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黍跟着王郡丞来到崇玄馆云辇之外时,发现周围一片残垣败瓦。赤云都与崇玄馆两方修士的斗法余波,将普通屋舍墙壁震倒轰塌,唯独宫室一般的云辇完好无损。
    “这云辇确有几分妙处。”灵箫说道:“托起上方金顶巨辇的云气,乃是以仙家法力积云成霄,履之如绵、可支万钧。”
    赵黍借助英玄照景术仅能看出个大概,那宫室巨辇下方的云团玄妙异常,气机灵韵道一句浑然天成毫不为过,实在难以辨析透彻。
    “你是说,下面的云气才是仙家法宝?”赵黍问。
    灵箫言道:“炼云为座、裁霞成衣,正是仙家化物之功。不过这云座别具玄奥,当中自备法度,我可断定其必是行法召遣之坛。”
    赵黍猜测说:“莫非那位梁公子必须依赖云座法坛,才能召请仙将下凡?这也难怪他几乎一直呆在云辇中不露面了。”
    “仙官将吏久处洞天福地,降临凡尘浊世,大多厌弃污秽。”灵箫言道:“何况要让仙将真形法体在尘世显现,与生来受其庇护,两者大为不同。仙将之威越盛,所需之功越深。云座法坛想来就是梁氏仙祖之遗宝,气韵上达仙真,得其祖布荫,召请仙将自然轻易许多。”
    可赵黍还是略有不解:“但梁家子弟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个云辇里不露面吧?搞得我们来拜见这位梁公子,好像还要杵在外面等他梳妆打扮一番。”
    灵箫并未被逗乐,反问道:“之前被罗希贤一剑劈死的梁仲纬,论法位比你还高,术法本领如何?”
    “呃……好像是不太行。”赵黍这话还是往回说了,如今自己面对罗希贤的剑术,靠着神虎真形多少还能牵制一二,不至于毫无抵御之力。像梁仲纬这种本事不大、口气不小的人物,估计是习惯了世家子弟的颐气指使,撞见罗希贤这种脾气莽撞的,当场就被剁成两截了。
    “这便是了。”灵箫言道:“不论如何,若要召请仙将,炼气存神之功皆不能少,借此云座法坛,无非是省却诸多繁难咒诀、法物置办。修炼之功不足,纵有仙将阴护在旁,照样无从感应驱遣。”
    “归根究底,还是要看自己修为啊。”赵黍暗自叹气:“这云辇虽好,排场也足,但梁氏子弟未免太过倚重这东西了。我看他们反倒像是被关在华丽鸟笼里的金丝雀,漂亮是漂亮,可也就剩个漂亮了。”
    “能说出这话,你近来确有所悟。”灵箫言道:“只是我见你先前再度萌生退意,竟然想要返回怀英馆。可见心中有悟,言行上尚不能实证。”
    赵黍在灵箫面前没有秘密,坦白说:“我是真的害怕了,倒不是怕什么贼寇妖邪,而是害怕彻底跟罗希贤断了朋友情义。”
    “其中缘由,辛舜英说得很明白了,无需我多言。”灵箫道。
    “我只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赵黍心中抑郁不平。
    赵黍在祖父去世之后进入怀英馆,那时候他几乎是举目无亲。幸好结识了罗希贤,两人交情渐笃,经常是罗希贤闯了祸,然后跑来找赵黍帮忙,若是有不开眼的家伙敢找赵黍麻烦,罗希贤也会毫不客气地饱以老拳。
    灵箫言道:“修仙之人、无偶无朋,萧然独处、自觅清静。”
    “这样……太孤独了。”赵黍不禁仰望天空:“有时候我感觉,天地虽大,却闷得喘不过气来。”
    “矫揉做作。”灵箫一点也不客气:“天地之大,你远未真正见识过!明明就是井底之蛙,偏要学那等无能庸碌之辈故作哀愁!”
