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愕然的看着瞬间被她清空的内庭,不知为何,只觉有些好笑。
    她松了口气,这才回头看他的脸说。
    “大人,如果你不想着凉,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裤子。”
    他闻言一愣,匆匆低头,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羊毛衫,赤luo着他的双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裤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够长,他雄伟的小弟弟就要出来见人了。
    “该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着两条腿,他忍不住低声咒骂着:“你让我看起来像个疯子。”
    “你让我看起来像个女巫。”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没好气的说:“而且你没穿裤子不是我的错,那又不是我脱掉的。”
    说完,她扬着她小巧的下巴,转身走回主城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挺得笔直的背影,下一瞬,笑了出来。
    “米歇尔是谁?”
    她愣看着他,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那刚洗完脸,正拿布巾擦脸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然后她才想起来,一般贵族其实很少会记得仆人的名字,而他在这城堡里,又收留了太多新来的孩子。
    “米歇尔是你前任执事的儿子。”
    他愣了一下,想了起来“红头发的那个?”
    “红头发的那个。”她点头。
    他把布巾放下,继续穿戴厚布做的软铠甲,忍不住再问。
    “刚刚在院子里,你为什么要我把豆子交给路易?”
    她跪在火塘边,一边清扫煤灰,一边道:“路易家里以前是种田的,让他顾着比较保险,他会知道该如何照顾芽苗,不让它们霉掉。”
    他套上锁子甲,发现她竟比他还了解城堡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有嘴,我会问。”她抬起头来,瞧着他,道:“而且那些女仆会聊天。”
    这话,让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软化了脸上僵硬的线条。
    她瞧了,忍不住开口,多管闲事的道。
    “你知道,你应该派人去南方买些牲畜。鸡可以生蛋,牛和羊能产奶,而且牠们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钱,这男人抢了她一箱金币,她不懂的是,为何他迟迟没有做这件很显而易见应该要做的事,虽然到南方路途遥远,但总也要有一个开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会被抢光了。”他告诉她:“运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军队。”
    闻言,她这才恍然过来,想起他之前曾说,因为饥荒,路上宵小强盗横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着他穿戴护手。
    那东西有绑带,他半天没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系好绑带。
    他低头垂眼看着那个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双手为何还能如此干净,跟着他发现,是因为她做什么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细。
    然后,他听到她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为何不叫村里的人到田里帮你?”
    她娇小的脸,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经见过的东方瓷器。因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袭来,他注视着她低垂的小脸,沙哑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村里的人有自己的田要顾,再说他们多数都病了,强迫他们来,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们收税?”
    这问题,让他一怔,回过神来。
    “你怎么”
    话出口,他蓦然领悟,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执事的纪录,他这才想起来她识字。
    她抬起眼,看着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双眼眸在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处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润、温暖。
    因为那眼里的温柔,因为被她发现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紧,粗声说:“死亡的农民对领主是没用的,领主至少要让他们得以糊口。”
    她瞧着他,那双眼眸依然温暖。
    “你应该要好好吃饭。”她凝望着他说:“吃饱了,你才会有力气照顾他们。”
    说完,没等他回答,她转过身去,拿起那一篮他昨天换下的脏衣物,下了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合上的门,久久无法回神。
    他不曾照顾过谁,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丢下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转身离开,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可她让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温暖的结束。
    他扯着嘴角,讽笑着,怀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会说什么。
    可是,他回来了,而她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和温暖的食物。
    嘲讽的笑,缓缓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带来的莫名暖意,裹着心口。
    只是个女人。
    他想着,将她那双温暖的眼眸,从脑海里推开,然后深吸口气,把皮带扣上,将长剑挂在腰间,下楼来到大厅。
    大厅长桌上,女仆们已将煮好的蔬菜燕麦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愣了一下。
    这东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浓汤根本是两回事,虽然分量足够,味道却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领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抬起眼,试图寻找那女人,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大厅里。
    长桌边,挤了很多人在吃饭,男的女的都有,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来了,来吃饭,但没有她。
    “苏菲亚。”他叫唤那经过身边的女仆,问:“凯呢?”
