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没配回来,倒将个女神医请回府了。
    卿容容的一点点心虚在看到小姐惊喜的神情后化为万分得意。
    欧阳子夜耶,岂是随便可以见到的。
    卿婳儿喜出望外。在家时虽藏于深闺,过着差不多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在洛阳城名媛闺秀稀少的谈资中“欧阳子夜”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焦点。
    欧阳子夜,以十五稚龄踏足中原,行医江湖,活人无数,以女儿身四方游历,得“天香国手”之名,人所尊崇。
    她是每一个深闺少女所崇拜的偶像。
    包是卿婳儿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样是女儿身,欧阳子夜不为闲言所羁,孤身闯荡、济世救人,以高超的医术赢得旁人的认可,无人敢因其身为女子而加以轻视;相形之下,拘于“三从四德”、以礼法戒律将自己紧紧缚住,任父亲安排终身的自己实在是太软弱了。
    包可笑的,是现在她连安分守己地做个贤妻良母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眼下,及可预期的将来,是否她只能坐困冯家愁城,束手无策,无力自救呢?
    “婳儿棗”
    虽是初识,为这绝色佳人的聪慧坚强及毫不讳言的坦白所折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心的欧阳子夜摒弃不必要的客套,不再加之“小姐”“姑娘”的生疏,直呼其名:“还记得上一次的月事是什么时候吗?”
    卿婳儿屈指默算时,卿容容快手快脚地翻出她一直以来所做的记录:“是十四天前,一共四天。”
    欧阳子夜凑过头看她的记事本,赞道:“容容做得很周到呀。”看上面密密麻麻,至少记下了卿儿两三年来的红信情况,正有助于对卿婳儿身体状况的了解。她思量片刻,写下葯方,道:“待会儿我去抓葯吧。容容蹩脚的改妆本领只会更惹人疑心,落入有心人眼里反多生是非。这葯只一剂便可保无虞了。婳儿,你想清楚了?”
    虽是知道卿婳儿的决心,身为医者的责任心仍让她多问了一句。
    在这非常时期中无心对易容的超低评价做出反应的卿容容合上记事本,向继小姐之后第二位让她敬若天人的欧阳子夜提出疑问:“欧阳姐姐,为什么小姐会会发生这种事?”
    欧阳子夜拿过记事簿细看,随口道:“这是从婳儿初潮便开始记的吗?容容怎晓得要这样做的?”
    卿容容有问必答地道:“是呀。是乳娘交待容容的。欧阳姐姐,你还没回答容容的问题啊。”
    欧阳子夜笑睨这心急的小妮子一眼,转向美目中亦闪着疑问的卿婳儿:“婳儿可还记得两年前七、八月间的月事为何出现异样吗?”
    从这本记录可以看出,卿婳儿的身体十分健康,绝非弱不禁风的病美人。这样规律的月事,在那段时间突然紊乱,定是出了什么事的。
    两年前的事情?
    不要说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经心的卿婳儿一头雾水,连细心的卿容容亦大伤脑筋。探头就着她的手看了一下记录,绞尽脑汁地道:“你问的是这多出来的两天吗?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呃对了,那天小姐在园子里绊了一跤,回房更衣时便见红了,我还当是来早了,不过小姐又未觉不适,大夫也说没什么不妥,两天后便停了,半个月后仍是按期来的,之后也没有什么异样呀,欧阳姐姐棗”
    是这样了,欧阳子夜深吸了一口气,推案而起道:“我明白了。婳儿你对女子初夜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棗
    初经人事的婳儿垂下头,玉颊涌起红潮,惊心动魄的美态引得室内两名女子看呆了眼,欧阳子夜更为她的际遇不平声若蚊蚋地嘟哝了一句。
    听不见。
    欧阳子夜与卿容容面面相觑,后者做了个无奈她何的表情,欧阳子夜站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脸,逼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道:“婳儿不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还自己一个公道吗?”
    卿婳儿倏地挺直纤腰,豁出去地道:“婳儿对它一清二楚。”
    欧阳子夜侧头,考虑着如何措词。此时的她,只是一名医者,再没有什么女儿家的保守矜持,再问:“那么婳儿应当知道,处子本有一层薄膜,男子进入时,有撕裂之苦,而后落下元红,此称为‘破身’?”
