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悲愤,曾经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那些毁灭傅氏的人。但我从不知道这些东西压在心底历经五年之后,它们爆发出来的力气有多么大。

    我挣脱,把那人狠狠撞到墙上。那人惊诧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我的指甲划出了五道触目的血痕。

    他吐一口唾沫,脚步趔趄,醉脸上满是狠厉之色:“你……”

    “胡振,”我走到灯笼下,冷冷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胡振盯着我好一会,脸色渐渐沉下,带着些不可置信:“你,你是傅嫤?”

    胡振,卞后的表兄胡勋的儿子。

    卞后得势之后,胡勋当上了廷尉,据我所知,父亲最后被罗织罪名又被扳倒,胡勋在其中是出了大力的。

    傅氏抄家也是胡勋带人去做的。父亲和兄长们被绑走之后,胡振见我的长嫂杜氏美貌,竟将她奸污。事后,长嫂含恨投井,而眼见傅氏遭此大辱,我的母亲亦不堪忍受,在囚室中自缢而死。

    一切一切,当胡振出现在我面前,怒火犹如架上了干柴,一窜而起。

    “夫人!这……”从人大惊失色,正要搀胡振,被他一把甩开。

    “呵呵……呵呵呵呵!”胡振看着我,过了会,竟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

    “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你啊。”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阳怪气,“我听说你在莱阳待得寂寞,就勾搭上了魏傕的儿子。怎么,如今又来淮阳,是来会裴潜那个老情人……”

    胡振话没说完,突然拳风扫过,骨头闷响,他惨叫地滚倒在地。

    裴潜不知何时来到,面色铁青地站在胡振面前:“再胡乱言语,我打断你的腿!”

    胡振“哎哟哎哟”地在地上蠕动了一会,竟支撑着地坐起来。

    “我胡言?”他的半边脸肿得发亮,将混着血和碎牙的唾沫向裴潜啐去,“裴潜!皇后不在了,你连我也敢打!你父亲那时候登门来求我父亲放过你们裴家,还说若肯成全,我父亲要什么他都给!呵呵!如今人走茶凉,你倒会替你旧情出气!还有你!”胡振转向我,笑得狰狞,“我记得你那长嫂姓杜?呵呵,当时她叫得可响,真够味!别以为你有了魏氏当靠山就敢惹我,我……”

    一把短刀刺入喉咙,骨穿透的闷响截断了他的话。

    胡振的嘴半张,眼睛瞪着我,圆如铜铃。

    愤怒和戾气,如同血水一般将我的眼睛染得通红。

    我喘着气,将短刀抽出来,看着他抽搐地倒下,血从刀口喷涌而出,自己的双手已经染得脏污。

    “阿嫤……”身后,裴潜的声音低低。

    我回头,他的脸在昏暗的灯笼下不甚清晰,其中的复杂和迟疑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么?”我问。

    “不是!”裴潜急急道,“我父亲当时虽怕,却从不曾参与陷害傅氏!”

    “他去求了胡勋,如果胡勋要他陷害,他也会做,是么?!”

    裴潜看着我,脸紧紧绷着,却没有说话。

    四周安静无比。

    我等着他开口,心一下一下地撞着口,身上的血气慢慢发寒。

    “阿嫤,”好一会,他低低地说,“都过去了。”

    一团酸涩如火烧一般堵在口,阵阵生疼。

    “可是于我,还未过去。”我低声道。说罢,看一眼他腰上空空的刀鞘,将刀放在他面前,起身走开。

    “阿嫤!”裴潜急急地拉住我的手,“你去何处?”

    抬眼,裴潜的目光如同深井,覆着一层水膜,心痛或绝望,已模糊不辨。

    我用力,将那手挣开。

    “别跟来。”我轻声道,慢慢朝门外走去。

    月亮在天上露着一弯脸,地上模模糊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动,犹如行尸。

    街上有军士在巡逻,人影绰绰。不过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心里这么问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只想一直走,一直走,离开方才那些噩梦般东西。

    “……夫人?”一人走到我面前,那模样,是个军士,“夫人何往?”

    我不理他,只一直往前。

    街上静悄悄的,我听到不知哪家的夫人在逗孩童,唱着:“月光光,照地堂……”

    “……月光光呀读书郎,骑白马,过莲塘。”很久以前,母打着葵扇对我轻唱,“莲塘外,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母亲说:“什么乡野俚歌,拿来乱唱。”

    母笑道:“这可不是乱唱,我们女君与裴郎是天作之合。”

    母亲也笑,看向我,眼里满是骄傲……

    我哽咽了一下,想哭,却没有泪水。前方黑影重重,是城墙,下面燃着烛燎。

    脚下突然踩空,我跌倒在地。低头看去,地上有个坑,我脚踝被崴了。钻心的疼痛从足部传来,我倒抽一口气,眼泪突然落下。

    “夫人!”又有人朝我跑来,我抬眼,有些模糊,似乎是杨恪。

    “怎么了?”未等他到跟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接着,影笼下。

    我愣住。

    魏郯蹲在地上,把我的脚握在手中,皱眉:“崴了?”

