄后,三个人已经达成了协议,无心和无忧留在原地呼叫救援机,林铁衣则带着所有的装备离开。
    这天晚上,无忧找了一个大号的帆布旅行袋,把手表、定位仪,水壶、野菜团子一样一样地装进去,无心则蹲在门口,用湿毛巾擦拭那辆自行车。两个少年都扁着嘴巴不开心,因为不愿意和林铁衣分开。
    林铁衣惬意地躺在单人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背。有一瞬间感觉到了幸福的味道。他其实是一个很顾家的小男人,命运的捉弄让他成为了亡命之徒。他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返回原来的生活轨迹,但是他常常会在生活的某一个瞬间,产生自己拥有幸福家庭的错觉。
    比如现在。
    东西收拾妥当之后,三个人坐在地板上依依惜别。无忧和林铁衣的话很多,一会儿彼此嘲讽打击,一会儿又嘱咐对方一路小心。
    无心静静地坐在旁边,像个外人似的,插不上一句话,只好尴尬地赔笑,目光一会儿看无忧一会儿看林铁衣,最后定格在了无忧手腕上的紫色圆环上。
    趁两人说话的间歇,无心终于抓住机会说了一句话:“无忧哥哥,你把这个手环给他吧。”
    他从来不叫林铁衣的名字,也不叫他叔叔,提起的时候只含糊地说一个“他”字。
    无忧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个吗?给他干什么?这东西没有什么用处吧,而且,我自己摘不下来。”
    手环是被救援队的人用机械钉上去,直径小于手骨的最大横截面,所以是摘不掉的。
    无心伸手拉过他的手腕,以食指和拇指摩挲圆环,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这里面有一个追踪器,卫星定位仪,还有一串特殊的编码,能自动感应佩戴者的脉搏,如果佩戴者身体状况异常,会用无线电的方式并发送求救信号。”无心松开了他的手腕,轻声道:“我在一本间谍书里见过它,这东西很棒,他要是戴上这个,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无忧和林铁衣像听天书似的听完了无心的这番话。他们体检那天见到成百上千的彩色圆环被堆放在塑料筐里,还以为跟两元店里的廉价手镯一样呢。
    无忧把自己的手环放在灯光下看了看,有点不相信:“真的假的?”
    林铁衣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那天陆万劫那么容易就放你走了。”
    无忧想把自己的手环摘下来送给林铁衣,他拿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剪了几下,手环一点损伤都没有。
    无心这才悠悠地说:“这是钛合金,熔点是一千六百六十八度,想弄断它,要在真空的环境里用火焰枪才行哦。”
    在物理、化学领域,无心似乎无所不知,他能熟练地把任何一种物质的元素构成讲出来,比教科书上还要全。
    这些知识,对于无忧和林铁衣来说,是很陌生的。他们俩鉴别不出无心所说的是真是假,只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林铁衣和无忧也没有能力与他争辩,眼见手环确实取不下来,又转而聊其他话题。
    夜色深沉,三人躺在一张床上睡下,床很窄,翻个身都很局促。
    林铁衣和无忧一致建议无心回他自己的床上睡,无心把脸埋在手里装睡。
    后来无忧对林铁衣说:“你把他抱回去。”
    无心立刻醒了,可怜巴巴地说:“我不要一个人睡。”
    无忧满头大汗地坐起来,调动翅膀扇风,他的后背已经全给汗水浇透了,无可奈何地抹了一把汗,说道:“我另找一处地方吧,这他妈的太热了。”
    林铁衣和无心同时出言阻止他,又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最后林铁衣爬下床,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席子,舒舒服服地摆成了一个大字。
    三人各得其所,松了一口,正要关灯入睡,忽然外面响起了沉闷而遥远的引擎声,像是从天边和地底传过来,无孔不入地侵入了卧室,连床铺和地板都微微颤动。
    林铁衣警觉性高,率先爬起来,推开了窗户朝外面看,空旷漆黑的夜空中,两颗蓝色的光点平稳快速地移动,与此同时,引擎声也越来越大。
    “是飞机吗?”无忧和无心好奇地坐在床上,问他。林铁衣目光严肃地望着远方,并不言语。他俩个只好穿着拖鞋走到床边,探出脑袋一起观看。
    那是一架飞机。
    在这个地方出现飞机并不稀奇,每天都会有救援机从安全区飞过来。但稀奇的是,这架飞机是夜间飞行,而且一直在这片地域盘旋,机身越降越低,螺旋桨轰鸣着压迫地面。
    “他们是在找什么吗?”无心轻声说。
    没有人回答他,巨大的轰鸣声搅得他们心烦意乱。飞机一直在天水城上空盘旋,几分钟之后,飞机似乎进行了什么操作,接着速度陡然加快,高度也瞬间提升。
    几秒钟之后,天水城里“轰”地一声,冒起冲天火光,将周围几百公里的大地照的宛如白昼一样。红色的火舌连带着紫黑的烟雾,腾空而起,化作一颗巨大的蘑菇云。
    窗前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毕生未曾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轰炸,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这只是开始,第二颗炸弹很快也落下来,这一枚落在了城市边缘,虽然距离医院较远,但也震得窗口地板簌簌颤抖。天花板裂开了一条缝,电灯摇晃了几下,熄灭了。
    林铁衣率先反应过来,一手拉着无心,一手拉着无忧,飞一般冲出去。
    天水城方圆百里都成了轰炸区,他们是插翅也难飞的。也亏得林铁衣机灵,当机立断地掀开了一块百十公斤重的窨井盖,将无忧和无心一股脑塞进去。自己刚把脚伸进去,只听后脑勺响起了炸雷似的咔嚓咔嚓声音,不是炸弹,而是楼房倒塌了。
    他被巨大的气流冲进窨井里,安然趴在潮湿的地面上,算是有惊无险。
    同时,井口被一块巨大的水泥板封住了。
    三人呆呆地抬头看,上面不断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堪称地动山摇。不过隔着五米后的土层,这里是很安全的。