    在一边旁听的卿容容举手道:“我知道啊,这个在青楼妓寨中又叫做‘破瓜’,据说痛得不得了唔”毫无遮拦的小嘴被主子一把捂住,卿婳儿素净的玉颊泛滥成夏日烈阳,几乎烧了起来,羞愧的眼牢牢盯住地板,恨不能看穿出个洞好钻下去:“婳儿管教不严,让姐姐见笑了。”
    欧阳子夜微笑道:“没什么,容容说的没错。江湖女子练武之初,常因运动过度,而致那层薄膜破裂,甚至红信断绝。”
    卿婳儿目中泛起异彩,连口快的小丫头何时溜走都未发现。
    她的清白!
    欧阳子夜比仙乐更动人的声音继续道:“闺中女子虽少有运动,但摔倒、跳跃等较剧烈的动作往往也易发生此事,只是未必伴有剧痛,常被当作红信乱期轻易忽略。”望向卿婳儿熠熠闪光的秀目,轻道:“江湖世家中,男子大多明此理,加以妻室多为自己中意之人,爱重之下,少有疑心。而冯公子”
    冯子健一介书生,既不能医理,不明此事,与她又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配,疑她不贞似乎在所难免呢。
    欧阳子夜星眸微黯,叹息:“若换了熟谙情事的花丛老手,当可知婳儿的青涩无瑕,偏这道学儒生素有洁癖,远离烟花地。仅以人云亦云的‘初夜落红’定了你的清白已污”她垂下眼,不忍对视面前玉人隐含祈盼的美眸。
    卿婳儿涩然,清柔的嗓音轻散空中:“只是这样便定死了我的不贞么?”
    多不公平呵,只是那一层如此脆弱的薄膜,便可决定一个女子的清白乃至生死
    未经人事,不只那一个证据呵。
    然而怎么证明呢?难道叫冯子健先去青楼尝尝那些真正“经验丰富”的女子的滋味再来检验她的青涩生嫩吗?
    她怎肯如此作贱自己?
    欧阳子夜牵起她冰冷的玉手,道:“就由我去向冯子健解释罢。以子夜的些微薄名,当还够取信于他。”
    卿婳儿断然道:“不!”在卿容容不满的抗议声中,缓缓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轻轻道:“婳儿多谢姐姐的好意,然而真的不需要了。”
    不曾有泪,只是心痛。
    回视着初相识便为自己费尽心思的女子,低柔悦耳的声音注入凄楚:“洞房夜,初见那人,已知他是今生所依。谦谦君子,恂雅儒生,携手并肩,细语温存,我只道终身可托”她香唇轻颤,秀目微蒙,坦白地道:“于是轻许了心”
    错许芳心呵,若非如此,怎会在乎他的误会?
    她颓然合上美目,遮去瞳中的惨痛:“若我仍只当他是父命下不得不共度今生的夫君大人,则今日绝不会阻拦姐姐为我洗清冤屈。那是因为既未动心,便不会在乎一个相识只两日的陌生男子对我的误会。但我所钟情的男人,却又不同。我我怎能摇尾乞怜,去求得他的关爱?”
    别无选择下的纵情恋慕呵,这父母之命真是害人不浅。因为已定了终身,所以她放心去爱,怎会想到这样不堪的结局?
    “更何况,冯子健对我成见已深,早认定了我的失贞无德,纵使姐姐出面,也是无济于事。”
    若昨夜她不曾软硬兼施,迫冯子健打消休妻的念头,冯子健或会有一丝丝可能信了欧阳子夜的话。但受了伤后的凌厉反击,该让冯子健视她如蛇蝎,对她恨之入骨。纵使请得欧阳子夜到,他也会认为她是在耍手段吧。
    她失守的芳心,究竟是给了一个怎样不值得的男子?
    罢愎自用地认定了她的不贞,马上以最阴毒的话语伤她,试图置她于死地。而后又为钱财折腰,忍气吞声地容下她这“淫妇”任她占住冯家少夫人的宝座“玷污”了冯府的清誉。呵,这既无仁厚之心,又无容人之度,更兼贪婪却又故作清高的男人啊。
    心伤了,慢慢会好的吧?