    “夫人去城门塔楼和夏绿蒂换班了。”
    他没想太多,低头继续吃粥。
    雨还在下。
    波恩带着所有能用的人手回到田里,给了几个年纪小的男孩与女孩,一人一把弹弓,让他们顾着已经播种的田,若有飞鸟来就将牠们射下来,他要他们除草、顾田兼狩猎,就算射不到猎物加菜,多少也可以惊吓飞鸟,不让牠们吃掉种子。
    那一天,他到村子里拿来另一具无人使用的犁替代,继续犁着田。
    那天晚上,他回到城堡时,路易没有像往常一样奔来照顾马,另一个男孩接管了马厩。
    他怀疑那锅豆子到头来还是被煮熟了,路易才会跑去躲起来。
    他抹着脸,在那下不停的细雨中穿过内庭,正要走进主城楼时,听到她的叫唤从身后传来。
    “大人、大人——波恩——”
    他转过身,看见她在雨中朝他跑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说:“豆子,那些豆子发芽了!”
    他一愣“真的?”
    “真的,全都发芽了!”她看着他,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兴奋“我想你需要去谷仓里看看。”
    他转身大步朝谷仓走去,然后忍不住小跑步起来。
    谷仓的门在黑夜中透出亮光,当他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原本宽敞空无一物的谷仓里,让人拿小兵子装着煤炭,生起了小小的火,所有的地面,都被装着豆子的杯碗瓢盆摆满了,剩下的地方则被堆放了许多黑土。
    路易跪在黑土旁,看到他进来,有些紧张,忙站了起来。
    “豆子呢?”他着急的问。
    路易把肮脏的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匆匆拿起早上那锅豆子,端到了他面前,给他看。
    他伸手接过,看见那些豆子全都冒出了芽头,除了锅子里的,地上那些豆子也都冒出了小小肥胖的芽头。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捞了一些出来。
    “你怎么做到的?”
    “我、我我”路易结结巴巴的说:“太、太、太冷了”
    那孩子结巴得太厉害,忙看向慢了一步进来的她求救。
    凯见了,帮忙解释,道:“种子发芽需要温暖的天气,所以路易在谷仓里生了火,让谷仓变得比外面温暖,豆子比较容易发芽。”
    他惊讶的看着路易,有些激动,伸手拍了下他瘦弱的肩头。
    “干得好。”他对那孩子说。
    “是是爷爷教我的。”路易红了脸,因为被称赞,讲话终于顺了一点:“爷爷说,可、可以先拿些土,种在屋里,等芽大一点了,长根冒叶了,再种到田里,比较容易活、活下来。”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他告诉那孩子“你爷爷很聪明。”
    路易闻言,微微红了眼。
    他捏了捏那孩子的肩膀,把那锅豆子还给他“这些豆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男孩伸手接过,用力的点着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然后抱着那锅豆子回去黑土旁,继续整理那些土和发芽的豆子。
    他再次环顾整座谷仓,看着那些泡在水中的豆芽,无比的希望,从心中升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转头,看着那个女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她也如他一般,紧握着他。
    “会好转的。”她看着他,坚定的说。
    她发上还沾着水珠,小脸仍因兴奋而微微泛红,他不知她哪来的信心,但他喜欢这个念头。
    他差点低头吻了她,但卡恩在这时搬来更多的土,跑了进来。
    凯清醒过来,抽回了她的手。
    “我、呃,我得回塔楼了”
    她红着脸,有些结巴的说,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出去时还因为太过慌张,撞到门框。
    他抬手耙过微湿的黑发,暗暗咒骂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到门口时,她已经跑到城门塔楼那儿了,然后她在这时回头朝他看来,看见他在看,她喘了一口气,却停在了塔楼门边,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大步上前,将她扛上肩头,带回房里去。
    可那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他的麻烦太多了。
    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大老远的距离看着她在雨夜中喘着气,微启的粉嫩小嘴,吐着氤氲的白烟。
    然后,她转过了身,上了楼。
    当他回到房里时,看见那儿早已摆了一桌食物,他坐下来安静的吃着。
    没多久,仆人们抬了热水上来,让他清洗身体。
    那一夜,她拖到很晚才回房,他早已躺上了床。
    他听着她在屋里活动的声音,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的爬上了床,蜷缩在床的那一边。
    他感觉到自己硬了起来,他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忍住朝她伸手的冲动,他清楚记得母亲的不快乐,记得他成长时期的痛苦。
    他不想和那臭老头一样,他也不想制造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所以,他只是闭着眼,侧躺着,在黑夜中,偷偷的、安静的,感觉她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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