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笑庸轻笑一声,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着实有些担心那个孩子了些。
    客栈里的气氛冷凝了许久,这才慢慢活跃起来,只是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提高了自己的警惕,随时把武器放在了手能够够得到的地方。
    顾笑庸刚才说出那些话,着实也是暗戳戳提醒了不少人,即便他后面用羊的尸体为借口缓和了气氛。可是世界上的傻子毕竟是少数的,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不然不清不白地就被人摘了脑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晚些的时候又来了几个旅客,看起来大约是一伙的,为首的是个浑身上下都带着戾气的灰衣中年人,他手里的刀是沾过不少血的,远远地就能闻到上面带着的血气和煞气。
    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极其美艳的女子,即便是这种漫天黄沙的地方,她身上也只裹了一件红色的纱衣襦裙,勉勉强强遮住了该遮的地方,又露出了大片大片雪白色的肌肤。
    同样是红色,魔教教主的女儿姬瑶阳穿起来就英姿飒爽,热烈又叫人惊艳。这位女子穿起来却带着一股浓重的世俗气息,漫天的黄沙没有沾到她,她身上却带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风尘。
    那中年人进了客栈,大致地扫了一圈,发现只有顾笑庸这一桌的桌子是干净的。他冲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便点点头走了过去,语气不怎么客气:喂,你们!
    顾笑庸抬头:嗯?
    把位置让给我们,不然要你狗命!
    第七十七章 冯家堡
    客栈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紧绷。
    大家可是都事先了解过的,能面不改色说出运输尸体这几个字样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温润至极的白衣公子,周身气度极为不凡,腿脚不好还能神色不变地来到这种吃人的地方,怕是远没有看起来么么简单。
    而后面来的这几个人一看就是一伙的,出了那位红衣姑娘,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极重的戾气,特别是为首的中年男子,阴恻恻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被毒蛇给缠上了,阴冷又骇人。
    两拨人一方坐着,另一方站着,一时间都有些沉默和冷凝,那个中年男子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眼看就要拔出武器伤人了。
    有人便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兄弟,反正有这么多位置,你让给他们又何妨?
    虽然两拨人看起来都不好惹,但是耐不住另一方的人多啊。顾笑庸这一边势单力薄的,方才还提醒他们这个店有问题呢,那人实在不愿意看到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这间客栈里出现。
    顾笑庸轻点了一下桌子,转头透过模糊的黑纱看向喻雪渊,眼里尽是玩味和跃跃欲试。
    两厢对视,喻雪渊一下子就明白了顾笑庸想做什么。他没有阻拦,反而还轻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顾笑庸征得了喻雪渊的同意,立马就像个大爷似的一脚踩上凳子,耷拉着眼皮摇头晃脑道:行啊,我可以把这个位置让给你们。
    此话一出,客栈里的众人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他们这口气还没松完呢,就听得那个清朗的少年音复又响起:一百两银子。
    顾笑庸笑眯眯地看着那堆凶神恶煞的人,白皙干净的手指懒洋洋地比了个五的姿势。
    他方才给了那个店小二差不多也是这么多钱,心里其实还是觉得有些亏了的,怎么着也得在别的地方薅回来,这样心里才会气顺许多。
    一百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行走江湖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像顾笑庸那样有个有钱钱爹,大部分人还是抱着满腔的热血在山川林海之间啃着干粮的。
    谁知道这小兄弟这么狮子大开口,擦了个桌子而已,用的抹布和水还是客栈里的,居然就要一百两。可恨这里是戈壁,方圆百里都没有钱庄,不然众人定要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钱庄里抢钱了。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名叫冯逆龙,素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闻言更是冷哼一声:竖子刚出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且让我来磨一磨你的飒气!
    说完就一脚踢向了旁边落满灰尘的长凳,长凳受了力道,直直地冲向顾笑庸所在的位置。
    顾笑庸一翻身就坐在了桌子上,黑色的长纱轻轻撩起又很快落下,他腰身挺直,穿着黑色长靴的脚稳稳地往下一踩,就把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长椅定定地踩在了脚下。
    沙土一片飞扬,又慢慢沉静了下去。
    顾笑庸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老大爷久经江湖,就这么点儿气量和能耐?打个架都只知道拿凳子出气。
    气死人不偿命,说的就是顾笑庸了。那冯逆龙分明才四十好几,就被他说成了老大爷。更可气的是还成了个没有气量没有能耐,只会拿凳子出气糟老头。
    冯逆龙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冷哼一声就拍了一下身旁的桌子。
    沙尘扬起,连带着桌子上那个不怎么干净的茶杯也跃了起来。冯逆龙手腕翻转,又带着罡气猛地往前一拍。那个杯子就像只离弦之箭一般,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射向戴着斗笠的黑衣人。
    顾笑庸懒懒地待在原地没有动弹,那杯子在距离他脑袋三寸的地方却猛然爆裂,化作一阵细碎的白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众人一愣。
    谁都不知道那个直直地射过去的杯子是怎么消失的。
    只有顾笑庸回头,笑意盎然地看向自家白大哥。
    喻雪渊收回了自己的手,也冲顾笑庸温和地笑了笑。
    不是吧,老大爷。顾笑庸回过头,继续看向冯逆龙,一百两而已,你堂堂冯家堡堡主还拿不出来?
