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速速上车。”霍逐风挽住马缰。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暗带急迫,与他平日的成熟稳重并不相符,宋也川登上马车之?后问:“霍侍卫为何不跟在殿下身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逐风惊讶于宋也川的敏锐,只好低声如实说:“殿下被?急召入宫了。她入宫前叮嘱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先生接回来?。”
    急召入宫。
    宋也川在心中缓缓念过这四个字。
    一丝复杂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宋也川骤然?觉得有些不安。
    温昭明是冷静的人,她只怕也曾觉得事出突然?。一条又一条的逻辑线浮现在宋也川的眼前,马车上没有纸笔,他便开始用脑海冥想。等马车停下,他撑着雨伞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宋也川猛地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公主府上有多少守备?”
    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府丁三百人。”
    “全?部集结起来?,守住府门。”宋也川单手撑伞,另外一只手在袖中勾画以理顺自己?的思路,“除了叫公主入宫之?外,可还叫了旁人?庄王与楚王如今是什么动?向?”
    霍逐风思考说:“庄王昨夜入宫与陛下饮酒尚且未归,楚王府没有动?静。”
    “皇宫可曾加强守备?”
    “我同师父一起送公主入宫,虽然?阖宫各处看似一切如常,但暗地里的守备却足足多了两倍。且有锦衣卫的人四处巡视。”
    一道春雷自头顶的夜空闪过,宋也川的目光冷静且清晰,“派人盯紧两座王府。”
    宋也川踅身便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追上前问:“先生可是猜到了什么,可否告知于我?我也好早做准备。”
    隔着潮湿的雨幕,宋也川的目光飘向皇城的方向,他轻声问:“事出突然?,我判断不出。”
    *
    “阿姊,我怕。”
    温珩紧紧抱住了温昭明的手臂,而?温昭明在此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庄王。
    “皇兄深夜将我等聚集于此,究竟何意??”温昭明将温珩挡在自己?身后,“你用父皇的口谕召我入宫,却不让我面见?父皇,将我和温珩关在德勤殿中,到底要做什么?”
    庄王的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张黄卷:“只要宜阳在此奏表之?上属名,我即刻便会送你回府。”
    温昭明接过这张纸,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一封以宜阳公主与六部阁臣的口吻,奏请庄王摄政监国的诏书?。
    “父皇怎么了?”温昭明认真道,“我要见?父皇。”
    明帝并不算一位勤政的皇帝,恰恰相反,他对于长生的渴望超乎一切。
    近些年见?寻医访药,只为能求得长生之?术。
    有胡人进献一种五石散,服用之?后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明帝尝试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昨夜与庄王饮酒之?后,明帝又服用了一次五石散。夜间发作起来?,到此刻都昏睡不醒。
    “昨日夜间,父皇骤然?病重,此刻正?在昏睡。”庄王看着温昭明,面容平静,“你知道的,父皇一直想把你嫁给戎狄。若本王有朝一日登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自然?封你为大长公主,享一生荣华。我和楚王二人之?间,自然?是我为太子,对你最有利。”
    他的目光转向温珩:“你不是一直喜欢老五么,我日后也会给他富饶的封地,你何苦让他在这陪你挨饿呢?”
    明帝骤病,按照内阁的逻辑,推举一位皇子监国本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的阁臣并不全?是庄王的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击即中,却又不甘心错失良机。所以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温昭明的身上,她是明帝最心爱的嫡公主,也是为了让大臣们以为她的话?便是明帝的意?思。
    温昭明缓缓抬起头:“你要做什么本就与我和阿珩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与你沾染毫分?。我要见?父皇。”她眼眸冷冽,眼中藏着冷淡的蔑视。
    庄王被?她的目光激怒,眼中寒芒闪现:“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错失良机。”
    温昭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二人僵持片刻,庄王最终拂袖而?去。
    德勤殿是昔年明帝召幸后宫的围房,这里是宫闱禁地,平日里本就少有人来?,此刻便是连下人们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温昭明蹲下来?,双手摁住温珩的肩膀:“你怕不怕?”