    她感激地道:“谢谢姐姐解了婳儿的疑窦,且相信婳儿的清白,这便够了。信我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说上一百遍也是枉然,徒然自取其辱罢了。”
    *9*9*9
    欧阳子夜还是去找了冯子健。
    铩羽而归时,她不得不承认卿婳儿的确料事如神,语出必中。
    当她说明缘由时,那外表一派斯文的书生冷下脸来,沉声道:“小生一向听闻欧阳小姐医德高尚,想不到竟会为人收买,来替那贱人诡辩。”若非她的青藤葯箱特殊得绝对假造不来,他定当她是冒牌货。
    哪有那么巧的,昨夜才发生了那件事,一早便请得到行踪不定的欧阳子夜。哼,分明有鬼。
    饶是欧阳子夜好修养,也不由变色薄怒:“冯公子言下之意,是认为奴家在扯谎?”
    冯子健哼道:“是与不是,小姐自己明白。还望小姐爱惜羽毛,莫污了圣上所赐的‘国手’之名。”
    这男人欧阳子夜杏眼含嗔,怒道:“有劳冯公子费心了。希望将来,公子会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卿婳儿,那秀外慧中的绝色红颜,难道便这样被这臭男人毁了一生?
    冯子健的火气也不会比她小,要不是碍于她的“天香国手”之名为当今圣上亲赐,且皇帝对她的医术称许有加,早令人将她逐出府去,冷冷道:“小生再奉劝小姐一句,虽说小姐行走江湖,于妇德未有多少讲究,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省得教人误会小姐禀性轻狂,才会这般不知收敛。”
    还当他只是读多了酸文拘于礼法,一时不满妻子的未见落红才会口出恶言的,却原来是生性刻薄。
    欧阳子夜不与他一般见识,只当听见狗吠,心下却肯定了此人品行恶劣之极。
    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是他这般行止。
    冯子健的书生假象,只在于他的“利益”未受威胁时才有吧。一旦自觉受到“侵犯”便像疯狗一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所说的话,是对一个正经女孩家莫大的污辱。
    欧阳子夜摇摇头,只为婳儿的将来担忧。
    新婚三日夫婿便绝迹新房,这无论如何对一个新妇都不是好事。她进冯府不到半日辰光,已感到冯府下人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氛,对着新房窃窃私语,私下揣测他们夫妻失和的原因,随之而来的,怕会是对女主人的轻慢。尚须在此度过许多许多年的卿婳儿,又将如何?
    临行时,她向卿婳儿提出这个问题,这让人为之心痛的薄命红颜平静地道:“卿家的人足够撑起这座院落有余。再过一段时日,只怕父亲还遣人来此。我这边便当作是与冯府不相干的寄住者吧。姐姐放心吧,婳儿早与冯子健谈妥条件了,他为难不到我的。”
    是吗?
    欧阳子夜仍是担心地道:“有必要一定住在冯府吗?这样的男人,离他远一些才好呀。”
    她想问的是“有必要留着‘冯夫人’的虚名吗?”但她也明白一个庭训严谨的女子视“被休”为最大耻辱,若被夫家休弃,差不多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思量再三,吞下如鲠在喉的一句问话,拍拍她的手,道:“千万要保重自己。读书,练琴,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并从中得到乐趣的。那冯子健,你就当他不存在吧。”
    这个,很难做到。欧阳子夜知道,却不能不说,背起葯箱,道:“今后我有路过金陵,都会来看你和容容的。婳儿,一定要让自己开心呵。”
    道千声珍重,终须别离。
    卿婳儿恋恋不舍地送走相识虽短却知心的女子,黯然无言。
    她们,在短暂的交会后,仍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萍踪无定,四海漂泊。
    她,困锁愁城,寸步难行。
    快乐之于她,从此是很难了。纵使冯子健不出现在她面前,一颗被缚的心,足以告知她失了自由的事实。
    没有自由,又怎会开心?
