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冰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淡了芙蓉面。紫霜毫点遍端溪观,断肠词写在桃花扇。风轻柳絮天,月冷梨花院,恨鸳鸯不锁黄金殿。”
    小轩窗下手握诗集,以清柔甜美的仙音吟诵词句的女子澄澈秋水对上一双茫然的杏眼,浅浅失笑,姿态之美,无与伦比。
    卿容容着迷地盯着她千娇百媚的花容,干脆利落地对那一阙词曲下了结论:“听不懂。”
    不受教的丫头啊!
    卿婳儿薄责的玉指轻点上她的秀额,怪道:“为何我教了十多年,竟教不乖一个卿容容?”
    这妮子日前将人家好好的一首春景词硬掰成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非要说那句述景的“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指有是女子不守妇道、做了红杏出墙的勾当,魏夫人地下有知,只怕早从坟墓里爬出来找她算账了。
    遵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信美德的卿容容避过自家主子秀美纤长、偏最爱对她指指戳戳的玉指,探头看了遍她刚才所吟的词句,皱眉道:“看不懂。”见主子又要端出谆谆善诱的先生面孔,怕怕地胡诌一通道:“既又是‘断肠’又是‘鸳鸯’的,八成是闺中怨妇在思春吧。”
    徒不教,师之惰啊。
    卿婳儿板起脸来,拿起备用的戒尺道:“早教你小心说话了。女儿家怎么可这般口无遮拦?把手伸出来。”
    不是吧,又要挨打?
    卿容容怯怯伸出早被打红的手心,万般无奈地告饶道:“小姐啊,莫离说话比我粗上十倍百倍,我不嫌他,他便要谢天谢地了,哪轮得到他来嫌我?”
    呜为何小姐会突然对做先生感兴趣,还立志要把她调教成什么见鬼的“贞静娴雅,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害得她吃尽苦头。
    卿婳儿玉容一沉,戒尺重重落下,毫不心软地道:“他还他,你自你。宁可他有什么让你嫌的,也不要你给他挑出什么毛病来。”
    卿容容几日前与久别的情郎风莫离重逢,三言两语便被吃干抹净。这也罢了,事后竟还将上门求亲的“邪异门”门人拒之门外,摆出副誓死不嫁的架势来。即使身为“邪异门”门主的风莫离不说话,她也知道怪自己管教不严,让这丫头如此任性妄为。
    卿容容捧着“行刑”完毕的纤掌,雪雪呼痛,暗叹继续被扁下去迟早连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低声道:“小姐为什么恼容容?”
    卿婳儿看着她从未有过的乖顺样儿,心头一软,丢开戒尺道:“容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卿容容垂下头,一言不发。
    卿婳儿螓首微摇,拿出个白玉葯盒,挑出浅绿色的透明葯膏,替她抹在手掌上,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才道:“你既然已认定了他,连女儿家最宝贵的贞操都给了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肯嫁他?”
    卿容容沉默了会,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绝丽清艳的女子,道:“容容有了莫离,可是小姐呢?”
    “咦?”卿容容逼视着她疑惑的美目,断然道:“只要一日小姐还背着‘冯夫人’的名份,容容绝不要离开小姐。”
    “咚!”尚未盖好的葯盒从轻颤了下的玉手中跌了出去,落在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上,卿婳儿玉颜上泛起一片令人心怜的煞白,凝视着情同姐妹的丫环,说不出话来。
    嫁与冯子健至今,已是第四个春天。
    冯子健于成亲次年春,中第二甲第一名,官拜翰林院学士,正四品官职。她随着他迁居京城,定居至今。
    这期间,兄长进京探她数次,放言要取冯子健贱命,每次都被她硬压了下去,不得妄动。
    三年多来,只要她点个头,一百个冯子健也不够死。虽说她已为人妇,只要她肯,多的是人愿意为她除去冯子健,取而代之。
    而那些人中,甚至包括了当今皇上。
    两年前的正月,她以命妇身份参加祐熙公主婚宴,朝天子尊,丽色上动天听。朝野为之惊艳。
    据传,在她面圣退出之后,皇上竟叹道:“朕空有天下”言外之意,不问可知。
    而她对此一概诈作不知,守住冯氏空名,只为早已心灰意冷,无心再言情爱。
    玉白纤指抚过诗册,顿在之前所念的塞鸿秋春怨上,轻声道:“这首小调,说的是女子遭遇婚变后,失意哀愁的心绪。对仗工整,情辞动人,实是佳作。”
    卿容容急急追问:“那么,小姐也是这样伤心的吗?小姐心中还有冯子健吗?”
