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足瀛洲岛,放眼所见,琅玕神柯大放光芒,点点玉辉在半空中交织成朦胧的仙家景象,隐约可见宫阙楼台次第罗列,芝兰玉树遍生峭峻,云岚雾霭出入峥嵘。更有古仙击筑、羽人发啸, 似有仙音自高天传落,只可惜耳力再好也听不真切。
    瀛洲岛乃是古代仙家飞升之地,长久以来被仙家法力掩藏,直到鸿雪客行走昆仑洲东土,寻访仙迹,一剑破去福地结界,使其呈现世人眼前。
    按说瀛洲岛并无主人,鸿雪客既然能发现此地,大可在这座福地开凿洞府。
    不过鸿雪客没有在瀛洲岛长留, 而是将此地托付给华胥国君主。彼时华胥国馆廨之制正值草创,以这么一处仙家福地相赠,华胥国先君对鸿雪客感激崇敬可想而知。
    偏偏鸿雪客不像后来的国师梁韬,他一贯不介入华胥国朝政。而无论华胥国朝堂如何更迭,历代国主都对鸿雪客抱持敬意,每年都会遣人远赴海上,给鸿雪客送去厚礼。
    至于说历代国主此举是否有别的用意,谁也只能心下揣测,难以明言。
    赵黍运起英玄照景术,放眼所见,自琅玕神柯散发而出的清气,在半空中不止结成仙家景物,还有一些仙灵隐现出没,它们尚无实际形体,好似一道道玄奥符篆漂浮空中, 宛如游鱼。
    作为亲眼见证过铁公飞升的人, 赵黍并未像其他晚辈后学那样失态惊喜。如今岛上聚集了各家馆廨修士, 还有十几位来自东海的炼气士, 以及一些与华胥国朝廷交好的江湖散修。
    华胥国位于昆仑洲东土,山川灵秀,自古以来不乏修仙之士。尽管天夏末年大乱滔天,波及红尘内外,加上华胥国设立馆廨之制,崇玄馆因此借势攻掠宗门、夺占道场福地,可仍有不少修仙之士行走江湖。
    这些江湖散修未必有固定的宗门道场,但其中偶尔也会有修为高深、术法精湛之辈。
    不过就赵黍所知,这些江湖散修私下里大多是接受华胥国王公贵胄的供奉,他们不光是用来妆点门面,也是暗中庇护朝中卿贵,以此防备崇玄馆。
    只是在赵黍眼中,这些江湖散修在梁国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其中比较厉害的几位,赵黍心下揣测,估计也就跟杨柳君不相上下。
    倒不如说,杨柳君如果不是出身赤云都,以他的修为法力和用兵谋略,授法将之位也是绰绰有余的。华胥国把赤云都逼反,可算得上大为失策。
    至于那些来自东海的炼气士,则更显超然傲物。他们大多是祖上为了逃避昆仑洲战乱,远赴海外占据岛屿、开宗立派。有的甚至将海外番邦收为附庸,有不少番邦土人将他们视为神明。
    赵黍猜测,也许梁国师就是看到这帮东海炼气士,所以萌生人间道国的设想。
    不过相比起东海炼气士,占了几座岛屿、统治一伙番邦土人,梁国师目光更为长远,不止要将华胥国化为人间道国,就连整个昆仑洲都意图收入囊中。
    环顾一圈,几乎各家馆廨都派人来了,即便在星落郡遭受重创的降真馆也有四五人,唯独崇玄馆迟迟未到。
    正当岛上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远处传来金戈马嘶之声,仿佛有大军掩杀而至,沛然真气在云端激荡,一队天兵羽骑在前头开路,声势浩大。
    “又是这套。”赵黍见状不免摇头,拿法箓将吏显弄排场,就是崇玄馆一如既往的作态。
    上一个这么搞的梁朔,已经死在了星落郡,哪怕这不是他的死因,只是没想到崇玄馆这帮人好像完全没吃到教训。
    但这一回情况稍有不同,天兵羽骑之后,是一名身姿昂藏的男子,他手提血色长戟,胯下骑着一头异兽,状如猛虎、肋生双翼,头顶两根黑角,吼声如雷。
    男子一按异兽脑袋,在天兵羽骑的拱卫下,风驰电掣般来到瀛洲岛,在他身后还有八位崇玄馆修士,虽然身穿法服,但身形莫不是高大雄健,与梁朔的阴柔姣好截然不同。
    持戟男子翻身落地,那头如虎异兽不安躁动,低咆几声,他抬手一拳,直接将异兽脑袋锤打入地。
    “听话!别给我丢脸!”持戟男子沉声喝道,然后从腰间取出几枚丹药,塞进异兽口中,如此恩威并施一番,才让这头凶恶异兽平静下来。
    “怎么是他?”现场有别人低声惊呼。
    “你认识此人?崇玄馆为何派来这么一位蛮勇武夫?”
