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愣了一下,垂眸道?:“儿臣前?几日去静慈寺添灯,这几日没有?读书。”
    明帝缓缓颔首,似不经意问:“宜阳以?为《大梁律法》如何?”
    阳光如金,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她迟疑道?:“儿臣未曾读过,不敢置喙。”
    “罢了。”明帝摆手,“你进去陪他吧,朕走了。”
    温昭明再行一礼,站起身?时,明帝的天?子仪仗声已经渐行渐远。
    她把手擦干净,踅身?向暖阁中走去。
    明帝在怀疑她,怀疑她想借温珩的嘴说些?什么,怀疑她此刻的陪伴别有?居心。
    天?家之间?的亲缘本就淡薄如纸,就算温昭明早已洞若观火,不再以?此悲伤,但此刻依然?有?一丝酸涩溢出于唇齿间?。
    新刷的宫墙亮堂堂的,依依垂柳自墙垣外飘来,明帝走在长街正?中,郑兼在一旁低声道?:“公主殿下也是好意。怡嫔过身?后,五殿下便孤身?一人了,若是如今和公主日渐亲厚,公主也可以?对他多多照拂。”
    大梁朝对于公主摄政,本就忌讳颇深,明帝眼底有?机锋掠过,他淡淡说:“朕的儿子,何尝需要朕女儿的庇佑。”
    “可公主殿下日日陪在五殿下身?边,长此以?往,只怕是姐弟之情要越过父子之情了。”
    说完此话,郑兼忙不迭给了一自己一个耳光:“陛下恕罪,奴才失言了。”
    “既是失言,去领十杖再来伺候。”明帝神色之中看不出分毫喜怒。郑兼忙跪下谢恩。
    *
    乾西四所中种了两棵梨树,朱红的宫墙映着满树摇曳的梨花,欺霜赛雪般分外好看。
    宋也川又陆陆续续送了两封信来,他也的确信守承诺,为温珩拿了九连环与鲁班木来。温珩摆弄着玩了好几天?,直到温昭明板着脸赶他去睡,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些?小?玩意儿。
    怡嫔的大殓已过,温珩也重新回到了无逸殿中读书,他下学之后,恰好看见温昭明立在文华殿外等他。
    温珩的脸上漾起一个笑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皇姊!”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向乾西四所地方向走,温珩眼睛亮亮地问:“宋也川写信来了吗?”
    “写了,你想看吗?”
    温珩立刻点头。
    天?光正?盛,温昭明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温珩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拆开信纸,里面依旧是两页纸。温珩读完了第一页,第二页首行写的却是公主殿下。温珩眨巴着眼睛将信递给温昭明,温昭明垂目看去,宋也川的字迹清瘦如竹。
    “公主殿下惠鉴,也川特向殿下请罪。”
    第37章
    宋也川在信中说, 他是罪人,当日写信给五殿下本是临时起意?,后来?写信为的是信守当日承诺, 如今五殿下不再沉湎于悲伤,他的初衷便已达到,实在不宜再送信来?,还请公主宽恕他自作主张之?罪。
    温珩的眼中难掩失落, 他丧气着低声说:“宋也川说,他不能再给我写信了。”
    温昭明摸了摸他的头发, 再一次牵起他的手,一起沿着长街缓缓向北行去。
    “他这么做是对的。”温昭明柔声说, “你是皇子他是罪臣,若被?有心人知晓,只怕会怪你怜悯罪臣。而?对他来?说, 私自结交皇子,也是重罪。唯有如此, 才是对你们俩都好的事情。”
    一路走到乾西四所, 温昭明才对他说:“阿姊也不能继续陪你了。”
    “父皇说, 不会让你寄养于皇后膝下, 也不会让我进宫陪伴你。”温昭明含笑说, “所以阿珩,往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但是我有空的时候会来?看你。”
    她以为温珩会哭,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红了眼圈, 抿平了唇角。
    “我知道了阿姊。”
    温珩恭恭敬敬地对着温昭明拱手行礼:“阿姊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扶着冬禧的手, 温昭明狠下心没有回头看,一直走到长街尽头,她微微侧身,余光里依然?能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儿垂着头站在那,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她纵然?不舍又如何,除了些许的怜惜之?外,她不能对任何一个兄弟又太明显的不同。父皇不会允许,朝臣们同样会紧紧盯着她的每一分?举动?。在这充满束缚与教条的宫掖里,半分?出离于理法之?外的行为,都会让某些人警惕。
    坐在马车上,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宋也川这几日在做什么?”