    *9*9*9
    新婚不出十天,便广邀诗友谈诗论文的人已是少见。新娘子的美名若轰动一时,这种做法更启人疑窦。
    冯子健于成婚第八日,遍邀金陵城中稍有文名的书生儒士。
    卿家富可敌国,却无人入仕途。他要与之为敌,惟有从此入手。
    笔而他的宴客名单中,头一名贵客,便是出身世族,其父位极人臣,亲族皆各司要职的前届解元乔璇。
    三年前秋试揭晓,乔璇轻取头魁。人人皆言他当时若进京赴试,定可三元及第,连续夺下会元,殿元之名,成为本朝最年轻英俊的状元郎。偏偏那一年皇帝老子与他过不去,点了他家老头当主考官,乔璇退场避嫌,这一耽搁,便是三年。
    那一届的状元郎,是长他五岁的河南卫清砚,三年来由翰林院修撰的文职,转调握有实权的户部,兼太子侍读,直到今秋,飞升兵部侍郎,窜升势头之快之猛,均令人瞠目。尤其他毫无背景,全凭真本事让皇帝对他欣赏有加,大加提拨,更令朝中一干大佬不得不自备手巾拭汗,频呼“后生可畏”
    相较之下,乔璇三年来韬光隐晦,愈形黯然失色,连他“五岁吟诗,六岁能赋,七岁滔滔千言皆成奇文”的辉煌往事都被人淡忘,继而掉以轻心,将他当作寻常敌手。
    因此,本科新出炉的解元大老爷冯子健对他心怀忌惮,不是为他煌赫一时又刻意淡化的才名,而是他家在朝中大树盘根般的势力棗即使直系血亲不得入场,其他被点作考官的官员与乔府不沾亲也带点故,要说没有偏心,才没人会信。
    寒暄之后由冯子健带路往书房途中,乔璇被问及明春赴试的问题,冯子健一番努力下才止住转回头盯着他答话的念头,听这名门公子淡然道:“家父已一早向朝廷上本,禀明此事,申请避嫌。圣上业已恩准,今科家父、叔父两位姨丈皆不会被点作考官,我与几位兄弟便可入场了。”深沉的眼眉扫过已停下脚步让客人先入房的冯子健,对他面上的焦虑之色视若无睹,却又补充道:“出京前,宫中已有传言,圣上有意钦点御史程筝大人为主考,想来想去不远。”
    冯子健眼睛一亮,口不应心地干笑道:“恭喜乔兄了,明岁大比,乔兄定当金榜题名,一举夺魁。”心中暗喜,这位御史大人,正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与乔家十分不对头的几位官员中的一位。据说他与乔璇之父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不要说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眼角都不曾试过扫他一下,可见怀恨之深。若真是他做主考,那乔璇便休想借家势盖过他。
    乔璇对他言不由衷的恭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常年在京长住,对金陵这带文人并非熟识,与冯子健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今次不过回乡办事,却不知这才娶了本朝第一绝色的金陵才子为何会如此热络到怕他办完事便回京,而急急在新婚期间便几番坚邀他上门做客。
    他身后著蓝色儒袍,秋试名次屈居冯子健之下的文昌佑笑道:“冯兄已占了我朝冠绝的花魁,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明年定能蟾宫折桂。依小弟愚见,倒不如不做那状元榜眼,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探花郎’,岂不是一段韵事?”
    冯子健面带不豫之色,正暗骂去你的“探花”“探草”时,文昌佑的好友黄重明见机不妙,接道:“文兄此言差矣,花魁便该配才郎,冯兄若能金殿夺魁,岂不更是风流佳话?”
    他们就不能别提起那贱人吗?冯子健强笑着请众人坐下,谦道:“黄兄说笑了。有乔兄珠玉在前,小弟怎敢妄想‘夺魁’二字?”