    “手提血戟,胯下凶兽穷奇,他是梁骁!”
    “拒洪关三彪之一?此人不在边关镇守,跑来瀛洲会作甚?”
    “想来是梁国师要挽回颜面吧。这两年崇玄馆屡屡受挫,先是梁朔为首一众梁氏子弟死在星落郡,鸠江郑氏又被扳倒。你看,这回怀英馆带头的,不正是那位贞明侯赵黍么?”
    赵黍望向那名持戟男子,对方像是逗弄狸猫一般,抬手抓挠那凶猛异兽的下巴,不曾想这号称上古风裔的凶兽穷奇,在梁骁面前也会如此温顺,发出舒坦的呼噜声。
    可再怎么说,这也是来历不凡的凶兽,它感应到赵黍目光,立刻警惕起来,后背拱起,一对漆黑羽翼大张,扇动狂风沿地席卷,吹得周围众人衣袍翻飞。
    在场都是修炼有成之辈,自然不会被狂风吹倒,可是面对能够轻易鼓动狂风的凶兽,还是免不得暗自惊异。
    “坐下!”
    就听那梁骁暴喝一声,抬手抓住凶兽穷奇的下巴,猛地一拽。那头凶兽整个跌倒在地,甚至砸碎了一块大石。
    “真是养不熟的畜生!”梁骁朝着穷奇教训道:“明明已经知晓人事,却还要顺着过去那点山野兽性。我顶着将军责怪,把你带来瀛洲会,就是希望你能沾点仙缘,结果你却给我频频出丑!”
    那穷奇外貌狰狞凶恶,此刻却低垂着大脑袋,呜咽低鸣,这让围观众人大感佩服。
    梁骁把穷奇教训一通,转身环顾,桀骜之态表露无遗。此人不像梁朔那样英姿俊逸、貌若好女,额角唇边都带有浅浅伤疤,一看就是久经杀伐沙场悍将。
    华胥国拒洪关乃是抵御有熊国的前线关隘,即便五国首阳弭兵,可各方暗地里互派侦骑斥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所以拒洪关一带历来杀伐不止,也是谋求军功的好去处。
    只是拒洪关守将乃是梁国师族弟、华胥国骠骑将军梁韬,将校军吏几乎全是亲信子弟,朝廷难以插足干预。就连梁豹手下的修士术者,也都是崇玄馆出身。
    “你就是赵黍?”
    梁骁手持血戟,迈步来到赵黍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鼻子出气道:“听说你击杀了一伙九黎国探子?”
    “是。”赵黍直言道:“不过那伙探子意图行刺我在前,也怪不得我出手。”
    “什么怪不怪?别说他们意图行刺,这帮九黎蛮子活着就是罪过!”梁骁盯着赵黍:“但我原本以为,在金鼎司干活的,都是一帮遇见厮杀就手忙脚乱的货色,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人物。”
    赵黍眯眼说:“梁道友为国守边,我自然是不能比的。”
    “不,我倒是想跟你较量一番。”梁骁坦率言道:“原本我以为,这一次瀛洲会,怀英馆挑头之人是罗希贤,正打算见识一下他的剑术。没想到他居然去当什么郡守,真是荒废了那身剑术武艺!”
    “可惜,我不通剑术武艺。”赵黍说。
    “没所谓,符咒法宝、召遣兵马,随便你施展。”梁骁一顿血戟:“战场之上,哪里会固守一法?”
    赵黍则说:“此地是瀛洲会,不是战场。”
    梁骁撇嘴冷笑:“在我看来是一回事,瀛洲会说到底不就是一群人争那神柯仙果么?”