    温珩抿平了嘴唇轻轻摇头,而?后低声问:“父皇出事了吗?”
    “我不知道。”她拉着温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但温襄他太心急了。”
    温昭明在朝堂之?上太过弱小,她也没有足够证据向天下人告发,庄王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把温珩一同带于她面前,以此为要挟。
    *
    西溪馆内,宋也川已经列出了几十种可能。从?动?机再到计策的可执行性?上,他都做出了大大小小的批注。他的左手很稳,蝇头小楷铺陈满纸,字字详实,宛若一幅细密的画卷。
    霍时行在门外低声说:“宋先生,楚王率百名武士从?王府中出发,向公主府而?来?。看样子不光有楚王府自己?的府丁,还有朝中几位将军和言官。”
    而?此时此刻,宋也川的墨笔正?好圈在「庄王」二字上。
    他眸光仍旧太平清宁,只是眼底掠过凛冽的机锋,宋也川走到门前,撑起黑色的油纸伞:“我亲自去见?。”
    楚王温兖骑马来?到宜阳公主府外时,不见?公主府的家奴,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利于门下。他用左手撑着雨伞,俨然?已经恭候多时。
    细密的雨雾打湿他的鬓发,宋也川眸若点漆深不见?底,他对着楚王缓缓行礼:“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昔日宴会之?上,温兖曾见?过宋也川一面,他好整以暇:“你知道本王要来??”
    “是。”宋也川徐徐抬起眼睫,立于温兖身边的大多是宋也川不认识的武将,只有一位姓阎的文臣,宋也川记得是翰林院的人。
    温兖身边的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目光,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凛冽。温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叫宋也川是吧,本王记得你,你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是。”
    “早听说昔年翰林院中,有一位宋编修文字功夫了得,想不到还能为人谋士。”他挽着马缰,冷笑说,“本王的眼线密报,父皇此刻病重昏睡,而?温襄却在此刻将宜阳召入宫中,此刻只怕二人已经合谋假诏,意?图谋反。今日本王带朝中诸位大人一起,搜查公主府。”
    宋也川眸光如电,徐徐看向温兖。
    庄王与楚王之?间早已谈不上表面太平,从?此便是你死我活。若是楚王有治庄王于死地的证据,绝对会斩草除根。庄王府密封宛如铁板一块,温兖才会把目光转向于公主府,就算温昭明没有与庄王同流合污,楚王只怕也会找机会嫁祸诬陷。
    庄王善谋而?楚王善武,京畿之?内的大半兵权都在楚王手上。若楚王成功嫁祸,他便会指使禁军诛杀逆贼。到那时,就算是误杀了庄王和温昭明,也会无处伸冤、无处辩驳。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众目睽睽之?下,宋也川缓缓上前:“王爷请恕也川死罪,也川不能让王爷入府。”
    “哦?”温兖玩味地拨弄着自己?的鞭子,“本王有不得不搜查的道理,也请了多位大人作为见?证,你宋也川区区罪臣,竟敢敢螳臂当车?”
    已经有武将叫嚣:“王爷何必和这个献媚邀宠的罪人多费口舌,我们理应尽快搜集罪证,早日入宫,保护圣驾!”
    温兖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冷冷道:“宋也川,本王再说最后一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你若是再敢阻拦,便是陷本王于不忠不义。本王看在宜阳的面子上与你好言相劝,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爷,”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可想过若是公主殿下不曾和庄王勾结,又该如何?”