    冯家堡,便是与被灭的吴家齐名的江湖势力之一。擅长使用一些难以应付的武器和暗器,像是少堡主冯坤,就十分擅长以鹰勾爪伤人。鹰勾爪以玄铁打造,爪身尖锐又精细,后面还连着一条长长的铁锁,用以力道加以辅佐,很容易便把人的皮肤连皮带肉地撕扯下来,造成莫大的伤害。
    因着武器阴损的缘故,冯家堡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太好,但是他们的势力又不弱,是仅次于大悲寺和武林盟等的第二流势力,所以江湖上的人都敬而远之,不愿意招惹他们。
    冯逆龙见自己身份被人认出,便收回了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暗器,退了一步冷冷道:你是谁?
    我?顾笑庸掀起黑纱,露出了自己那张俊秀的面庞,笑道,我是顾笑庸啊,冯堡主这么快就忘了我吗?
    冯逆龙脸上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身旁那位美艳的红衣女子脸上的神情蓦然一变,眸子里快速地闪过一丝慌张和混乱,又很快强装镇定了下去。
    冯家堡同顾笑庸的关系完全算得上说是势如水火,前些日子冯逆龙纳妾,纳得便是身旁这位红衣姑娘。再加上他武功更进一层心情甚好,便大张旗鼓地办了一场宴席。
    这原本也没什么,恰巧顾笑庸追踪一个孩童绑架案追踪到了冯家堡,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就从围墙那边翻了进去。他与贼人周旋许久,还真的在冯家堡的一个角落的机关里发现了那群被关押的孩子。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所有客人,冯逆龙好好的宴会就这么被顾笑庸还有那贼人给毁了,甚至还暴露出自己藏匿暗器的机关道,气得当即就把那贼人给杀死了。
    顾笑庸本来只是想抓人去报官的,见自己角逐了好几天的人就这么突兀地死在了眼前,心情很是不爽,便抱着双臂故意恶心冯逆龙:『冯堡主莫不是想要杀人灭口?』
    冯逆龙阴恻恻地看着他:『我灭什么口?』
    『贼人是在你的府里被发现的。』顾笑庸神色恹恹地看着他,『这群孩子也是被关押在除了你以外旁人都不知道的机关道里,你说这不是杀人灭口是什么?』
    在场宾客众多,被顾笑庸这么一闹,当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当着冯逆龙的面就窃窃私语起来。
    顾笑庸恶心了冯逆龙一把就带着孩子们潇洒自在地离开了,冯逆龙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当天晚上就派出一大堆人追杀顾笑庸,却没想到被人逃脱了去。
    时隔多日,冯家堡除了风评受了些影响外也没什么别的损失,再加上他们在江湖上的人气本就不高,满打满算也不过是提升了一点负面影响,假装含糊过去也就算了。
    可是冯堡主不这么想,他本身就算不上什么大度的武林前辈,此时新仇加上旧恨,整个人都如同一个点燃的炮仗,摸出自己刚收回去的暗器就要和顾笑庸打个天翻地覆。
    他身旁的那个红衣女子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柔若无骨地趴在了他的怀里,呵气如兰道:算了吧家主,这里人这么多,妾身也不想待在这里。
    她身上的布料着实少得有些可怜,之前一直都待在软和的马车里不怎么觉得,现在出来了就觉得有些冷:咱们去楼上吧?让妾身好好服侍您歇息。
    这样一位娇娘子躲在怀里撒娇,再加上还是新娶的小妾,冯逆龙宝贝得不行。当即就搂着她的腰低声轻哄,半搂着人往楼上走去了。
    顾笑庸见架没打起来,还有些失落。他无聊地踩了踩脚下的凳子,又跳下桌子走到自家白大哥身边:好可惜,一百两没有了。
    喻雪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下次努力。
    客栈环境恶劣,到了夜里却又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多是风尘仆仆的普通人,据说是中原那边的官府吃人,苛税负重,又逼着平民百姓给他们修祠堂,累死了好多壮丁。
    这几人是从那边的镇子里结伴逃出来的,听说漠北城这边民风开放,百姓虽然吃穿没有那么好,却也算得上平安喜乐,便准备来漠北城寻求活下去的出路。
    他们在大堂里哭诉抱怨了许久,也惹出了其他人的共鸣,一时间大堂里的气氛十分低迷,仿佛每个人都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
    顾笑庸听着听着沉默了许久,喻雪渊就把他拉上了楼,把门关上轻声细语安慰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
    顾笑庸闷闷地应了一声,随便洗漱了一下就睡了。
    因着人太多的原因,客栈的房间不够用,喻雪渊便退了自己的那间屋子同顾笑庸睡在一起。
    他看起来很是君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像是个流氓。把人抱在怀里这里亲亲那里摸摸,这才愿意缓缓进入梦乡。
    第七十八章 我替你
    次日一大早冯逆龙一行人就离开了,约摸是有什么急事儿的缘故,并没有跑来找顾笑的麻烦。
    顾笑庸乐得清闲自在,向店小二那里要了一盘花生和一壶清酒,坐在二楼的围栏旁边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那些会武的多是江湖中人,为了目睹传闻中的凤凰翎一眼都十分积极活跃,天一亮就走了大半。剩下会武之人的都是商人们请来的保镖或者打手,浑身上下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和不屑。
