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珍珠怨
    夜见
    珍珠阁的宴会不欢而散, 两位小娘子意外身故,千秋公主让身边的女官亲自把两位小娘子的棺椁送回家。
    且不说这两家人接到棺椁后是什么表情,但宴会上公主对此三申五令, 众人出了这道门便也跟着讳莫如深,任谁来问也不敢多说一句。
    沐钰儿也没心思留下吃饭,从后门焉哒哒地爬上唐不言的马车。
    陈菲菲懒得坐马车,自己拿着唐家的信物, 直接在宵禁中, 骑马回了北阙。
    马车内,唐不言把一叠糕点放在摆在她手边,并未多言。
    沐钰儿难得没有捡起糕点吃, 反而坐在一侧扣着腰间上的玉佩铃铛。
    头顶的夜明珠发着悠悠的光,落在两人的脸上, 在鼻翼嘴角露出浅浅的阴影。
    “要回家还是回北阙?”到底是唐不言开口问道。
    沐钰儿沉默片刻,小声说道:“回家吧。”
    唐不言敲了敲车壁, 是以瑾微回家。
    两人一路无言,沿途听到金吾卫鞋跟上的钉靴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走动间盔甲精铁摩挲作响, 马车大大咧咧走在大街上,却一直无人阻拦, 大概是唐家早早就挂出牌子, 金吾卫便都当无事发生。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两人却都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夜色入水,长街寂静,只剩下零星的虫鸣鸟叫时不时响起。
    唐不言叹气, 低声说道:“回去休息吧。”
    沐钰儿哦了一声, 慢慢吞吞下了马车。
    她下了马车, 还未敲了敲门,就隐隐听到门里面传来急促的喵叫声,没一会儿,大门就被人打开一道缝,头顶的灯笼落在看门之人身上,晕开温润的光泽。
    “是三娘回来了啊。”张叔见了人笑了起来,一看便是一直在门口等着。
    沐钰儿嗯了一声,顺手把打算偷溜出去的奶黄捞了回来,抱在怀里用力吸了几口气。
    奶黄呆呆地缩着脑袋,嘴里也跟着喵喵叫了一声。
    张叔的眸光在门口安静的马车上扫过,脸上笑容微怔,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要请少卿入内一叙旧。”
    沐钰儿摇了摇头,一只手抱着奶黄,一只手挥了挥:“少卿快回去休息吧。”
    瑾微悄咪咪朝着紧闭的车帘看了一眼,随后听到一声扣响声,便直接牵着马车,朝着隔壁走去。
    “在隔壁休息啊。”沐钰儿摸了摸奶黄耳朵,嘟囔着。
    张叔把门打开,连忙让人进来,之后才关门上杆,一转身,看着沐钰儿站在葡萄藤架子下,过了盛夏,葡萄藤只剩下稀疏的树叶,也跟着秋天一般荒凉起来。
    “今年葡萄都没怎么长,长了的几串也都酸酸涩涩的,是不是因为刚移过来,还没适应啊。”沐钰儿随口问道。
    张叔笑着点了点头:“都说树挪死,今年我们还是初夏的时候搬过来,这葡萄藤养了这么多年,也算争气,不仅没死还长了几串葡萄意思意思,也算是有点灵气了。”
    沐钰儿捏着奶黄的耳朵,笑了笑:“所以它明年还会跟以前一样长很多很多葡萄吗?”
    张叔点头:“自然会,到时候三娘就可以酿葡萄酒了。”
    沐钰儿笑了笑,把奶黄放回桌子上,笑了笑:“一个小小的葡萄藤都这么坚强,倒显得我矫情了。”
    张叔脸上笑容微怔。
    沐钰儿可是他一点点拉扯大的女郎,那么小的时候就被抱在怀里,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地把人带大,那真的是眼珠子转一下都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今夜一开门,明显就感觉出她兴致不高的样子。
    若是以前出门玩,她回来一向都是开开心心的,抓着奶黄紫电都能絮絮叨叨许久的脾气,可今日却连着笑都勉强了几分。
    他的三娘可是这天底下最是好相处的小娘子了。
    ——是有人欺负她了吗?
