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夏至,蓬玄湖潮浪涌动,龙藏浦上也是波涛浩荡,寻常舟楫难行。
    凡夫俗子大多不知,此乃瀛洲岛琅玕神柯十二年一度的结果之期,每逢这种时候,瀛洲岛地脉舒张、清气升扬, 正是炼气修真的绝佳机缘,也是华胥国召开瀛洲会的日子。
    每逢这种时候,华胥国各家馆廨首座及其杰出子弟将齐聚一堂,或演术法、或论道玄,既有一较高低的用意,也是彼此交流印证、结交善缘的场合。
    此时就见赵黍足踏波涛,身形随湖水潮浪高低起伏, 衣袂轻扬、绶带翻飞, 并无半点濡湿, 气度风仪不似凡人。
    与先前乘船渡过蓬玄湖不同,瀛洲会期间,修士若要登岛赴会,必须要各显神通,或凌波踏浪,或腾翔御空,这就是为赴会各方所设门槛。
    “古来有志长生之士,无论是为了采芝草而炼大丹,还是访仙真而求妙法,就免不了研习登涉山川之术。”赵黍感慨道:“山川险阻,此等艰难正是考验我辈求道之心、求仙之志,若是松懈畏惧,迟疑不进,恐错失仙缘,抱憾终身。”
    赵黍正在那里装模作样,搬出一副高人前辈的仪态,后面就传来声音:
    “学长稍慢一些, 等等我们!”
    转身回头, 就见五名怀英馆年轻修士掐诀而行,手上脚下灵光荡漾,然而他们站在浪涛不止的水面上,一个个好似脚踩独木,身形摇晃,只能勉强维持术法生效。
    “平时不努力,现在知道叫苦了?”赵黍神态严肃,模仿张端景的语气:“逐浪凌波术不是简单以内气役使外气,而是借波涛之势推动身形。若是术法根基精纯,面对洪波大潮也能如履平地。结果你们一个个摇摇欲坠,一看就是欠缺磨练。”
    那些年轻馆廨生不敢应声接话,旁边石火光随波起伏,低声道:“你也不要太苛责他们了,平常渡江涉水也有舟楫便利,哪怕身处人烟罕至之地,也是借助符咒护持,不必分心感应脚下波涛。”
    赵黍叹气:“瀛洲会可不是怀英馆里每个月的术法考校,各家馆廨的较量,从登岛这一关就开始了。能来参加瀛洲会的馆廨修士,谁会缺少符咒法宝?可这绝非瀛洲会精义所在!”
    石火光暗暗点头,但是有馆廨生暗怀不忿,反驳道:“学长,您修为高超,又深得国主器重,这回肯定早早预定下一枚神柯仙果。我们几个就是来做陪衬的,自然不懂什么精义。”
    赵黍眼角一跳:“你们如果以为瀛洲会就是好勇斗狠、比拼术法的场合,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此仙家福地,你我一言一行不仅被各家尊长看在眼里,说不定还有世外仙真留意。神柯仙果更不是靠强力夺取,否则的话,哪里轮得到我们怀英馆?”
    几名馆廨生无言以对,赵黍见状心下叹气,他忽然有些理解灵箫对自己的不满了。
    明明自己用心指点,恨不得把诸般精妙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授予人,结果对方就是没能领会,恨不得将他们脑壳掀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浆糊。
    先前赵黍的一番话,惹恼了灵箫,使得她深藏不出,过去几个月一言不发。如今回想,赵黍在灵箫看来,估计也是悟性短浅、顽固难改吧。
    赵黍在这里沉思,半空中忽然有大风吹荡。抬头望去,便见七名修士联袂结阵、御风飞驰,见他们一身淡青,袖如羽翼,显然就是飞廉馆修士。
    “咦?赵符吏?”为首修士顿住身形,凌空而立,他目光扫见赵黍腰间黑文黄绶,带着身后馆廨生缓缓落下,拱手道:“或许我该叫你一声贞明侯?”