    我看着他,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每一处都让我觉得厌恶。无名的火气蹿起,不顾脚上的疼痛伸手推他:“不用你管!”

    魏郯毫无愠色,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

    “看看边上,”他声音低低,“你打算一直让人这么盯着?”

    我朝旁边望去,停住动作。那些城门下的军士和巡逻的巡视都围了过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又热心。

    “我走开,你就只好爬着回去。”魏郯说。

    我咬唇。

    魏郯将握在我脚上的手松开。

    我的额角一跳,连忙扯住他的衣袖。

    魏郯唇边微微弯了弯,看我一眼,将我打横抱起。

    “无事!别看了,都回去!”他对那些军士大声道,说罢,带我离开。

    夜风仍然在吹,夹杂着近处温热的气息。

    我由着魏郯抱着,一动不动。越过他的肩头,月亮在天上挂着,亮得有些刺目。

    “想什么?”魏郯突然道。

    我没回答。

    魏郯也没再问,径自往前走,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脚步声。

    “兄长!”当他走进一个巷口的时候,传来魏安的声音。

    他跑过来,看到魏郯抱着我,愣住。

    “长嫂怎么了?”他问。

    “崴了脚。”魏郯道,“去让人打一桶井水,再烧一桶温水。”

    “哦……”魏安点点头,转身跑进巷子里。

    魏郯抱着我,也进了那巷子,没多久,一处宅院出现在眼前。

    “公子。”院子里的几名从人纷纷行礼,看到我,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又行礼,“夫人。”

    我看看他们,不太自然地点点头。

    魏郯也不说什么,径自走进屋里。

    他把我放在榻上,动作很轻,尽量不碰我的伤脚。

    当我终于离开他的怀抱,心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跟这个人待着一起,我总会莫名地提着心。

    从人将一盆水端到我面前。

    “洗手。”魏郯说。

    我这才想起来,低头看去,手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丑陋不堪。

    先前的场面又回想起,我把手浸到水里,用力地搓,仿佛那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水波漾动,似乎正被某种颜色染得浑浊。

    水换了三盆,等到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手已经搓得红红的。这时,从人扛着两桶水进来。魏郯走过来,伸手抬我的伤脚。

    我一把推开他。

    魏郯歪了一下,抬眼看我,目光沉沉。

    我冷冷地与他对视。

    片刻,他又伸手。

    “不用你管!”我又推他。可他像山一样动也不动,我着急,抬起另一只脚便踹。

    “坐好!”魏郯突然喝道。

    我吃了一唬,脚停在半空。

    魏郯狠狠地地瞪我一眼,继续蹲下身,把我的袜子脱掉,捞起裳角,把脚浸到水桶里。

    水是温的,伤脚浸在里面,竟突然缓下了许多。

    “我自己来。”我嘴上仍然倔强。

    魏郯不答,只将我的脚握着,片刻,在水里慢慢转动。

    “疼便出声。”他说。

    我咬着唇。

    魏郯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又放缓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少顷,他说,“你们都这样么?平日里谁也看不起,自己委屈之时却自怨自艾,觉得别人都成了恶人?”

    我答不上来,好一会,不情不愿地开口:“什么‘你们’?”

    魏郯却不言语,将我的脚从水里捞起,移走水桶,却将旁边的另一桶水挪过来。

    我想叫他说清楚,可一分神,脚踢到桶壁,我只来得及痛呼“啊……”

    “别乱动。”魏郯皱眉,把我的脚浸在水里。这水是冰凉的,痛处很快镇了下去。

    我乖乖地不再说话,看着魏郯将我的脚浸了冷水又浸温水,反复数次,最后擦干,敷了药,用布条缠起来。

    “不想肿成蹄髈就别下地,有事唤从人。”魏郯站起来说。

    我瞥瞥他,又瞥瞥裹得像蚕茧的脚,觉得此时该说声“多谢”。可不待开口,门突然被撞开。

    “夫人!”阿元跑进来,看到我,眼睛红红地扑过来,“你吓死我了……我听到声音跑出去,外面躺着尸首,你却不见了……他们说你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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