    赵黍打了个激灵:“我、我错了,抱歉。”
    “别给我道歉,这等作态当真令我厌恶!”灵箫少有地直接呵斥:“居然还想着回怀英馆避事不出,我让你去崇玄馆找回真元锁这事,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忘。”赵黍赶忙回答。
    灵箫说道:“那就别再纠缠这等无用念头,有事做事、无事修真。”
    “是。”
    旁边的王郡丞当然不知道赵黍在脑海中有这么一番对话交流,他瞧见赵黍双手紧张地揪着袖口,脸上皱眉变色。
    “赵符吏身子可有不适?”王郡丞问。
    “我没事。”赵黍警醒过来,察觉自己略显失态。
    王郡丞轻轻摆手:“不必在意,我第一次来到这云辇前拜见梁公子,也是挺紧张的。”
    赵黍当然不是紧张,他抬眼望向云辇,心中也有几分埋怨,暗道崇玄馆梁公子还真是一大堆破讲究。本来都准备好请帖了,结果派来传话的梁仲纬毫无礼数,惹出后面一堆破事。而现在赵黍与王郡丞前来,梁公子还要缩在云辇中,把客人晾在外面等半天。
    两人在云辇外等得日影西斜,这才有一名佩剑侍女走出,将赵黍与王郡丞迎入其中。
    真正进入云辇宫室后,赵黍才发现内中别有洞天。殿室重重,比外面看上去要更为宽阔深邃,咫尺之地绵延伸展,玄妙难测。
    赵黍忽然想起古籍上记载了一种叫做“壶器盛天地”的仙家妙法,乃是以升斗之器容纳天地万物,法自然造化之功。
    传说东海之中有仙山,其上仙家擅御蛟龙,天夏皇帝曾三番五次派人出海寻访。仙人不胜其扰,直接将仙山收入壶中,自此遁隐无踪,留下一段令人惊叹神往的记载。
    这等仙家妙法自然不是寻常术者修士能够施展,但世上也有推演流变,比如能盛纳诸多外物的乾坤袋、百宝囊,外表看来不过是随身袖袋。可这等法宝,以赵黍的本事还打造不出,放眼世间也是稀世罕见,想买也无处可买。
    而这回赵黍算是大开眼界,没想到云辇宫室内中也施展了这等术法,可见崇玄馆底蕴传承是何等丰厚。
    赵黍与王郡丞两人先是经过一轮熏香掸衣、净手漱口,然后沿着长长过道,两侧站满了佩剑侍女,最终才来到梁朔的殿室中。
    就见这位梁公子在纱帘之后盘坐调神,殿室中静谧非常。赵黍与王郡丞刚在蒲团上落座,一名侍女脚步无声地走来,端上温热香茗。
    赵黍点头致谢,藏于脑宫之中的神虎真文符篆微微一动,感应到这名奉茶侍女身上有一丝熟悉锋芒,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奉茶侍女低眉垂目,未与赵黍有任何目光接触,步伐轻盈地站到梁公子一旁。
    “赵符吏似乎对我身边这位侍女颇为在意?”梁朔主动开口道。
    “在下失礼了。”赵黍一拱手,开门见山说:“想必梁公子已经知晓铁公祠外的事故了。”
    “事故?”梁朔缓缓抬眼,气定神闲:“赵符吏真是云淡风轻,一句事故就打发过去了?”
    赵黍端正面目说:“梁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是想请我会面商谈,便不应派梁仲纬那等轻浮之人前来。此人作态跋扈至极,并非邀人做客之道。
    我原以为崇玄馆梁氏乃仙系血胤,族中子弟言行举止理应端庄有礼,让人一见便心生敬仰,孰料却是这般目空一切。梁仲纬更是屡次造衅,最终受劫而亡,怨不得旁人。”
    王郡丞听到这番话,手上一抖,茶杯都差点摔了。他初时以为赵黍是来替罗希贤赔罪,希望两家馆廨暂罢纷争,完全没料到赵黍一上来便是这般硬气话语。
    这情况显然也超出梁朔预想,不过他涵养极佳,脸上不露半点情绪,淡然笑道:“赵符吏莫非是觉得,杀了我永嘉梁氏的子弟,还能轻拂衣袖,把事情随意揭过?”