    秋绥道:“宋先生除了去了一次琉璃厂为五殿下买九连环之?外,一直待在府中。”
    宋也川写的信,温昭明大都提前读过才会再转交给温珩。透过他寥寥数语的信笺,温昭明意?识到,过去的宋也川不是如现在一般古井无波。他写过激扬的文字,书?过瑰丽的骈文,登临三山五岳,渴望结交天下豪贤。
    她不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
    走到西溪馆时,宋也川正?在写字,听到脚步声时,他从?半人高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清隽的眉眼宛若一幅山明水秀的水墨丹青。他浅浅一笑,那双浩渺的眸藏着千里烟波,他撂下笔对着温昭明一揖:“殿下,你回来?了。”
    仿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此时才回来?。
    而?他留在原地,等了她很久。
    这句简单的话?,却触动?到了温昭明的心。
    “嗯。”温昭明的脸上依然?很平静,她缓步走到宋也川身边,“你写的信阿珩都看过了,你送的鲁班木和九连环他很喜欢,他让我替他谢谢你。”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宋也川安静回答,“贵重的太点眼,容易给殿下招惹事端,所以我只能选这些玩意?儿逗他开心。”
    他素白的衣袖藏住了手腕处的伤,额上那枚字迹尚清的黥痕便分?外惹眼。像是白璧微瑕,又像是一滴墨色的眼泪,着在他清朗的脸上。
    他起身让座,温昭明便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今日,我想送你一份礼物。”温昭明对冬禧招了招手,冬禧便递过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螭蟠纹铜镜,她将镜子拿在手中,缓缓抬起,直到宋也川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宋也川,你看到了什么?”
    西溪馆中没有镜子,自受黥刑之?后,宋也川第一次以如此方式看清自己?的脸。和记忆中的自己?,已经有了些偏颇,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
    镜中的那个青年,清癯、黯淡,好似一支摇曳在风中的火烛。
    “殿下,我看到了自己?。”
    显然?温昭明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她将镜子又举起几分?:“再看。”
    宋也川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眸深处的疲惫。
    他的目光越过铜镜看向温昭明:“殿下想让我看什么?”
    “我想让你看,你脸上的那个字,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把铜镜放在桌子上,“就像我日夜见?你,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我忽视了你脸上的刺字,而?是这个刺字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它已经是你本来?的一部分?。你若走出门去,让所有天下人都司空见?惯,那么这枚刺字,便不再是你的罪证,它会像眉毛、眼睛一样,是你的一部分?。”
    “我读过你写给温珩的信。”温昭明理直气壮,“宋也川,你该勇敢点,像你过去那样。”
    宋也川的眼睫总是低垂着,藏住他的心事与全?部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过,过了很久才说:“殿下,我其实已经很勇敢了。”
    “那些对每个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分?外艰难。”宋也川缓慢又艰涩地说,“我若不戴奓帽,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可若继续戴奓帽,如今已是暮春……”
    宋也川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他看向温昭明的眼睛:“我感念殿下予我的片瓦遮身,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殿下,我回不到从?前了。”
    在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没有死在诏狱中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时,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清白与傲骨,从?容赴死。
    而?如今,他却开始惶恐于认识每一个陌生人。
    他曾承诺自己?不怯懦,却又发现这件事谈何容易。
    “你只需要变强。”温昭明将铜镜倒扣在桌上,“只要你足够强,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没有人敢肆意?评价你。”她有些傲慢地一笑,“换作是我,敢肆意?盯着我看的人,我会通通杀掉。”
