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摇摇头,语气还是那种让人又熟悉又舒服的认真:“谢谢你。”简单的一声道谢包含了无限的感激,如果没有顾凛之这段时日的陪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真的堕落下去,从此一蹶不振。这感谢没法报答,只能铭记于心不能忘。他又说:“凛之,找个好人,不管是男是女,好好过日子。”
    顾凛之看看他,想说眼前不就有一个好人。然而没办法说出来了,现在。他有高明的交际手段,有能让人注视片刻便沉醉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他很会照顾人,然而他却永远无法留住一个失去了爱的信心的人。
    列车员吹响了开动的口哨,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感到嗓子里有种难耐的酸涩:“平安,祝你幸福。”
    列车终于带着梁平安最后的一个朋友渐行渐远了,至此,他的大学生涯彻底结束。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现在,他终于完成蜕变,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了。
    人人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惜却不是一语成箴,这句话里,一半是愿望,另一半,大概是安慰吧。
    【上部完】
    41四十一
    好几年没回故乡,小山村还是那副偏僻落后的样子,只是人越来越少了,这里的水土不够好,种地不挣钱,年龄大的守在老房子里耗着,年轻的就都跑出去打工,有了点钱就都把老人接出去了。时间一长,村子里越来越没人气儿,小客车也从每天一次变成了隔日发一次。
    村头的土路年久失修,有一个挺大的坑,也没人管,原先这里是有棵老桦树的,不知长了多少年,又高又粗,前几年下暴雨,打雷给劈中了,死的干干脆脆。就像离开小山村的人,走得彻彻底底。
    老桦树还在的时候,每年一到了夏天,村里的老人爱坐在这里乘个凉,唠叨家常,要是有人进了村,就会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会儿。现在没了阴凉地儿,人也少了,就剩个土坑孤零零地在这儿,边上有两个固执的老头子搬了两个石墩坐着。
    小山村已经很久没迎来过客人了,老人眯起浑浊的眼,日头在正午,强烈的光线照着土黄的小道,叫人有点睁不开眼,他打量着越走越近的这个身影,这是谁啊?老人费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褪色的回忆,年轻男人,眉眼干干净净,走路稳稳当当,鼻子上还驾了一副细边的金属眼镜,啧,这是个有出息的人。
    又近了些……哦!老人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当年考上大学那个!哎呀……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算一算,一年,两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老人一下子沉浸在了对时光的感慨中。他一缓过神来,人已经到了跟前,老人张开瘪着的皱巴巴的嘴唇,还没说话,年轻男人先打了个招呼:“七大爷。”
    老人露出缺了牙齿的笑容:“平安回来了。”
    梁平安左手提了一个包,他比了一下手指:“回来给我爸下葬。”
    老人没有吃惊,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梁老三啊,也算值了,享了几年福。”
    梁平安似乎苦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往村里走了。哪里有什么福,他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光陷在风湿诱发的心脏瓣膜炎的锥心之痛中,浑身水肿,睁着眼躺在病床上没法动弹,每天靠止痛药续命。三年前刚到城里时不习惯,真要说过上的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时间不多,梁平安把骨灰盒安置在祖坟那里,说是祖坟,也不过是几个埋了村子里老人的土包,边上散落着几棵稀稀疏疏的大树,这些年打理的人越来越少,坟包倒是多了几个,野草也一丛丛的长得茂密。日头西斜,草和土的气味飘在白日与夜晚交汇的风中,树上的乌鸦呱呱叫了几声,这场景很凄凉,梁平安本已经渡过了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他这些年也见了不少生死,但落在自己亲人身上,还是无法从悲痛和伤感里轻松地抽身而出。他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趁着天还没黑,回了以前的家。