    卿婳儿看进她满是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暖,唇边浅浅漾起笑容,如千万朵鲜花齐放,美艳不可方物。
    一直以来,她都不觉这样有何不妥,容容的话,才让她发现当日她强霸住“冯夫人”的名份,实是作茧自缚,让冯府困住了心,不再开怀。
    冯子健今年刚升为直龙图阁,正四品,升迁速度其实一般,然而与他同一科的状元乔璇一比,便慢如老牛拖车,也怪不得他自怨怀才不遇了。
    而他对卿婳儿的态度,亦在官场磨练中渐渐变质。刚开始,还能坚持他“轻之、鄙之”的眼光,奉上滔滔不绝的恶语万言。尤其当她拒绝了他提出的要容容为妾的要求,还将容容送入宫中避难那半年,冯子健差不多想起来便跑来臭骂她一顿,伤风败德、蛇蝎心肠、七出尽犯,那一篇篇“讨冯卿氏檄”怕比他的应试试卷还要精彩得多。
    祐熙公主婚宴后,皇后频频邀她入宫,示好意图表露无疑。冯子健一改前态,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温声和语,周到得只差未与她行周公之礼,其前倨后恭的转变吓得她差点跌破眼镜,假如她有戴眼镜的话。
    听他口风便可知那男人认定她已与万岁爷春风暗度,故对她保持一定距离,免教人误会他与皇帝老子抢女人。
    他连当日的一些些书生傲骨亦被消磨殆尽。
    这样的男人,她怎会还有什么期待?
    三年时间,不过把对他原有的情意尽皆耗净罢了。
    她摇摇头,美目罩住出奇好耐性等她答话的卿容容,肯定地道:“那些心事,早过去了。”
    卿容容松了口气,道:“只要小姐点头,冯子健下一刻便可寿终正寝。”
    以“邪异门”的暗杀手段,她敢打包票连死者本人都会以为是自己突发暴疾、不治身亡的。
    卿婳儿责怪地睨向她,轻责道:“容容,我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又何须等到今日。”顿了一顿,补充道:“若他现在死了,我岂不成了他的未亡人,一辈子也甩不去和他的瓜葛?”
    卿容容一呆,道:“这也是,可总不能让他来休小姐呀,那不更是奇耻大辱。”
    直到此刻,她才放下心来,确定卿婳儿对冯子健再无半分情意。
    卿婳儿深邃睿智的美目爆起星芒,道:“‘户婚律’有‘和离’之条,曰‘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可请而和离。’若能令冯子健主动提出‘和离’之议,卿婳儿从此得出生天。”
    “和离”一条,她其实早已通晓。
    可惜此事实是知易行难。
    初成亲时,冯子健身为举子,须经当地父母官判离,此事方成;入京之后,朝廷命官之婚姻大事更须奏明皇帝,御口亲准,才可解除婚约。这一层,已是难煞。
    何况今日,她虽有把握皇帝对此事绝对乐见其成,但正因知他另有居心,更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也不敢肯定可使冯子健心甘情愿以如此和平的方式放她自由,逼得急了,只怕他连休书都不舍得写,赌气要绑她一世。反正他冯大人要女人,自不愁无人投怀送抱。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她绝不可露出分毫欲卸下冯家妇身份的意思,免教冯子健以此作为把柄,对她做出要挟。
    唉,早知今日她会为如何摆脱“冯家妇”身份伤透脑筋,当初又何必煞尽心机迫那冯子健立下契约,保证一世不可休妻。当日她是为防止冯子健为官后便要她下堂,却弄得今日骑虎难下,即便她低头求去,怕冯子健亦不会轻易放过她。
    卿婳儿柳眉轻扬,傲气乍露即隐。
    她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为何要接受那对男子一面倒的条款,忍被休之辱?