    这一场轰炸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他们三个听得心惊胆战,简单地数了一下,那架飞机总共投放了二十多枚炸弹。
    他们刚才见识了第一枚炸弹的威力,只一颗就足以把半个城市炸成渣。而二十多枚炸弹一股脑投放下来,绝对是把整座城市炸成粉末的节奏。
    三个人依偎在一起,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渐渐睡了过去。
    ☆、危急关头
    下水道里又臭又黑,不辨昼夜。三人约摸睡了四五个小时,就被臭醒了。
    地表一片宁静,想来轰炸已经结束了。林铁衣手足并用,沿着井壁爬上去,腿脚蹬在井壁上的铁环上,咬紧牙关,双手用力顶在水泥板上,低吼一声,手臂绷直,脸颊通红,脖颈处露出了青筋。
    几秒钟之后,他松了手,大口大口地喘气,洒落下一串汗珠。
    无忧和无心仰着脸,因为光线黑暗,看不清上面的状况。因见井口迟迟不露出光线,不由得担忧地询问林铁衣:“推不开吗?”“要不要下来歇一下。”
    林铁衣歇了一会儿,又再次用力,这一回几乎把脑血管都炸裂掉,但上面的水泥板纹丝不动,并不搭理他。
    林铁衣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两次之后,他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窨井上面绝对不只是一块水泥板那么简单。也许整栋楼倒塌下来的时候,刚好砸在了这口井上面。
    无论如何,他们是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的。
    林铁衣镇定了一下心神,虽然内心慌乱,脸上却没有太焦急。他轻快地从井壁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泥土,语气平静地说:“这个窨井被压住了,我们找别的出口。”
    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地镇定,所以两个少年并没有太惊慌,只嘟囔了两句肚子饿走不动之类的,就乖乖牵着林铁衣的衣角,沿着下水道的沟渠慢慢往前面走。
    下水道里应该是有通风的小孔的,不过这座城市的地下排水设施错综复杂,比地面的道路还要繁琐一万倍,加上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走了半日。林铁衣和无忧还勉强支撑着,无心已经开始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了。
    “我的脚好疼。”无心嘟囔道:“无忧……”他又扯了扯林铁衣的衣角:“我们停一会儿吧?”
    林铁衣一直在根据自己的脚步测算行程,已经沿着一个方向走了四公里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竟没有遇到一个出口,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林铁衣捉着无忧和无心的手,靠墙坐下,用镇定的语气说:“不着急啊,咱们能出去的,先坐我身边歇一会儿。”
    无心这会儿也不再忌讳什么,很无助地依偎在林铁衣的胳膊上。无忧则始终是一言不发,他犯了低血糖,早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幸而如此黑暗的环境是不需要视力的。他要节省力气,他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种地方。
    林铁衣摸了摸两人的脸蛋,触手一片冰凉。
    他自己一个人是有能力走出这座底下迷宫的,他的身体强壮得很牛似的,以前在监狱里经常被关禁闭,三天不吃饭照样能把强壮的室友打趴下。
    但是带着这两个人,他会被拖累死的。
    停了一会儿,林铁衣强行把两人拽起来,他这会儿连训斥的声音也省了,直接拖着两人的手往前走。
    前方的道路错综复杂,林铁衣每走到一个岔路口,都要用石子在墙壁上划一个十字,以确保自己不会走重复的道路。
    他们没有带任何计算时间的东西,混混沌沌地在下水道里寻找出口,是一件很让人绝望的事情,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倒下去就再也起不起来了。
    无心一开始还有力气抱怨腿疼肚子饿,后来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再也说不出话了。
    黑暗的地下空间里,只剩下拖拖踏踏的脚步声和沉闷的呼吸声,他们像是木偶似的,麻木的迈步前进,大脑大部分时间是迷糊的,偶尔清醒一会儿,握紧手中的衣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继续往前迈步。
    林铁衣一直将手放在墙壁上,手指像导盲犬似的,指引前面的道路。他简略推算了一下,三个人在下水道里走了一天了。即使一开始没有目标,一直沿着某个方向走,也总会遇到出口的。
    林铁衣把手指放在嘴里,嘴里干燥得要冒火,好容易涂了一点唾沫,他举起手指,感受到来自远方微弱的气流。但这些还不够。他不太能确气流的方向,不敢贸然前进,唯恐乱了方向。林铁衣放慢了脚步,慢慢在墙上摸索,同时在心里描绘着一整天所走的路线图。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一个十字划痕。划痕旁边有一个小圆点。
    这时他们第一次出发时的位置。
    就在这一瞬间,林铁衣也彻底地崩溃了。他要疯了,张大嘴巴嘶吼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干燥的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无忧沿着衣角握住了他的胳膊,轻轻地晃了一下,意思是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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