    家里的东西早就没什么了,当年把他爸妈接走以后,这儿就没人住了,柜子里的被子常年不见阳光,捂出了一股陈旧腐朽的木头味儿,好在现在天气炎热,不盖被也没什么,他凑合着把被子铺在炕上,刚给家里通完电话,还没躺下,手机就响了起来,这回是班上的,梁平安接起来,嗯了一声静静听着,半晌,用手指掐了掐眉心:“我明天就回去。……最早下午三点吧。”他又叮嘱了几句,才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窗外的月亮露出半张脸,白色的光辉洒满了宁静的村庄。
    “梁医师你可回来了,你走这一周科里忙的都不行了,快,快,病人家属昨儿还找你……”神经外科的护士长崔秀珍手里拿着仪器,脚步不停,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一句话没说完,人影儿已经不见了。
    梁平安习以为常,他以前在nicu待的那两年,对这种工作强度极大的高压环境已经十分适应,大前年年末神外科的两个老医师退休,人手奇缺,主任就把他调了进来。梁平安做了几年主治医师,没出过什么事,科主任越来越器重他,大手术也让他跟着做了不少。
    梁平安请了一周假处理他父亲的后事,一回来就脚不沾地地忙了一上午,中午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在办公室里趴着睡了个午觉,又打起精神,下午还有个小手术需要他独立操作。
    刚趴下没几分钟,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一个中年妇女探进头来,梁平安一看清她的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女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身上的衣服印染着几朵模模糊糊色彩鲜艳的大花,看起来十分劣质。女人揣着手,不停地打量着梁平安,一边拿出一个信封:“大夫,您看,我家那口子就指着您了,下午那手术您多费心,多费心。”
    梁平安看了看她,没接。
    女人一下子红了脸:“大夫,大夫您别嫌少,我,我家,我家没什么能耐……”
    这个场面梁平安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习以为常再到如今的麻木,需要的时间并不用多久。梁平安善意地笑了笑:“你回去吧,把钱也收好,术后康复时有的花。手术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女人有点犹疑,站在原地顿了半天,又试探地说了两句,看梁平安态度坚决,她一下子乐开了眼,连声道谢:“大夫您真是个大好人!我先谢谢您!”
    梁平安摇摇头,不再说话。现在哪个医生不收礼呢?能收钱算是能耐,不收钱倒是假清高,不过是自己心里还有一份道德底线罢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来换班的护士医生个个儿愁眉苦脸,反观换了衣服下班的人则喜笑颜开大舒一口气,每天这个时候都像是节日的交替。梁平安换好衣服锁了门就往外走,碰上两个科里的实习护士,闲聊着一起往大门走。
    这两个护士都是刚毕业的,还没太熟悉科里的作业,几天功夫就累得灰头土脸,没有了来时的光鲜和雀跃。
    其中一个女孩抱怨着:“梁医师,神外简直不把咱们当人使!我一上午就帮护士长抽了两次脑积液!给两个病人擦身,剪指甲,洗头,刮胡子……还得给一个患者备皮!”
    另一个短发女孩看起来比较乐观,安慰她:“那不是因为咱们科好吗,病人多,肯定累啊。”她转头像梁平安寻求肯定:“是不是,梁医师?”
    梁平安笑了笑,“我在nicu那两年夜里手机都不敢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急诊。你们进了nicu就不觉得现在苦了。”
    两个女孩羡慕地看着他:“梁医师真厉害,科里都说你再过几年就是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了。”
    “就是,梁医师才三十出头,人又好……科里都说你是新好男人”
    两个女孩七嘴八舌的,一派稚气,到底还是年轻人,脸蛋都红扑扑的透着活力。
    梁平安划了一下公交卡,下车去超市买了两塑料袋的菜,挑了半袋鸡翅,虽然这东西不太健康,但文文喜欢吃。想到文文吃饭时那个香甜劲儿,小嘴一砸吧,就把饭粒儿全卷进舌头里,梁平安忍不住露出点宠溺的笑来。
    他进屋时家里还没回来人,门口扔着早晨急匆匆出门时被甩开的几双拖鞋。梁平安蹲□子,把三双拖鞋从大到小依次排好,最左边是一双灰格子的,中间一双是粉白色,最右边是一双小小的带了个小恐龙尾巴的拖鞋。他换上自己的拖鞋,拎着菜进了厨房。他动作很快,洗菜切菜,不大一会儿,两菜一汤就出锅了。
    门口传来呼啦哗啦的开门声,饭锅也在这时“叮”的一声跳闸了。
    梁平安赶紧两步走出去迎接,笑着说:“回来了。”
    “爸爸!”一个小男孩哇哇叫着就扑了过来。
    梁平安连忙弯腰,小男孩短腿短脚的,跑的倒挺快,冲劲儿也不小,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像个小炸弹。
    “哎!”梁平安笑的看不见了眼,抱着小男孩转圈,一边逗他:“飞喽,飞喽!”
    男孩咯咯直笑,两岁多的孩子刚会学话,自己说还有些费劲,他一高兴就只知会更大声地叫:“爸爸,爸爸!”