    中午的时候又来了一队人马,大大小小的箱子子拉了大约有十多个,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让马车的车轮吃沙很。曲曲折折的痕迹从客栈门口一直延伸到大漠的尽头,又消失在漫天的黄沙之中。
    这队人马来的时候动静不小,为首的人却不愿意张扬,一进入客栈就立马要了三个房间,又叫身后的那队镖师亲自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了屋子,随后再没出来。
    今日的天气比昨日要差上不少,分明才是正午时分,天色就已经很暗了。狂风席卷着黄沙铺天盖地地笼罩在阔远的戈壁滩上,无数的尘土很轻易地便迷了人的眼睛。
    店小二打着哈欠走出来关上了门和窗,又拿来和水的稀泥把门窗的缝隙给填上,确保外面的风沙进不来后又打着哈欠进去了。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沙尘暴要来了。
    有人问道:这沙尘暴大约多久才会过去?
    最少三天。另一人回答,看起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了,漠北这边的天气极端,再加上冬日的缘故,沙尘暴一旦来了就轻易散不了,看来咱们得在这里多待几日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很是凝重,那队运输着箱子的首领走出来皱着眉看了一下天色,又摇摇头匆匆忙忙地回屋了。
    在一片肃穆寂静中,楼上忽地爆发出来一阵猛烈的哭喊声,声音沙哑又带着崩溃的绝望:赌赌赌!!你就知道赌!!你这是要我们母子俩的命啊!!!
    随即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老子赌一下怎么了?!你这儿子病殃殃的,花了老子多少钱!还不如死个痛快,把那些银子拿给我去赌!!
    这不是你的儿子啊?!女人的声音更崩溃了,带着浓浓的哭腔,那些钱全是我自己起早贪黑刺绣挣出来的,南南的病你花过一个铜子儿吗?!
    大堂里的众人不由得好奇抬头,却都静默着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啪!!!
    清亮的扇嘴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暴怒的火气:所以你这娘们儿是嫌弃老子吃你的用你的了?!
    接着是噼里啪啦重物砸地的声音,伴随着小孩儿孱弱的哭喊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
    砰!!
    木门被狠狠砸开,一个头发凌乱衣衫破旧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的脖子上还有被人掐过的青紫痕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凄惨。
    顾笑庸认出这就是昨晚来的那一堆从镇子里逃亡出来,准备到漠北城寻求生路的镇民之一。
    女人狼狈不堪地从二楼跑下楼梯,当即就抱着孩子跪了下去:求求各位大人,求求您们了,救救我们母子吧!!
    她怀里的小孩儿孱弱又消瘦,哭都哭得不大声,看起来是个长期带病的。缩在自家母亲怀里一丝一毫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女人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在她脑门上印出了一个偌大的红色印子:为了凑够这次来漠北的路费,我整整绣了一个月啊!眼睛都差点瞎了!!
    那些银子,还有我给我家南南买药的!她眼睛通红,发丝凌乱,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癫狂的绝望,我家南南的药停不得,一点儿也停不得的啊!!
    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结伴而行的其他镇民,大约也是习惯了这家人的相处模式,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有个尖酸的妇女还依着栏杆刻薄地搭腔:你家那小子,死了就死了呗。在这样的世道,活着也是浪费咱们健康的人的口粮。
    那妇人的丈夫是个心善的,闻言不由地皱了皱眉,冷下脸来扯了自家媳妇儿一把。
    谁知这一扯就像是捅了蜂窝一样,那个尖酸的妇人立马就横眉竖眼起来,怒道:你扯我做什么?!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啊!!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了李家那媳妇儿长得漂亮!妇人指着自家丈夫的胸膛,语气刻薄至极,她上次刺绣的花儿还是你送给她的,是吧?!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丈夫惊了一下,也跟着怒道,我何曾送给她什么花儿?!
    呵!谁知道你们背着我偷了几次人!!那妇人插着腰,不然为何每次我们吵架你都向着那个贱蹄子!
    你!她的丈夫一甩袖袍,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那边的女人还疯疯癫癫地抱着自家孩子哭诉,这边的夫妻就牛头不对马嘴地吵了起来,在一片嘈杂与混乱之中,一个双眼浑浊,浑身酒气的男人拿着一根长棍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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