    ——还是见了不喜欢的人?
    一时间,张叔只觉得满腹心思,愁肠九转。
    沐钰儿见他这个模样,便紧跟着解释道:“我没不高兴,就是想到一些事情,觉得……心有戚戚。”
    张叔听了更是忧愁了:“是差事上的问题?”
    沐钰儿歪了歪脑袋:“也算吧,我也说不来,哎,先帮我看看我这个发簪还拿不拿得下来,绕着我头发了,可别弄坏了。”
    “头饰怎么绕着发髻了,可是宴会上玩的有些过了?”张叔还是人不知旁敲侧击着。
    沐钰儿大大咧咧一挥手:“不是的,爬了个山,不小心弄得。”
    张叔把灯笼挂在一侧的藤架横枝上,还用发簪调亮了烛心,这才上前眯着眼,仔细地检查着那个放在鬓后的那钿珍珠银玉镂空的卷草纹梳背,不解问道:“怎么还爬山了?”
    沐钰儿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盯着奶黄开始上蹿下跳地跑动,随后说道:“就是看到有一个小凉亭长得怪有意思的,上去看了看,没想到这个高又这么窄,我又不安分,就绕住了。”
    张叔却是说道:“哪里是三娘不安分,依我看是这个发誓就做的太过复杂了,往常放在后面的梳背可都是不带流珠的,只做一个固定和显眼的作用,可这套头面,却绕了一圈细细长长的珠子,可不是不方便。”
    沐钰儿笑眯眯听着:“张叔怎么连这个都懂啊。”
    张叔笑了笑:“自然是从小就开始研究了,本以为自己养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想着要重新给人梳头发呢,谁知道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青松跑了,这下倒好了,我每年给三娘做的裙子都每穿几天了。”
    沐钰儿动了动脑袋。
    “哎哎,小心,在解头发呢。”张叔连忙按着她不安分的脑袋,“小心一些,这镂空的花纹太细密了,三娘头发有硬又粗,若是实在剪不开可要用剪子了。”
    沐钰儿一听直接说道:“那就直接解吧,不要这么麻烦了。”
    张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高兴教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好随意剪发。”
    沐钰儿委屈:“不是你刚才说可以解的嘛。”
    “那是实在解不开了,我这还没开始解呢。”张叔无奈说道,“你且好生坐着,这头面也贵,若是弄坏了,三娘可要给人打十年工了。”
    沐钰儿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含糊说道:“不用了。”
    “为何不用?”张叔不解问道。
    沐钰儿张了张嘴,却又没继续解释下去,只是小声说道:“少卿可是好人。”
    张叔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欲言又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三娘今日出去玩,可开心?”张叔一边动手,一边问道。
    沐钰儿撑着下巴,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怎么玩,碰到事情了,宴会上死了两个人,跟着查案子去了。”
    张叔惊讶。
    “是给绍王的两个正妃候选人。”沐钰儿点到为止,“罢了,此事已经结案了,不说了,对了,我今日碰到王夫人了。”
    张叔眉心紧皱。
    “怎么会碰到她?”
    沐钰儿用几片垂落下来的树叶揉成一团,用来逗猫,淡淡说道:“今日宴会上也请了她。”
    张叔更为吃惊了:“帖子怎么会请到顾家?”
    若是顾英还是太原顾家的嫡长子,这帖子送过来并不奇怪,可如今的顾英说一句落水狗都不过分,至今都还是从七品上的录事,挂着闲职,无所事事,东宫郡主的宴会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呢。
    沐钰儿只是含糊解释了一句:“公主殿下要为绍王选妃,所以七品衣裳的官吏家中有适龄子女的,都请过来了。”
    张叔依旧皱眉:“那她可又与你说什么?”