    两父子闹了半天,梁平安才把男孩放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香,他拉着小男孩的手走到厨房门口,一个女人正把盛好的饭摆上桌子,梁平安叫了一声:“小雨。”
    赵小雨回过头,冲他笑了笑:“玩够了?快来吃饭吧。”
    梁平安把梁君文抱到椅子上,小男孩用筷子还不熟练,拨的桌子上到处都是饭粒儿,鸡翅都快吃完了还不吃饭,赵小雨训了他一句:“好好吃,别挑食。”
    梁君文瞪着大眼睛瞅瞅她,又把视线挪到了自己爸爸身上。
    梁平安果然说话了:“孩子还小。”一边伸手把桌上的饭粒儿一个个捡了起来,扔碗里吃了。
    赵小雨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惯着他。”
    梁平安笑了笑,平和里带点静静的纵容,这副样子叫谁也生不起气来了:“等他大些就知道了。”
    小男孩又咧嘴笑,小人精儿似的偷偷瞄了赵小雨一眼,把他妈妈弄得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我有没有成功营造出一种“过了很久很久……”然后“人去楼空…………”的氛围。( ⊙ _ ⊙ )
    42四十二
    晚上给梁君文讲了好几个故事才让他心满意足地睡了,梁平安这几天来回折腾,有点累了,换上睡衣,没照以前养成的习惯看上一会儿书,打算直接睡觉,他以为赵小雨睡着了,动作轻轻的,没想到刚刚躺下,赵小雨反而坐起来了,打开了床头灯。
    梁平安一愣,也跟着坐了起来。
    暖黄的光线让小小的卧室显得很温馨,梁平安感到心里涌上一股轻柔的水波,他生怕吵醒了就睡在隔壁屋子的儿子,轻声问:“怎么了?”
    赵小雨低着头,没说话。白皙的脸颊显出一种生硬的沉默。
    梁平安也沉默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没说出来。
    “平安。”到底还是赵小雨先开口了。
    “嗯。”梁平安耐心地应了一声,转头凝视她。
    赵小雨有些语塞,这张脸她看了四五年,若说初识那更要追溯到十年之前了,女孩都爱幻想,能在毕业后和当年动心的学长结婚,这就像个童话。娘家的人都说她这丈夫挑的好,老实肯干,顾家,一表人才,工作上也很好,大医院的说出去人人都羡慕,然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外人是不懂的。
    “买辆车吧。”赵小雨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了,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为生计奔波,再天真再单纯的人也该长大了。
    梁平安猜到她要说什么,接下来的话他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他劝道:“买车要养,还得买车库,不是小数目,再等两年吧?”
    赵小雨抿着嘴,似乎正在挣扎什么,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咱家不是没钱,你的工资加上那些钱,还有我的工资和奖金,还房贷和车款绰绰有余,但是你……”赵小雨没接着说下去。
    梁平安有些歉疚,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他到现在还一直保留着,他记账,每一笔钱都记,记完了再看,就不免有些惭愧。赵小雨在他家的这些事上从不多说什么,他其实是很感激的。想到这,梁平安有些难以启齿,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小雨,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图图他想创业,我相信他,你也知道他成绩多好,他有能力,有脑瓜,他就差这最后一步。”
    赵小雨感到心中不太舒服,看,这就是老好人的处世观,委屈自己也要先帮别人。她理解,她也支持,但她现在有了儿子,谁也比不上自己的孩子重要。她想到许多让她不能释怀的事,语气急促起来:“文文还不到三岁,每天都要挤公交车,下班高峰期想让座都让不了,中途还要倒车做地铁,你忍心让那么点儿的小孩天天一站就是一小时?”她还有许多话憋在心里,不过用理智绷着,她知道那些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会伤感情。