    文昌佑话题一带,又绕回他无比感兴趣的卿婳儿身上:“冯兄新婚燕尔,我等还以为至少有一月不能见到醉在温柔乡中的冯兄了呢。这么早便关注功课,小心冷落娇妻啊。”
    冯子健新婚之夜他未能一睹卿婳儿芳容,却听有幸得见佳人的冯家表亲宋德言神魂颠倒地赞不绝口,令他对这艳冠天下的美女更加好奇。冯子健不满十日便离了新房,他怎舍得不捉着他问个明白。
    若他知道冯子健洞房之夜便与卿婳儿分居至今,怕连下巴也托不住了。
    冯子健命人上茶,笑着岔开话题道:“文兄说笑了。日前小弟见到文兄一篇佳作,诗风古朴,已得杜工部之真髓,令小弟叹服。”
    文昌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笑谦:“不敢当。杜工部一代诗圣,小弟未得之皮毛,冯兄过奖了。”
    同行的举子崔明勋笑语:“文兄每以风流小杜自比,冯兄怎可将他比作古肃老杜?难怪文兄不肯承认。”
    哄堂大笑中话题成功地转到比较杜甫沉郁古朴的文风与杜牧的风流俊赏之下写出诗文的不同。
    冯子健脱离了众人的谈话,心绪飘到后院棗那里住着令他如芒在背的卿婳儿。
    果然财可通神,在他发现她的不贞的次日,她竟能找到出了名行踪成谜的欧阳子夜为她洗脱。
    但这,只是让他更肯定她的心虚罢了。
    初次未见落红,这铁般的事实早说明了卿婳儿的不洁,任旁人舌灿莲花,也休想哄他相信她的“清白”
    众人的谈话重心移至杜牧身上,说起他的七言绝句。冯子健回过神时,正听到“后庭花”三个字,他心中一动,取出夹在文稿中的诗笺,招手吩咐书僮送到少夫人房中。
    *9*9*9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卿容容俏脸转为煞白,恼到极点。
    这冯子健,分明不肯放过半次可羞辱小姐的机会。
    诗中的“后庭花”指的是南朝后主陈叔宝所作玉树后庭花。陈后主纵情酒色,宠妃张丽华,任其妄定国家大事,朝政混淆,小人当道,国将破灭犹日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这首诗一向被视作亡国之音。
    冯子健送来此诗,非但借此讽刺小姐不知“失贞”之羞,厚颜苟活,且以秦淮歌妓比作小姐这商家女子。对深闺女子而言,被当成酒家的风尘女子,实在是最大的污辱。
    真是其心可诛。
    卿婳儿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以褚体录下的泊秦淮,美眸亮了起来,抽过诗笺问道:“冯公子正在做什么呢?”
    从似要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到今日细密绵长的隐痛。她的愈合能力,比想象的要好许多倍。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她与冯子健,也可以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吧?
    未经考验,冯子健的书生皮相,也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吧?
    无知,到底是幸福还是可怕的事情呢?
    如果洞房夜见了落红,以她的姿容、家世,喜新厌旧、夫弃糟糠一类的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会发生,则她与冯子健恩爱可期。也许她这一世人也未必有机会知道他斯文表象下的残忍。至多在一些事上有点分歧,却不会动摇到她对他的敬爱。她会将冯子健当作她的天,度过懵懂平淡且自以为幸福的一生。
    然而若可选择,她宁愿事情仍旧发生,让她看到冯子健原可藏匿一生的冷酷。
    她的心,必须要给一个值得的男子,而不是在无知中托付给其实禁不起一点考验的人。
    宁可选择这如影随形的心痛啊。
    卿容容忿忿地握起小拳头,不屑地应道:“还不是在书房里和一群酸儒闲扯淡。”
    卿婳儿步向瑶琴,玉指轻拂,琴声流满房间,她挑起黛眉,轻轻道:“容容帮我把琴抱到‘落花亭’去好吗?”
    仍是会在乎他的伤害呵,不然,她不会想要反击。
    卿容容奇道:“‘落花亭’?那儿不是离书房最近吗?给人撞见了怎办哩?”
    卿婳儿已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露出调皮的笑容道:“见便见罢,谁怕呢?”