    “梁公子若要追究,那就不宜在此地商谈了。”赵黍说:“此事关乎崇玄与怀英两家馆廨,寻常衙署不便受理,不妨各自上书朝廷,交由国主御览,否则彼此都认为无公平可言。”
    赵黍大致明白,如今华胥国朝廷之中,国主与公卿权贵明争暗斗,要真是把事情捅到国主王上面前,恐怕不会偏袒崇玄馆。
    只是赵黍这话纯属恫吓,他也没见过当今华胥国主,朝堂争斗他是一概不懂,也不清楚这么做的具体后果,就是想试探梁朔的态度。
    “赵符吏一片公心,倒是我显得偏狭了。”梁朔轻摇麈尾:“也罢,梁仲纬无能自大、言辞轻慢,连我嘱托的事情都办不好,也是合该伏剑谢罪。这便权且当做怀英馆为我代劳了。”
    赵黍闻言沉思,他怀疑梁朔就是故意派梁仲纬这人来铁公祠挑衅,说不定他也算准了罗希贤会暴怒伤人。可他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单纯把自己看不惯的族中子弟扔出来送死吗?
    考虑到梁朔此前面对赤云都修士来袭,召请仙将出手破敌,居然毫不留情地将大片民居一并扫平,恐怕他早已习惯将旁人性命视为草芥。
    “代劳谈不上。”赵黍又问:“那我还想请教,为何梁仲纬传话说,要我们怀英馆让出铁公祠?”
    这时王郡丞也插入话来:“梁公子,下官知晓崇玄馆为了击退贼寇妖人,使得落脚院邸尽摧,下官目前正在寻访适合场地,洒扫之后崇玄馆便可移驾前往。”
    “日前破敌之后,吾家仙将便已觑得城中铁公祠乃神真荫佑之地,清气盈积,正合九天云台温养。”梁朔望向赵黍:“赵符吏应该知晓,仙家法宝最忌尘世污浊,若是不得清气养护,天长日久便有灵韵迟怠之虞。
    赵符吏一片公心,想必不愿见到剿匪之事因此延宕,所以还请怀英馆让出铁公祠一地,否则法宝不灵、仙将远离,来日再遇贼寇妖人,我崇玄馆也无力御敌了。”
    赵黍与王郡丞几乎是同样心思,都在心里痛骂梁朔。他完全是乘胜仗势而凌人,还偏偏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无可奈何的模样,简直虚伪到骨子里。
    赵黍跟罗希贤不太一样,他对于梁朔不男不女的仪表容貌并无苛责,但是对于这种矫饰虚伪,真的厌恶至极。
    可之前从王郡丞和韦将军了解到,那些突袭盐泽城的赤云都修士实力高强,术法施展起来,半座盐泽城被乌云笼罩,雷火飞陨震撼大地,凡人将士完全没有一战之力,当时真就全靠梁朔召出仙将击退赤云都修士。
    心中比较衡量,赵黍知晓哪怕自己当时在场,估计也是无能为力,若非自己前段日子“实心办事”,在韦将军和王郡丞面前稍有脸面,估计梁朔根本不会和自己多商量。
    “梁公子,这件事我不能做主。”赵黍说:“怀英馆在星落郡的主事之人是罗公子。”
    “罗希贤?”梁朔轻笑一声:“赵符吏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如今盐泽城内外人人看得分明,罗希贤不过一武夫耳,怀英馆真正主事之人是你赵符吏。”
    赵黍脸上没有笑容:“梁公子莫要说笑。”
    “我没有说笑。”梁朔言道:“为保后续剿匪战事不失,我明天会让九天云台飞临铁公祠,底下之人生死不论。”
    赵黍并未答话,王郡丞见情势紧张,问道:“梁公子,这是否稍显匆忙了?这一切都可以再商量。”
    “这是告知,并非商量。”梁朔甚至没有多看王郡丞一眼。
    赵黍苦闷无奈,人家摆明了要抢地盘,自己也确实敌不过,怀英馆众人总不能任由这么一座宫室云辇压下来吧?
    “我可以去劝。”赵黍说:“但我也只能是劝,梁公子此举若无补偿,我就算有千张嘴,也难以服众。”
    赵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等下回去恐怕还要面对千夫所指,现在只能多争取一点是一点了。
    梁朔笑道:“赵符吏哪天若是无心修炼,在市井中行商坐贾也是一把好手……也罢,我这里有一匣玉蕊丹,服之能使五藏气足、体生异芳,对炼气大有裨益。”
    那名奉茶侍女早有准备般,将一个精致木匣端来,内中整齐码排了二十四枚白玉丹丸,兰麝喷鼻、沁人心脾,一看就不是凡品。
    赵黍运足英玄照景术,再三确认丹药无差,这才表情凝重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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