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予从来就不是一个温顺的人,或者说,从骨子里唐天予并不温顺。但时间太久了,久到曲蓝常常忘记他第一次见到唐天予的那个晚上,那无尽狼狈、满身伤痕的少年警惕如一条野狗。只要接近他,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的锋利牙齿撕个皮开肉绽。

    是的,时间太久了。从十七岁的时候他就和唐天予在一起,那个人收起野性,被他驯服,变成一条忠犬。

    渐渐的,曲蓝再也没有从唐天予身上见到那一年那一夜那时候的一丝气息,一点味道。

    只有在偶尔,午夜梦回,或无声的午后,记忆里悄悄闪过一双明亮而桀骜的眼睛,在滂沱的雨夜,他盯着他,凶戾,警惕,却深藏着无止无尽的孤单、渴求的微光。

    让他为之而心动。让他怜惜,沉沦,万劫不复。

    他们初识,他十七岁,唐天予十八岁。转眼,他已二十五。

    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发生了太多事情,唐天予复仇,杀杨旭,后来杨旭死在了医院。杨旭追悼会的夜晚,一场劫持案发生,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什么逐渐改变。

    但到后来曲蓝才知道,其实他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在时光里改变的,从来只是他的“以为”。那一晚的酒局是曲蓝最不喜欢的那种。对方一个劲地劝酒,根本不看人脸色,也不听劝阻,一张脸因为酒精的麻痹而变得通红,却依旧举着杯子,一定要让曲蓝喝。

    曲蓝脾气好,但酒量不行,被劝着喝了几杯好几十度的白酒,已经到了他保持清醒的底线。

    “曲总年轻有为,不出几年一定会成为商界巨子!来,来,我们走了这杯!”对方摇晃着身子站在曲蓝面前,手掌中,壶里的酒,强硬地倒进了曲蓝的酒杯。

    曲蓝的眉微微地蹙起。

    他讨厌这种喝起酒来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厌烦在他明示暗示过自己不能再喝之后依旧不知进退地劝他喝酒。在对方端起他的酒杯想要塞进他手里,摇摆的身子几乎要撞到他的肩头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对不起吴总,曲总最近身体不好,他不能再喝了。”

    挡酒的,是一名长得高大又英俊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又凶狠又强势的人,甚至带着一点客气与抱歉的笑意,但他的短发下双目如剑,眼神沉稳而干脆,还有那只手坚定地拦住了酒杯的去路,格在了曲蓝的眼前。

    吴总被这么一拦,脸色顿时不好。他还没发作,听到曲蓝轻斥了一声:“唐天予!”

    曲家的大少爷挥了一下手让他的贴身保镖退开,之后才对吴总说了一声:“抱歉。”那吴总脸色稍缓,曲蓝接着说:“这几天确实身体欠佳,昨天医生才嘱咐我要少饮酒,所以真的很抱歉……”

    对方依旧脸色不虞,而且他带来的人也有人喝得醉醺醺地在说:“曲总您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啊。”

    曲蓝心里很是不舒服,但还是接过吴总手里的杯子,说道:“这杯酒是吴总亲自倒的,我喝了。吴总,我敬您,以及预祝这次我们合作愉快。”

    对方的公司规模并不大,原本曲蓝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曲新集团刚踏足轨道交通装备这个全新的领域,需要寻求有经验和实力的合作,而对方正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他不想合作伊始就闹出不痛快。

    他喝下了那杯酒,吴总也一饮而尽,曲蓝微微一笑:“我们吃菜吧。”吴总还未表态,跟他一起的那位陈总瞅着曲蓝说了声:“曲总,酒席上少不了酒,您要是不能喝,要不找个人代替您?”说着就朝曲蓝身后看了过去。

    这一夜唐天予喝了不少的酒。

    平日为曲蓝挡酒怎么也轮不上唐天予。但这晚对方就是瞅准了他,换着花样地让他喝。那长得很是俊朗的青年虽然固执地不肯让曲蓝再喝,但别人让他喝的,他一杯都没推。

    唐天予醉了,在每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都总是警醒的保镖走出门都是被人搀着的。

    他被人推进车里,曲蓝刚坐进去,恪尽职守的青年的头一歪,身子不轻不重地一倒,便搁在了曲蓝的肩头。

    前方的司机发动了车,再没有了外人,曲蓝伸手轻轻推了唐天予一下。

    “唐天予?”唐天予从没这么醉过酒,上一次他喝得有些醉已经是去年过年的时候,被曲淼故意灌了几杯酒,但那时候也还能保持着神志,更不必别人搀扶。眼下这样不管不顾地倒下去,还是前所未有。

    唐天予闭着眼睛,在车辆轻微的颠簸里,他靠着曲蓝的肩,嘴里吐着酒气,好一会儿,才闭着眼睛从唇缝里吐出一声轻微的:“……对不起。”