    “弋江子?”赵黍认出来者,此人也曾参与星落郡剿匪,而且就是被赵黍劈头盖脸大骂一通的飞廉馆修士。
    “正是在下。”弋江子抬手扬袖:“去年匆匆拜别,还有不少话想要跟贞明侯说,不曾想在此地再会。”
    赵黍干咳两声:“瀛洲会上,没有贞明侯,你我以道友相称便是。”
    “哈哈,如此也好!”弋江子仰头发笑。
    “道友是代表飞廉馆参加瀛洲会?”赵黍问。
    弋江子回答:“不错,去年被赵道友教训一番,然后在战场上经历过厮杀,方知自己有诸多不足。战事结束后回馆廨闭关大半年,修为稍有精进,想来还要多谢赵道友。”
    这下反倒让赵黍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当初在星落郡,与其他馆廨的修士同道相处得并不好。但没想到这位弋江子经历一遭,非但没有纠结过往恩怨,而且进境不少。
    “道友如此豁达,却是让我羞愧了。”赵黍无奈苦笑。
    弋江子则说:“当初参与星落郡剿匪的各家馆廨修士,便数你们怀英馆成就最高。罗公子如今主政一方,而赵道友出任金鼎司执事,我虽在山中清修,却也得知赵道友获封贞明侯,在东胜都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赵黍摇头摆手:“都是虚名罢了,我如今俗务缠身,都中尽是各种利害算计,我反倒羡慕道友能在山中清修。”
    弋江子振袖道:“山中苦寒,寂寥空虚,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难处。”
    “对啊,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赵黍肩头一松,星落郡的那场杀伐,确实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
    此时又见南方半空隐约有霞光绵延,铺出一条光道,四五名窈窕女修,披帛飘飞,宛如玉女下凡,翩然而至。
    “是明霞馆的道友。”弋江子见那些明霞馆修士并未停留,朝着瀛洲岛方向径直飞去,于是拱手说:“赵道友,我等也先走一步!”
    “道友请便,我等随后便至。”赵黍望着飞廉馆修士再度结阵,驾起风涛飞腾而起。
    “果然能飞就是方便啊。”等人家飞远之后,赵黍感叹一句,回头就见那几位馆廨生仍然在勉力维持,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扣指掐诀、布气于水,使得周围一片水面坚如平地,让众人能够站稳,得以喘息片刻。
    “学长有这等妙法,为何不早用?”有年轻的馆廨生问道。
    赵黍摇头:“如果我包揽所有难事,那你们又要如何历练?”
    “别的馆廨都是飞渡瀛洲,只有我们是靠两条腿走。”另外有人埋怨道:“就我们这点本事,到了瀛洲会也是出丑。”
    “飞廉馆擅长御风、明霞馆精通餐霞,而且结阵施法、别具玄妙,这是他们的各自传承。”赵黍说:“你们不必羡慕,人家付出的艰苦你们也不清楚,倒不如自己勤加用功,别成天想着与别人攀比。”
    “学长您都是贞明侯了,当然不用跟别人比。”有人低声嘀咕。
    这话一出,连石火光也忍不住了,他正要说话,赵黍打断道:“首座安排你们几个参加瀛洲会,就是见你们天资尚可,如今仙缘良机在前,你们可不要浪费了。”
    几名馆廨生随口应是,却没有半点热情。
    “你们有怨言?”赵黍察觉异样。
    有馆廨生言道:“赵学长,我们大家在馆廨里看得分明,首座对你太偏心了。你占尽好处,还不准大家说两句吗?怀英馆搞得就像你们师徒两人的私产一样。”
    赵黍皱眉言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几时将怀英馆当成私产了?”
    “赵学长在东胜都自然是不知晓的。”年轻馆廨生说:“馆廨中的学长有大半去了金鼎司,成了你的手下,馆内授学也都变成以符兵祭造为主,甚至以功课考校的名义,强行摊派符兵祭造。”
    最初关于符兵一事,赵黍就是打算将其当成考校功课,好让怀英馆独占符兵祭造所获利益。即便如今朝廷设立金鼎司,内中也不止怀英馆一家修士。但符兵祭造一事,几乎还是以怀英馆为主,有所摊派也不足为奇。
    “如今朝廷设立新军,正需配备大量符兵。”赵黍解释说:“金鼎司人手不足,让馆廨内的诸位协助,也是没有办法,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见对方不答话,赵黍追问:“你们似乎有别的想法?此地没有旁人,你们直说就是了,我不会追究。”
    有馆廨生鼓起勇气说:“赵学长,我们来怀英馆,可不是为了当苦力的。自古以来,修仙学道之人,哪里会有成天给凡夫俗子打造军器兵甲的?劳作功课偶尔为之便是,怎么轮到我们,一天到晚都是这等下贱的匠作事?”