    就这件事梁平安已经和她商量过好几次,前两次都是无疾而终,这次他打算彻底解决这件事。这么想着,梁平安微微侧过身子,单臂环住赵小雨,女人的身体柔软芬芳,白嫩的脸颊带着点婴儿肥一如结婚时的模样,梁平安听到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上次说好以后打车走,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万多,这钱就别省了。再过三四年吧,我能升一级职称,那时候再买车,咱们买个好的,你挑,好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下巴搁在女人的头顶。
    赵小雨感到温暖、平和的气息环绕在耳边,她悄悄地叹了口气把那些话咽回了肚子,心里却又忍不住有点发甜,她反手环住男人的腰,都要比她细了,赵小雨又恼恨地掐了一把,可跟这个人就是无论如何也吵不起来,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赵小雨心头涌上一丝无奈和困意,她把头埋进梁平安的怀里,沉沉睡去。等她睡着了,梁平安反而没了睡意。他把赵小雨轻轻平放在床上,拉上被子盖好,起身穿上了拖鞋。
    窗外的星光暗淡,月亮也只剩下了一小半,梁平安轻轻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倚靠在几个堆叠得高高的纸箱边上,“咔哒”一声打了一下火机,静静的黑夜中亮起了一个火红色光点。一闪一闪的,梁平安静静地扶着栏杆,夏日的夜风湿气很大,烟头明明灭灭,他的心里滑过很多念头,有些很久远了,几乎不像真正发生过的,更像是一出荒诞的话剧,他闭上眼睛,一瞬间感到一点困惑,现在忙碌而平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么?梁平安感到自己的情绪很低落,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来的压力太大了,发生了太多事,家庭,父母,工作……他感到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好像远处的天空正在酝酿着暴雨前的低气压,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起来,又是繁忙的一早,小孩子都爱睡懒觉,梁平安哄了好半天才把梁君文叫起来,吃完早餐小男孩才精神了一点,在路口乖乖地跟他挥手:“爸爸再见。”公交车一来,小小的身影立刻被赵小雨连拖带拽地拉进了人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了车。过了一会儿,车窗上贴上一张小脸,笑呵呵地跟梁平安挥手。梁平安也笑,笑完又沉默下来,一进医院还要立刻打起精神,忙忙碌碌了一天,下班时却没急着回家,他在附近超市买了些水果又坐车绕道去了近郊的疗养院。
    “妈!”梁平安一进门,就叫了一声。
    刘凤英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勉勉强强招了下手,也显得力不从心,声音也没什么底气:“平安啊……”
    梁平安赶忙坐过去,握住刘凤英的手,这手没从前那么粗糙了倒刺也少了,但是褶子一层层的皱巴巴的,是病痛和衰老的痕迹。早两年,刚到城里的时候,刘凤英的生活可以自理,梁君文出生那两年她还能帮着带带,也有点精气神儿,后来这病越来越严重,孩子也看不了了,走路不稳上厕所都得要人扶着,起初梁平安请了看护白天在家里照顾刘凤英,家里地方小,一套小户型的公寓楼到处堆着刘凤英的东西。赵小雨没说什么,后来刘凤英自己非要去疗养院住,赵小雨也没拦着。梁平安事后算下来,疗养院的花销与请个看护也没差多少。
    刘凤英挺知足了,梁平安每周至少能来看她三四次,一个月带着文文和赵小雨也会过来几趟。行了,自己都这样了,废人一个,拖累了儿子这么多年,天天吃药疗养的纯粹就是在烧钱,反正都是等死呢,每天也不过盼着梁平安能过来一趟,说说话,就成了。
    说到一半,梁平安正拿着一个苹果削皮,要切成小块儿的喂刘凤英,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个生号码。
    梁平安有些犹豫,他工作和家里用的手机号是分开的,按理说,不该有陌生号码打他私人用的电话。稍作犹豫,他还是接了起来,“喂?”他漫不经心地问,歪着脑袋夹着手机,手上还忙着削苹果。
    手机是新出的,赵小雨送他的,音质清晰质量不错,人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梁平安又喂了一声,还是没人回话,仔细一听,那边有轻轻的呼吸,看来是故意不说话。许是打错了?梁平安这么一想,手头上正好切完了苹果,就应付了一句:“没事我挂了。”
    刘凤英微弱地唤了一声:“平安?”