    这本是卿容容惯用的口气,若是还在洛阳时,卿容容定会得意地宣称:“小姐被我同化了。”现在她却只能痹篇这美人儿像落凡精灵般动人心魄的绝美笑脸,依言抱起形状优美的穿月琴,跟在她身后。
    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即使在笑也会流露出哀愁无奈的情绪。
    *9*9*9
    书房中一众文士正兴致高昂地论及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放荡不羁,突然传来了“淙淙”的琴声,悠扬和婉的曲调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忘了自己正在谈论中的内容。
    一把低柔圆润得只有天籁可与之媲美的清音伴着荡心涤神的琴声由低至高幽幽响起,到众人听得清楚时,正唱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长久”一句,一字字就那么清晰分明地敲上心头,歌声婉转缠绵,将他们带至南朝的宫殿,仿佛见到发长及地的丽人水袖飞舞,勾魂浅笑,美不胜收。但其曲调又洗尽这首诗的糜丽之气,变得清新流畅,使人精神一振。
    当人生出依依之意时,动听的女声随琴音拔高,和奏出清澈纯净的音乐,再唱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沉醉在天籁仙音中的书生们尚未及时这两首立意相反的诗做出反应,琴音顺着泊秦淮的调子再度拔高,奏出狂风骤雨般的音调,营造出金戈铁马、沙场激战的气氛,令人身临其境后,乐音沉静了下来,歌声轻柔得似和风拂过:“衰败须千日,亡国天下事。君王本无能,怎怪女儿家?”
    “咚!”涌满了天地间的琴声就像来时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被最后一记穿云裂石的琴声震醒后,众人面面相觑,相顾茫然,齐齐将眼神投向听得与他们一样入迷,清醒后却脸色铁青的东道主。
    他们大饱耳福,却不知冯子健与卿婳儿这对新婚反目的夫妻暗潮汹涌地过了一招。
    那把清脆玲珑得使人迷醉的声音喝的第一首诗,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紧接其后的是泊秦淮,自然而然地让人将这两首诗摆在一起,意识到“不知亡国恨”的不只有“商女”继而对第三首诗产生共鸣。
    而他们前所未闻的第三首诗,才是卿婳儿反击的重头戏。既指出君主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婉转而巧妙地驳斥了一直以来“红颜误国”的偏见,更回敬了以“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羞辱她的那个人一记新鲜热辣的耳光。
    “啪啪啪”
    被冯子健难看的脸色弄得书生们糊涂了起来,不知是夸人家唱得好会得罪冯子健或是相反时,一直少话的乔璇击掌赞道:“只是这出神入化的琴技、无与伦比的仙音,便可知此女胸怀若谷,不同寻常脂粉。恕乔某冒昧,请问冯兄,歌者何人?”
    卿婳儿摆明车马要与他过不去了。
    对着满屋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冯子健强咽下了涌至喉头的怒焰,扯出要多勉强便多勉强的笑容道:“此是内子所歌,有污清听,贻笑大方了。”
    众人哗然中,崔明勋叹道:“哪里,听此一曲仙乐,可想而知嫂夫人是何等天仙化人。冯兄确是艳福齐天,羡煞小弟了。”
    冯子健苦笑时,乔璇双眸亮了起来,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窗外。
    发觉有异的书生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纷纷张大了嘴,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帘的那道修长优雅的身形。直到那无限美好的背影缓缓转入花径,消失了后才有人回过神来,记得把嘴合拢。
    文昌佑发自内心地道:“人言卿小姐丽色无俦,惊才绝艳,果然名不虚传。”
    冯子健吧咳一声,冷冷道:“我辈读书人,首当重德不重色。”
    众书生出了窃的魂魄尚未归位,不觉有异,七嘴八舌地表达了艳羡之意。他对卿婳儿再多不满也不由飘飘然,得意不已棗毕竟,当一个众人所欣羡的男人的滋味,是再好不过了。
    乔璇沉默的眼仍望着卿婳儿消失的方向。
    那美女玉立修长,一头玄瀑长及腿股,闪着无比美丽的光泽,风姿绝美,却也点出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
    她,并未束髻。
    女子束发成髻,昭示着己为人妇的身分。只有未婚少女才可散发。
    冯子健遮不去的轻鄙神色,卿婳儿未挽起的秀发,在在显明着一个可令全天下仰慕佳人的男子心神震撼的事实。
    冷冷的星目追索着在冬日暖阳下浅去的芳踪,玄黑眼瞳爆出前所未有的锐芒,心,为之怦然而动。
    明春大比,他势在必得。
    名缰利锁系不住,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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