    “下贱?”赵黍难掩怒意:“你们是这么看的?”
    那些年轻馆廨生脑袋一缩,赵黍收敛怒意:“符兵是为了让普通将士面对敌方修士术者,能有一战之力。如若不然,就只能由我们亲自应付。
    你们几个没见识过五国大战,星落郡剿匪也不曾亲历,不知战场凶险。真到了战场之上,你们这点修为法力,连求个自保都难!
    符兵祭造,一来让将士得益,二来能置身后方、远离战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非要让世人供养,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吗?”
    几名馆廨生没有应声,彼此对视几眼,显然都心怀不满。赵黍只好摆出长辈派头:“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我们只是觉得,凭什么唯独我们怀英馆要这么累,将各种繁难琐事大包大揽,其他馆廨却能够安享逍遥?”有人目光躲闪:“之前有几名在金鼎司办事的学长回到馆廨,也是抱怨不止。”
    “抱怨什么?”赵黍闭上眼问。
    “他们说赵学长你在金鼎司独断专行,凡事只跟身边几个亲信商量,各种法物符咒的公务安排下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年轻馆廨生言道:“他们说来了东胜都几个月,成天对着丹炉符咒,修为法力别说精进,甚至有退堕之虞。”
    赵黍闻听此言,原本心中几分怒意也没处发作,他扭头望向石火光,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石火光支吾一阵,最后才说:“你也是一心为朝廷效力,稍微有些苛刻,想来大家也能领会你的心意。”
    “其他馆廨也是朝廷所设,怎么不让他们多效力?”有馆廨生抢话道:“而且我们修士难道不该以求取长生仙道为本么?为何变成奴婢一般,要给那些凡夫俗子效力?”
    “这些话,是谁教你们的?”赵黍盯着那几位馆廨生,神态严肃。
    “没有谁教!”那些馆廨生你一言我一语:“馆廨中不少人积怨已久,大家不敢对首座说,难道赵学长也不准我们申辩一二吗?”
    赵黍忽然生出一丝无力之感,他没想到怀英馆中也会滋生出这种厌弃俗务的潮流,而且看这架势,附和之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赵黍也能看出,华胥国设立馆廨,本意就不是供养出一批不营俗务的清修之士,而恰恰是要栽培为国效力的术法之士。
    毫无意外,赵黍就是此间典型,由他这样的人出任金鼎司执事再适合不过。
    然而华胥国馆廨之制仍然保有修仙学道的根基,玄门仙道本就是鄙远俗务、渐稀尘事,这确实跟馆廨之制追求有为有用之学大相径庭。
    现在更糟糕的是,馆廨后学尚未真正透彻仙道精义,便有弃舍俗务之念,甚至自视高人一等。这种心境作态,令赵黍不由得想起梁朔此人。
    从这几名年轻修士的言行来看,赵黍隐约猜出,老师张端景这段日子肯定不在馆廨之中。
    若是有张端景检束言行和考校修炼功课,不可能对这些状况毫无察觉,也一定会做出恰当因应,而不会放任这种言行。
    人要时刻自我约束很难,但是要自我放纵却很轻易。尤其是没有尊长严格管教之下,不是谁都能自觉勤修。
    显然,哪怕是张端景主持的怀英馆也无法回避这种状况。而且现在这些馆廨生还拿赵黍苛求甚多作为理由,让人无从辩解。
    “瀛洲会近在眼前,眼下各方高人齐聚一堂,你们不要提这些事了,我事后会与首座相商。”赵黍无奈叹气,只能暂时将事情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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