    手机滚到地上,屏幕上通话的时间一秒一秒跳动着。梁平安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来,好像溺水的人喘了一大口气。紧接着又被更深的漩涡拉进了水里……他弯下腰,迅速挂断了电话。然而却断不了脑海里一遍一遍播放的声音。
    “学长。”
    学长……
    学长……
    学长……
    刘凤英担心极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儿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痛苦更不是快乐,这不属于任何一种能形容得出的表情,然而只是看着就让她心疼。
    “平安……”刘凤英把干枯的手掌抚上梁平安绷紧的面颊,“平安,怎么了?”他草草解释了两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很快后背就冒出一层细汗,然后是发际,直到一滴汗水啪地从他的睫毛摔落嘴角,他才猛地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蹲在地上。
    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排红色的尾灯,一排黄色的前灯,一排向东流,一排向西流,前行,前行,不回头。
    人真是奇怪,多少年没说过的故事,多少年没听过的歌儿,多少年没吃过的食物,多少年没见过的人,哪一天冒出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让人全都想起来。记忆,感情尽数逆流涌回,像黄河决堤,像江湖入海,盛大狂暴得人力无法阻止。
    43四十三
    这一晚梁平安没怎么睡好,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就被科主任叫去了,下午时他简单收拾了东西,给家里通了电话,就乘上了去首都的飞机。那边有个研究会,本来该是科主任去的,临时有大型手术绊住了,没办法换了梁平安和院里的一个专家去。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同时日程紧迫,任务繁重,这事来的正是时候,梁平安感到自己的情绪和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边,等他再想起那个电话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不论心态还是情绪都已经很平静,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回拨一下,不过既然对方没再打过,恐怕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样很好。
    这次研讨会下榻的酒店级别很高,一起来参加的有不少医学界的泰斗。梁平安想起这里有熟人,下午抽了个空,跟同事打了招呼就出去了。
    酒店门口停着一辆suv,银灰色的流畅线条十分惹眼,很符合主人的性格。梁平安刚出酒店门口,就看到一个男人潇洒地靠在车上,戴了一副墨镜,打扮的挺时髦又有那么点成熟的魅力,他看见梁平安,摘了墨镜,露出一双满是笑意的凤眸,然后挥挥手跟梁平安打招呼,两人在外边拥抱了一下,顾凛之特高兴地拍拍梁平安的后背:“好不容易来一次,走,带你去玩玩。”
    梁平安有点无奈:“我可是结婚的人了。”
    顾凛之嗯了一声,又开起了玩笑:“多想了吧。我是带你去泡温泉,新开的,就在近郊,走吧。”
    路走到一半,梁平安的手机响起来了,是一起来的同事,挺着急的找他,顾凛之的车刚开出最堵的地方,再回去就太耽误工夫了。左商量右商量,对方干脆决定去找他。
    梁平安说了好半天,顾凛之在一边听着也猜了差不多,插了一句:“你这次来是开什么会?”
    梁平安把手机放回去,回答他说:“主要是关于神经遗传病与脑血管疾病的治疗,检测。国内有人发了一篇论文,讲中医疗法,挺大轰动的。”
    顾凛之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我知道这个!我爷爷前几天还提过。”
    梁平安正好问了一句:“你爷爷身体还好?”
    顾凛之一点头:“老爷子精神着呢。”
    这里的温泉挺有意思,还分绿茶泉玫瑰泉的,颜色也是红的绿的什么色都有。两个人在换衣间脱衣服,梁平安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顾凛之竖着耳朵,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等梁平安终于换好衣服拿着毛巾进池子的时候,顾凛之已经泡了半天,正舒舒服服地半眯着眼睛,一见他就用一种不太正经的眼神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跟探照灯似的,梁平安没当回事,坐在顾凛之旁边。
    顾凛之转头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几年梁平安结婚时,他借着酒劲儿把人压上床,两人打了一架,他才知道原来梁平安的力气也不小,清醒后就好好谈了一次,他当时已经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失态。于是梁平安就全然的放心了,他是真坦然,便以为所有人心里都和他一样坦荡荡。纵使梁平安这些年不断改变,就某方面说,他仍然保留了心底最真实的部分。
    顾凛之一直有个心结。这心结就在梁平安身上,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年沈贺没有出现呢?他和梁平安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这问题是无解的。或者说答案更残忍,因为梁平安到底是喜欢女人的,没有沈贺,他干脆就去结婚了,跟他连小手指尖儿的关系都没有。顾凛之用温泉泼了下脸,一抬脸又露出满眼坏笑,凑过去动手动脚,一边假装陶醉地说:“哎平安,你这也三十了,啧啧,这手感怎么比当年还好?来来快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滋润?”
    梁平安跟他闹了一会儿,被顾凛之灵巧的手指掐得直笑,半天才喘匀气:“你也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就知道了,家里有个孩子什么都不一样了……”
    顾凛之支着脑袋看他讲儿子的趣事,看他脸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宠爱和满足的神色。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幸福。是啊,到了这个岁数,有美满的家庭,稳定正式的工作,身体健康,这不就是大多数人对于幸福的定义么。反观自己,到现在也定不下心来……
    梁平安说话正好告一段落,跟他想到了一起:“凛之,你现在有伴儿么?”