    “本王自会亲自向她赔罪。”
    “王爷便漏夜前来?,趁公主不在府上时大肆搜查。既有违《大梁律法》,也违背兄妹情谊,此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不怕言官弹劾,也要考量陛下的意?思。”
    “诡辩!”温兖似笑非笑,“但有人密报本王,宜阳公主将亲笔手书?,恳请温襄监国。”
    雨势越发的大了,宛若银河乍泻从?九天滚落。
    风急雨骤之?间,竹骨伞左摇右晃难以抓握,宋也川松开了手中的纸伞,暴雨将他的头发衣服即刻便被?淋湿,唯有那双明亮的星眸,在深夜之?中闪着微光。
    “若王爷真有实据便不会夤夜前来?搜查,而?是会直接交由内宫查办,”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缓缓道,“还是说在王爷心中,不管公主殿下到底有没有和庄王勾结,都会被?王爷打为同党?”
    他再向前一步:“草民?可否于王爷赌一赌。”
    宋也川素来?温润,哪怕到了此刻,语气平平波澜不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温兖的身上。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说这些,父皇身处危宫,正?待本王相救。”温兖眼眸深沉,随即道,“来?人,把宋也川押下去,撞开公主府的门,本王要亲自去搜!”
    “王爷。”众人之?中,那位唯一的文臣突然?开口,“老臣觉得此人言之?有理。”
    这个文臣名叫阎凭,鬓发已斑,身姿老迈,声音却依然?沉稳:“便以寅时为期,若真有此奏表呈送于司礼监,我们再搜公主府如何?”
    温兖没有温襄的罪证,正?因如此,他暗中做了一封假诏书?,打算稍后趁乱藏入公主府中,诬告温昭明与庄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为了名正?言顺,他才会刻意?请了阎凭为证人。
    没料到宋也川三言两语之?间竟然?说服了阎凭。
    不管是六部大臣,还是内阁辅臣,阎凭在朝中颇有几分?威势,他说出口的话?,一时间无人敢驳。
    见?身后诸人有偃旗息鼓的态势,温兖只好说:“本王自然?敢和你赌。不过你这罪人,哪里有和本王做赌的资本?”
    “自然?是没有。”宋也川镇定道,“也川有的,不过是贱命一条。所以,若王爷赢了,也川以命相抵。若也川赢了,请王爷割汝州、并州两处,为宜阳公主封邑,如何?”
    这并非是一桩公平的交易,但温兖显然?对自己?的胜算极其自信:“那便依你。若你输了,本王会将你首级悬于城下,供万人瞻仰。”
    “好。”
    *
    更?漏将阑,一声又一声,砸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宋也川身着湿衣,双眸蔚然?如海。
    公主府门之?外,唯有战马偶尔的轻声嘶鸣。
    天边露出一抹稀薄的蟹壳青,雨势也在此刻渐渐衰减。
    温兖唇角冷漠的弧度尚未收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爷,皇宫的方向好像起火了!”
    众人霍然?变色,一齐向北面看去。
    看不清起火的方位,只能看到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派人去查!”温兖怒喝,“快去!另调禁军,围住禁庭,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炷香后,有侍卫骑快马而?来?:“王爷!起火的并非是陛下居住的三希堂,而?是德勤殿!”
    “昨夜下雨,为何德勤殿好端端的会起火?”温兖斥道,“必然?是有贼子意?图谋害父皇!”
    “不是的,”那侍卫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色,“放火的人是……”
    “磨蹭什么,说啊!”
    “回王爷,纵火之?人是宜阳公主!”
    四下皆惊,宋也川望向那烧红了的天空,目光微沉,似有忧色。
    *
    三更?之?后,雨势逐渐变小。德勤殿是一座面阔三的殿宇,殿前有一处庭院。内殿的门并没有上锁,温襄只派人把守住庭院外的宫门,不让人靠近。
    德勤殿中的温昭明,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走到窗边唯一亮着的蜡烛旁,静静地看着烛泪一滴滴滚落,凝结在灯烛的底座上。
    她扯下床幔,将窗户从?里面遮住,此刻幽幽的宫殿之?中,只剩下蜡烛宛若萤火一般的光。
    “阿姊,你在做什么?”
    温昭明走到温珩面前,目光如炬:“阿珩,阿姊要托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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