    沐钰儿摇了摇头:“没呢,王夫人不是刻薄之人,自然不会为难我。”
    张叔叹气:“王夫人秉性确实不坏,但她商贾出身,加上顾英又出了事,性子也不圆滑,甚至有些僵直,怎么架得住边上要看热闹的祸害。”
    ——这倒是。
    沐钰儿没想到张叔还挺懂这些宴会上的门道。
    她也不敢多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说道:“真没事,我们甚至没说过话,只是她临走前,跟我说顾叔病得厉害,我想着若是明日没事,就去看看他。”
    张叔不安说道:“不是说过了年就病了吗,难道到现在都没好?”
    沐钰儿愁眉苦脸,从奶黄嘴里掏出那团树叶,担忧说道:“我入夏时看过一次,当时精神就一直不好,听下人说每日走几步就开始站不起来了,我瞧着确实不太好,不曾想到现在都没好。”
    张叔沉默着,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他从小心事重,这些年也是为难他了。”
    沐钰儿默不作声。
    对这个名义上的阿耶,她更多的是那种道义上的关切,可一出生,她眼前就只有张叔一样,再大些便是师傅,反而是这个阿耶在她二十年的岁月中出现的次数寥寥可数。
    可以前在长安,后来在洛阳的那些房子却都是顾英拿钱出来给她租赁的,小时候也是他送钱,才让他们不至于风餐露宿。
    沐钰儿对他陌生却又有些感激。
    王夫人你不喜欢她,她也是知道的,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便很少上门叨扰,但现在王夫人主动开了口,沐钰儿便有些不详的预感。
    这位顾家夫人自来就心高气盛,在官吏人家口不谈钱的时候,自己下场做了生意,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是个要钱的人,自来就是从不主动和她说话,现在如此,想来也是……没办法了。
    “那明日带些东西去看他吧。”张叔温和说道,“补品药物就不要带了,他们也不会吃你送的,水果糖盐,布匹肉脯倒是可以送去,眼下入了秋,水果也多了起来,倒也能拾掇出好看的排面,不会显得失礼。”
    “好。”沐钰儿对生计之事一窍不通,自然是张叔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张叔废了好大的劲,这才把东西那东西解开,不由叹气说道:“年纪大了,眼睛都化了,若是以前,可不会这么费劲。”
    沐钰儿立马夸道:“张叔还年轻得很,可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现在只是天色黑了,看不清而已,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张叔笑着摇了摇头:“我先给你送了发髻,也好叫你松快松快,再给你煮碗面,免得你饿肚子睡觉。”
    沐钰儿惊讶地扭头看他。
    “三娘有没有吃饱肚子我还看不出来。”张叔嗔怒道,“你便是眨一下眼,我都知道你这小脑瓜子在想什么。”
    沐钰儿立马露出灿烂的笑来,大眼睛弯起,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又是可爱,又是无辜,直把人看的心都软了。
    张叔给人小心翼翼拆了头面,松了发髻,用手指把头发散开,用宽松齿距的大梳子把头发简单理了理,再挖出桂花头油一点点抹上去,最后采用细密的梳子缓缓梳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小心又仔细。
    沐钰儿舒服地闭上眼:“真舒服,我这头发太多了点,洗头实在麻烦,梳个头也麻烦。”
    张叔笑了笑:“头发多是大福气呢,三娘的福气会想这个头发一样,又多又密,连绵不绝。”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
    “我记得那年冬天我刚抱着三娘,三娘白白的,怪怪地躺在我怀里,我瞧着哪哪都是极好,极漂亮的小娘子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娘的头发又黄又细,我当时就害怕三娘以后头发长得不好看,没想到是多虑了,这头发就是寻常人就是仔细养护都不能这么好看的。”
    沐钰儿早就习惯张叔夸她的话。
    在张叔眼里,爬墙掀瓦那是三娘能干,把先生气哭那是教书先生不好,闯祸跑得快那是从小腿脚就利索,便是给他端碗水喝那也是聪明能干,若是真的学武学的好,那简直是神通降世,天助三娘,如今还会办案子了,那可不是英明神武,天下第一了。
    只是夸她头发长得好,那简直是小儿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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