    纵使以七出中“无子”为由休了她,对她这于男女情事早失了兴致的女子而言并无妨碍,她也宁可舍易取难,冒着惊动当今圣上的险,以“和离”判分。
    她定有办法教那冯子健主动提出“和离”
    卿容容虽没她想得这么深远,却马上想到冯子健那混蛋怎肯如此便宜小姐,当下哑口无言,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对付他。
    卿婳儿轻瞟了正冥思苦想的小丫头一眼,微微迟疑了下,道:“前次要风公子去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卿容容正把歪脑筋动到风莫离身上,决定将这高难度的问题推给他去伤神,闻言像记起什么似地恍然道:“都是小姐一见人家便抓我来念这劳什子词赋,害得我连这件事都忘了。莫离说,定是新被升为巡察使的乔璇做的,因为几个月前他突然遣人以重金将洛阳‘秋爽斋’的当家师傅请到了京城来。”
    卿婳儿“呵”的一声,马上联想到本应将她看作心腹大患的皇后娘娘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有加,心下恍然。
    她一直不解那母仪天下的女子为何非但没有因她引起皇上的兴趣而对她产生敌意,反而对她有着微妙的好感,现在才明白过来。
    那乔璇,正是皇后娘娘惟一的嫡亲弟弟,当朝国舅爷。
    她虽不曾见过此人,但想到那暗中对她献了三年殷勤的神秘男子突然成了现实中触手可及的人物,俏脸霞生、惊心动魄的美态看得同为女子又看了她十多年的卿容容亦为之直眼,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光了。
    这并不是说她爱上了那神秘男子。
    但此人自她婚后起便不时送来各种深得她心、让她不舍得丢弃的各式礼物棗有时是再多钱亦买不到的古书善本,又或失传已久的琴曲乐谱,有时却只是一束山边的野花,或一颗图纹精美的石头。不管是哪一样,都是那么地投她所好,不得不感动于那人的用心。自然对他也比那些只晓得写什么肉麻兮兮的情诗又或只会送她没用的珠宝首饰的狂蜂浪蝶多了几分好感。
    三年来,暗暗猜测他下一次会送来什么有趣的礼物,也成了她的一种乐趣,让她的日子好捱了许多棗就如三月前摆到她面前来的那盒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杏花糕,既出乎意料又让她喜出望外。
    卿容容的声音响起道:“不知他从哪听来小姐最爱吃‘秋爽斋’刚出笼的杏花糕,竟夸张到将那里的大师傅请来现做,又怕味道不够地道,不仅运了三桶‘灵涌泉’的泉水到京,连大师傅惯用的大铁锅和蒸笼都扛来了。那么一大车的家伙,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所以即使莫离是现在才去查,也一下子便找出人了。”
    唉,那浓浓的杏花香现在还绕在她舌上呢。
    卿婳儿抿唇笑看这一说到吃便眉飞色舞的小丫头陶陶然地回味起绝妙美味,又宠又怜。
    这样嗜吃的人偏生煮出来的东西狗都不肯吃,真叫人想不通。
    卿容容咋舌,像口中仍有那入口即化的糕点般吞了口口水,杏眼偷瞄向心情似乎不错的小姐,试探着道:“小姐有否听过‘苦纯堂’呢?”
    卿婳儿一呆,道:“怎么?谁会没听过这个胆大包天到连法场都敢劫的组织呢。”
    卿容容一反过去对这个行事诡异的组织的好奇和感兴趣的态度,瘪嘴道:“那是因为那些犯人是被现在给关进牢里的前任巡查使大人给冤枉了的嘛。”
    卿婳儿奇道:“容容怎么知道的?”