    但她知道,宋也川并不是她这样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太多,而?他又太过善良,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
    宋也川没说话?,他却笑了,他说:“我羡慕殿下,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
    温昭明很少见?宋也川笑,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窝,很天真不设防的样子。虽一晃而?过,却足以被?温昭明记住。
    “你好生想想。”温昭明从?容起身,“我并不想逼你,但若真有那一天,我定然?会为你高兴。”
    温昭明走后,宋也川缓缓走到桌前,他把镜子翻转过来?,再一次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抬起手,摸向额头上的刺字。
    伤口早已痊愈,只有用指腹触碰时才会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渗透进皮肤的纹理,这个昔年狰狞的忤字,此刻边缘处开始泛出一丝青色的痕迹。
    翌日午后,宋也川独自出门了。他骑马来?到了和温昭明一同去过的静慈寺。
    山风中带着香火的喧闹与浓烈的气味,宋也川凭借记忆,找到了池濯暂住的草庐。
    池濯正?坐在草庐门口的青石上看书?,见?到宋也川走来?,眼中既意?外又欣喜:“兄台怎么此刻前来?,快请进。”
    他推开门:“我这几日没有收拾东西,屋子里有些乱,兄台勿怪。”
    池濯的卧房中光线不算好,灯烛又价贵,想来?正?是如此,他才会坐在窗外读书?。草庐中堆了很多书?,还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纸张,池濯腾出一把椅子:“兄台坐,我去给你倒茶。”
    宋也川抬起眼睫:“先不必麻烦了,我有一桩事,想说与池兄听。”
    “哦?”池濯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兄台请说。”
    宋也川缓缓抬手,将奓帽从?头上取下,露出他的额头。
    “幼时父母曾教导也川,与人相交,需坦诚以待。也川昔日羞于启齿,今日决定向池兄坦白。”他目光清澈平实,“若池兄不愿与我这等罪臣相交,今日也川只当未曾来?过。”
    池濯将他打量了一番,挠了挠头:“摘帽子就叫坦诚了?”
    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这是鼓起勇气才袒露心扉的宋也川始料未及的。
    “宋兄不知道吧,我是涿州人。”池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也川对面,“涿州昔年是流放之?地,像你这样脸上刺字的人,我每年都见?过成百上千,早就司空见?惯。先前宜阳公主没有开设州府的时候,涿州年年都有人口贩卖之?事屡禁不止,很多居民?自发从?黥面,以免被?贩卖到中原去。后来?公主将府邸建于涿州,才改变这一乱象。”池濯给宋也川到了一杯茶,“你若是在涿州,只怕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池濯说话?莽直,是个直性?子,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再说其实当日我便猜到了你身份,因为我曾在涿州见?过宜阳公主。虽说是几年前的事了,可公主这么美?的人,只要见?过就忘不掉。我不点破,是怕你觉得我故意?攀附你,并不是介怀你的身份。”
    山风透过槛窗吹入,宋也川苦涩一笑,起身拱手:“是也川小人之?心了。”
    池濯按着他的胳膊:“宋兄快坐,我本就不是个爱和人客气的,你这样搞得我不自在。”
    抛开身份的芥蒂,两个人的攀谈比之?前更?为酣畅。
    几个时辰转瞬而?过。
    池濯起身再次为宋也川的茶盏之?中添水说:“我入京本就是为了科考,今年是我考学的第三年,若是今年再不中,我就回老家种地。”他五官虽不如宋也川精致,却也是个端正?气派的长相,“只盼着春闱时,阅卷的翰林能高抬贵手。”
    春闱。
    宋也川恍惚着想起,自己?春闱那一年,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残阳只余下余晖一抹。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天□□雨,宋也川才起身告辞。这一次,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牵着马走到寺院之?外时,噼里啪啦的雨点兜头淋下,宋也川找了个能够挡雨的牌坊,打算等雨势小些再回去。
    有马蹄声响起,霍逐风穿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向他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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