    顾凛之摇摇头,有点抑郁地叹了口气:“有什么有,我家老爷子天天催,烦啊。”
    梁平安劝他:“你不如摊牌吧,和家里好好谈谈。”
    顾凛之把头仰在池沿上,长吁短叹:“能拖一天是一天,谈妥了好说,谈不妥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没必要我闲的给自己找麻烦。”
    两人又泡了一会儿都有点饿了,就披了浴衣去餐厅吃饭。这个会所很高档,分了几个厅,西餐,中餐,法式韩式泰式什么都有。刚坐下,梁平安的同事就到了,来的是两个人。梁平安一看和他同事一起来的那人,立刻就站了起来,礼貌地握手:“凌院长。”和他握手的人两鬓已经花白,额头上几条皱纹像沟壑一样深,在梁平安这个领域里他是绝对的权威和泰斗。在场这几个人没有不知道凌海兴的。
    梁平安的同事和凌院长是旧识,听说他们在这泡温泉,干脆就一起过来了。后来这顿饭顾凛之请了,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吃完了打算去附近的室内园林走走。
    木制的走廊迎面走来一群人,隐约听到几个词,顾凛之随意地瞥了一眼,这应该是谈生意的。对面正好也有个人望这儿看,两个人一对视,同时愣住了。
    “沈贺?”
    “顾凛之?”
    两个不怎么相熟的人多年不见能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这真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两队人停下脚步,互相打量,凌院长突然迈出一步,伸出手来:“沈先生。”
    沈贺看起来和他挺熟,握了握手说:“凌院长,在这碰到您真巧。”
    凌海兴笑着说:“最近有个会,正好和朋友出来聚聚。”他一边说,一边向沈贺介绍:“这是我同学勒易。”他又指了指梁平安,说:“这是他们医院的梁医生,年纪轻轻的,很有前途。”
    五年的隔阂有多大,两步的距离却无话可说。
    沈贺终于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梁平安也和他对视着。沈贺现在是个男人了,眉眼依旧俊美无俦,然而又添上了从前没有的成熟和气势,眼神一动便让人有些不敢直视,从前只是淡淡的冷静,现今已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梁平安记忆里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倏忽间就模糊了,被现实的飓风横扫千军般地吹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只点点头,顺着凌海兴的话说了句你好。
    沈贺的目光沉静又似乎有一丝压抑,梁平安的身影完整地映在他寡淡的眼仁里,不深不浅的。
    梁平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沈贺身上有一种本领运用得特别自然,就是能叫人猜不透。从前梁平安看不懂,如今他比以前心思通透了些,沈贺却把自己埋的更深了,于是依然不知道。他是乘法,沈贺却是指数。
    “好久不见。”
    挺拔俊逸的男人没回应他的你好,他向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来,轻轻地礼节似的碰了一下。
    “哦……好久不见。”梁平安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回以同等程度的礼节。
    这情景有些像两只蚂蚁拈着两根触须,在茂密的草丛中一触即分继而互相远去,光滑的表壳无法透露分毫情感,也不知在偌大的森林中是否还有重遇的机会。
    人这一辈子不知能碰到几次这么巧的事,两队人在同一家温泉会所相遇竟然能变成一场小规模的认亲大会。然而毕竟不是生死相隔阴差阳错的电影,都是已在社会上立足的成年男人,各自有各自的事,短暂的打了招呼便继续向前走了。
    顾凛之当面还能与沈贺随意周旋两句,转过身来就立刻换了一副扫兴的神色。他瞅瞅梁平安,心中难免讶异,别人不知道,作为当初陪伴梁平安度过那段日子的人,他不能不为梁平安现在表现出来的平静而愕然。以他自己作为例子,一旦动心便难以遏制那份执念,不多不少不要命,然而就是挥之不去。即便梁平安如今有家有室,生活美满,不比他孤家寡人,顾凛之仍然不相信他内心真会丝毫不受过去的旧情人乍然出现在眼前的影响。他若真是这般决绝果断的人,当年也不会那般泥潭深陷了。
    想到这,顾凛之试探地问他:“平安,你跟他还有联系么?”
    梁平安摇摇头:“毕业后就没联系过了。”他看顾凛之摆明了一副疑惑的样子,就笑着拍了他一下,“有没有联系又怎么样?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你别瞎想了。”
    顾凛之瞥他一眼,“你这年龄正是吃香的时候。保不准这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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