    那“苦纯堂”行事实是大异于一般买卖人。偏它又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承接的业务,小至替千金小姐寻找走失了的小猫小狈,或为富家公子偷取意中人的罗帕香巾,大至半年前将杭州府十八名死囚自刑场劫走,包罗万象,千奇百怪。
    卿容容皱起可爱的小鼻子,不屑地道:“还不是莫离那小子吃饱没事做,弄了这么个劳什子找乐子。”
    所以,她曾有过的对“苦纯堂”幕后主持人什么神秘莫测、英雄盖世的幻想破灭,只剩下个顽劣的臭小子穷极无聊、专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发时间。
    卿婳儿暗道那“苦纯堂”的行事风格确实与不按牌理出牌的风大门主十分相符,边向她心目中最顽劣的人物问话道:“容容为什么提到‘苦纯堂’?”
    她心想这定与乔璇有关,否则容容不会说到乔璇之后便问到此事。
    似乎是什么事都可拿来“商量”一下的“苦纯堂”是否又接下了乔璇的生意了呢?
    卿容容露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奇怪表情,道:“乔璇出黄金万两,求卿婳儿小姐回复自由之身。”
    卿婳儿再好涵养,也不由失声道:“什么?”
    旋即暗想是否这男子终于决定要公开追求她,故先要她摆脱“冯夫人”的身份,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无言以对。
    不辨喜怒。
    乔璇乔璇,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妾心古井水,微风起波澜。
    “苦纯堂”创办两年多来,敢小觑它的人除了以玩票性质创建了它来消遣的风莫离及他的亲亲小情人外,再找不到第三者。
    先不说它身后的有力靠山正是目前声名如日中天的“邪异门”只看它竟连劫法场这样的滔天大罪都摆得平,就可知其惊人实力。
    当时负责此事的,正是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棗乔璇。戴着孙悟空面具的青年出入戒备森严的驿馆如入无人之境,先搬出如山铁证说明前巡察使之历历罪行、及那十八死囚之冤情后,再轻描淡写地开出连朝廷都无法拒绝的条件,将形同谋反的大罪改为“义务协助办案”如此冠冕堂皇的行为。
    同时,原本被“苦纯堂”胆大妄为的此举削得脸上无光的朝廷亦藉此下台,可以自我安慰说“‘苦纯堂’既知自行投案认罪,可知并非目无法纪。”亦免了绝对只是浪费时间的通缉棗身份不明、国籍不明、样貌不明、只知是属于“苦纯堂”者。
    如果文武百官知晓风莫离只是迫于被黎长老念到耳朵生茧,及想到如果今后“苦纯堂”都要转为地下活动、乐趣会减半这两个理由而出面摆平此事,恐怕会齐齐吐血。
    表面上朝廷占足便宜,既平反冤狱、平息民怨,又得到“苦纯堂”所资助的巨资兴修水利,及由“苦纯堂”为他们捉来的七名通缉已久的巨盗、了结几宗悬案,声威大振。
    只有“邪异门”最会打算盘的韦放宗清楚地知道绝不吃亏的风莫离暗地里为“邪异门”捞到多少好处。
    先不说兴修的那几条水路带得沿岸上“邪异门”经营的酒楼茶肆客栈统统兴旺发达,又或那七名巨盗或多或少都与“邪异门”有点新仇旧恨。单只是朝廷默认“劫法场”一事为“苦纯堂”的“义务协助办案”就等于“苦纯堂”拿到一块官方的免死金牌,许多事情做起来都要方便得多。
    且经由此事,求助于“苦纯堂”的人更多过上官府告状的,再奇怪的要求也有人提出,玩得风莫离不亦乐乎,差点要丢下“邪异门”门主的正职不理,专攻“苦纯堂”堂主这个兼差了。
    正因他废寝忘食地泡在“苦纯堂”的京城分部中查看各类要求,才能第一时间知会卿容容,有人提出“黄金万两,回复卿婳儿小姐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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