    曲蓝用手稳住唐天予往外栽的头,他不确定唐天予为什么会说对不起。但他想,也许因为喝醉了对唐天予来说是大忌。

    这个人总是时时刻刻希望自己保持清醒,总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一名保镖,是曲蓝贴身的保镖,不容许自己犯一点错误。

    所以醉成这样,哪怕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却还是记得他一直以来对自己近乎变态的苛刻要求。

    这样想着,曲蓝轻轻笑了笑。

    “你睡一会儿吧。”曲蓝说。

    他把唐天予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他醉死的保镖这一刻像一只宠物,任他摆布,一个反对的腔调都不曾发出来。

    这个初夏,开了半指的车窗有温风吹进来,又温柔,又寂寥。曲蓝的手放在唐天予的肩上,让唐天予睡得更稳更舒适一些。江边的大道上,车里没开灯,没人说话,曲蓝转头看着城市繁华的流景,霓虹的光芒一团又一团地晕染在跨江的那一端,遥远得像隔世的光景。

    很多年了,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有时候曲蓝想,他和唐天予如果真的只能这样,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保镖,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真正地靠近,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残酷的酷刑。

    看得着,摸得到,却不能去触碰。比遥不可及更加剜心剔骨。

    最痛苦的是,唐天予早就知道了他的感情。在他十八岁落水差点被淹死的那年,唐天予就知道了。

    知道他的感情,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却忠诚地待在他的身边。

    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甚至唐天予常常住在他的房间,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同床共眠,却不知道永远他睡床,唐天予睡沙发。他总是做噩梦,他总是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及时地将他唤醒,在好几年里曲蓝都以为唐天予是他的命运,他的救赎,但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唐天予不是自己的命运与救赎,当他的开心和痛苦都和一个人有关,当这种痛大过了开心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才是那场噩梦的起源。

    唐天予安静地在曲蓝的腿上睡了很久,直到车一个重重的颠簸,之后青年皱着眉头,嘴里开始嘀咕着曲蓝听不清楚的絮语。

    他皱着眉头,断断续续地想说些什么,但他醉成了大舌头,他一个清晰的词也发不出来。

    曲蓝稳了稳唐天予的肩,车已经开上盘山道。那个家,曾经有很多人,未出国时的父母,未搬走的曲淼,还有曲蓝自己。

    但现在,只剩他了。

    曲淼和蒋卓晨在一起了。家里暂时还不知道,但离那一天也许已经不久。到时候会怎样呢。

    爸妈虽然开明,但不等于他们会接受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

    曲淼和蒋卓晨经历了不少事情现在他们互通情意,决定厮守终身。曲蓝希望曲淼能幸福,希望他和蒋卓晨能得到祝福。但他也知道那有多难。

    而比那更难的是。喜欢的人不仅是同性,对方还不喜欢自己。

    车渐渐减速,已经到了曲家大宅外。大门很快打开,车开进去,曲蓝说:“直接开到楼下。”

    唐天予醉得厉害,车停好后,立刻有人为曲蓝开了车门,自觉地去搀扶唐天予。他们把他弄出来,唐天予醉得一步三摇,费力地睁开眼辨识了一会儿周遭的环境和人,最后仿佛终于看清楚了身侧不远的曲蓝。

    他朝他走过去,或者说被人架着,辨不清楚东西南北,只想朝他的方向过去。扶着他的保镖只好架着唐天予往曲蓝面前凑了凑,问:“我先带他去休息了?”

    曲蓝正要点头,唐天予突然使了点劲,朝与自己不足一米的青年撞了上去。

    架着他的人不防他突然发力,差点没把他扶稳。同时,唐天予大力挣开手上的束缚,迈了两步,直接按上了曲蓝的肩膀。

    “……少、爷……”

    被唐天予推开的保镖连忙过来拉人,但他才碰到唐天予,就听到曲蓝用无奈的口气说道:“算了,我带他进去。”

    “是。”那保镖看到曲蓝费力地托住唐天予,把比他高了不少的人架在肩头,于是还是伸出手,把唐天予的另一只手架上了自己的胳膊。

    两个人合力才把唐天予扶上二楼,扔到唐天予的床上。

    “大少爷您先去休息吧,这人醉了还真是稀奇啊。”那保镖笑着说,“我在这边照顾他。”

    “好,辛苦你了。”曲蓝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欲走,但他的衣服下摆一下被人抓了个正着。

    他回过头,在还没开灯的空间里,借着外边透进来的光芒看到床上的人的手伸出来,死死地把他的衣服拽着。

    他终于又听清楚了唐天予的念叨:“……对、对不……”

    “对不起……曲淼。”

    曲蓝的头轰的一声响。

    他在暗夜里瞪大双眼,他的心脏陡然如刺。唐天予别的什么都没说,唐天予只是说,对不起,曲淼。

    可是第六感就像翻天覆的洪水,一瞬间将曲蓝的心脏拍成了碎片。他突然掉进了一片无尽的深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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