    说这话时,梁骁举起血戟遥指琅玕神柯。长戟之上凶煞之气凝炼如锋,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才能染成一片血色不褪。
    赵黍提醒道:“瀛洲盛会有仙灵隐现,只怕道友此等凶煞兵刃为仙家厌弃。”
    “哦?就不知道天上那些仙家,看到尘世杀伐,作何想法?”梁骁扬戟一挥,赶走了几道仙灵符篆:“我在战场厮杀,从未指望过仙家庇护,靠得就是自己手中长戟。即便是法箓兵马,若不能助我等杀敌,跟荒坟游魂没有两样。”
    梁骁的猖狂连赵黍也大感讶异,按说他能够召请法箓兵马,应该也算修仙之士,不该如此厌弃仙家。或许是因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让他对于世外仙家失了尊崇敬仰之心。
    赵黍并非不能理解梁骁这种心思,即便赵黍见识过灵箫、梁韬以及鸿雪客这些仙家人物,对他们的超然境界十分敬重,可是回望尘世种种苦难,心中也免不了烦恼。
    尤其是亲自经历过自己的无能为力,赵黍就越发不能理解,古往今来飞升得道的仙家,为何会坐视人世间这诸般苦难而无所作为?
    “我听说你在金鼎司,专为祭造符兵?”梁骁一顿血戟,语气中怀有几分敌意。
    “我不过是为国家效力。”赵黍回答说。
    梁骁直言:“区区符兵,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此等军器,到了战场之上又有多少用处?恐怕祭造符兵是假,借机敛财是真!”
    赵黍自从来到东胜都在金鼎司办事,就没少听到他人的污蔑诽谤。金鼎司为了祭造法物、炼制丹药,每日消耗的灵材珍宝极多,与之关联的金帛往来自然也少不了。
    但这些属于安阳侯的分内之事,赵黍不在其位也不好多加干涉。
    “梁道友,在下有事不明,还请你为我解惑。”赵黍没有当面驳斥对方,拱手问道:“拒洪关汇集我华胥国精兵悍将,请问当中能施术行法者有多少?”
    “千之二三。”梁骁立刻就给出回答,显然对军中状况极为熟稔。
    “试问拒洪关内外望楼箭塔是何人驻守放哨?侦骑斥候又是何人刺探敌情?面对有熊国兵马攻杀,除了施术行法,又是谁拒敌于国门之外?”赵黍连问几句。
    这回轮到梁骁沉默了,他瞧了赵黍一眼,言道:“你是想说,我们能够守住拒洪关,并非因为骠骑将军用兵如神,而是因为那些凡人将士?”
    赵黍望向不远处舔舐毛发的凶兽:“如此天生灵瑞,不知拒洪关能有几头?”
    “一头。”梁骁立刻反应过来:“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些,哪怕是凶兽穷奇,也不足以跟骠骑将军相提并论。”
    “用兵如神,也要有兵可用。”赵黍把话题拉回去:“若是能得符兵符甲之助,哨探遭围或许能多坚持一阵,侦骑遇敌或许能把军情传出。世事向来积少成多,既然骠骑将军用兵如何,多添符兵符甲之助,并不会减损其武功威名。”
    “好一张利嘴!”梁骁冷哼一声:“可惜,金鼎司的符兵,并无一件送往拒洪关。此等用心,可谓阴毒!”
    赵黍当然清楚,朝廷设立金鼎司乃是与新军匹配对应,符兵符甲必然是优先配发给新军将士。而拒洪关为永嘉梁氏把持,朝廷自然不打算放任符兵符甲流入拒洪关。
    “梁道友问错人了。”赵黍说:“在下只是负责祭造符兵,具体如何调度,朝廷自有公断,非我之责。”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就是为了推诿搪塞!”梁骁擎起血色长戟,指向赵黍:“你既然口口声声是为国家效力,那就别缩在东胜都享福了。随我至拒洪关,为守国将士祭造符兵符甲,岂不是更妙?”
    听闻此言,赵黍可以笃定,这位一心要来找自己麻烦的梁骁,并不清楚梁韬的用意。他赵黍都被梁国师拉上贼船了,为新军祭造符兵符甲又算的了什么?
    “不说话?是无话可说了?”梁骁嚣狂霸道,血戟直接抵到赵黍脖颈:“我在拒洪关便听闻,你在国主面前大进谗言,害得鸠江郑氏再无立足之地。
    我平生最恨你们这等搬弄唇舌的诡诈之辈,先前还以为是谣言风传,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就不知你的舌头,能不能挡住血戟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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